路遇(2)

路遇(2)

車外,挽朱和其他的丫頭小廝們一起跟在車外隨行,聽着車內歡聲笑語,心裏頭卻有些犯嘀咕。

自前幾日在望園裏她對沈西泠說她能打探到那位大梁使君的行蹤,夫人便對此事上了心,次日便單獨將她叫到房裏,叫她悄悄去打聽,這事兒連連紫都瞞着。她跟着她們夫人也有五年了,多少也算熟悉她的性子,一貫是對什麼事兒都不大上心的,怎麼如今對那大梁使君卻如此……

挽朱想不通。

不過夫人既然吩咐了,她自然便要辦好這個差事。使君所居的那處別府,所用的僕役除了他們從大梁帶來的,其餘的都是宮裏頭支過去的。其中一個丫頭,是他們國公府賬房的妻妹,有了這層關係許多事情便好辦了。只是這婢女雖然在使君府里伺候,但卻靠不到近前,並不大能打聽到使君的事兒,再則那位使君自打來了大魏便深居簡出不怎麼出門,這便又有些不大好辦了。

可巧,昨兒聽聞今日宮裏頭請使君大人進宮,從他府里進宮必然要經過建安大街,而從國公府到金玉堂必然也要經過建安大街。夫人今日忽然要去金玉堂收賬,其實正是因為這個緣由。

挽朱迷迷糊糊地想,她雖曉得今日使君要進宮,但他何時從府上動身卻不好打聽,自然便不曉得能不能在建安大街上遇着;縱然真在街上遇着了,雙方都坐在馬車上,又怎能見得到面呢?縱然真的是天下紅雨見着了面,兩人又能說什麼話呢?

挽朱憂心忡忡。

車內,顧婧琪看着頻頻撩開縐紗朝窗外看去,不禁感到十分奇怪,也湊上去向外瞧:“嫂嫂這是瞧的什麼有趣玩意兒?也給我瞧瞧。”

沈西泠透過狹小的窗縫看到建安大街上人群熙攘,一派熱鬧太平的氣象,街上確有幾輛馬車,但都並非是使君府出來的樣式。恰碰上顧婧琪也湊上前來,沈西泠便不動聲色地將縐紗放下,回頭朝小丫頭笑了笑,說:“許久沒出來透氣,隨便瞧兩眼罷了,哪有什麼有趣的?”

顧婧琪撅了撅嘴,正要再說些什麼,秦氏笑着將她拉住,道:“你可是忘了你哥哥的話?讓你路上莫煩你嫂嫂?”

一端出長兄來,顧婧琪便是從頭到腳地老實起來,不再黏着嫂嫂坐,果然一副坐如鐘的端莊模樣,引得眾人發笑。挽朱在車外聽着車內笑聲,眼見着旭川很快便將車駛過了建安大街,心中一時不知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小臉皺成一團。

金玉堂正如其名,是上京城頂頂金貴的地方,不單王公貴胄常於此購買金銀玉器首飾頭面,魏帝兩年前也曾欽點其為皇室進奉,沈西泠因此而成了大魏不折不扣的皇商。誠然各家的夫人在聚會中嚼舌根時皆怒斥這商女能有這般造化不過都是靠着燕國公的面子,然而當她們自己購置首飾時還是會不甘不願又擠破了頭般鑽進那為她們所不齒的商女的鋪面,十分豪邁地將錢源源不斷地送入那商女的口袋。

此事說起來也實在不能怪這些夫人們骨頭軟,要怪就怪金玉堂的首飾比起別家來精緻大方了太多,總是帶着一股子江左的雅緻韻味,引領着上京城貴婦人圈子裏的風尚。倘若聚會時獨獨你的鬢上沒有金玉堂的釵,或是獨獨你的腕上沒有金玉堂的鐲,便會在暗地裏遭人恥笑,如此局面,又怎能怪各家夫人們失了氣節給沈西泠的腰包添磚加瓦呢?

馬車停在金玉堂門前,沈西泠同秦氏、顧婧琪一道下了馬車,三人見到金玉堂內人滿為患生意興隆,引得顧婧琪嘖嘖讚歎:“嘖,嫂嫂,你……你真有錢啊。”

沈西泠似笑非笑地掃了她一眼,三人帶着各自的婢女進入堂內,旭川在門口等候。

進了堂,掌柜的便迎上前來,那是個身量不高的男子,大概四十上下,待沈西泠的態度十分熱情且恭謹,迎她入裏間查閱賬冊。

沈西泠溫聲朝顧婧琪和秦氏道:“麻煩你們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頓了頓又笑道:“方才在車上說的話都作數,這裏的東西若有你們瞧得上的,便盡留着把玩吧。”

顧婧琪和秦氏笑眯眯地向沈西泠道了謝,沈西泠轉身入了裏間。

秦氏同顧婧琪一道轉了轉,過不多時,秦氏便遇着了相熟的別府夫人,兩廂攀談起來,顧婧琪一個尚未出閣的閨秀,也不好湊在其中摻和,便同秦氏打了招呼,獨自在堂中走動。

金玉堂的首飾頭面琳琅滿目,大多都頗為華貴,且越是華貴越是價目驚人的,便越是問價者眾,那些尋常些的則乏人問津。顧婧琪本就對這些金銀珠翠不甚感興趣,便只在那些門可羅雀之處隨性看看,瞧着瞧着,倒還真看上一件東西:一件不過掌心大小的玉山子。

玉山子她見得多了,家中父親書房裏便有許多,但素來都尺寸偏大,少見如此精巧細膩的,仔細看去,還能見到那小小一座玉山子中玉雕的童子,連一根根手指都清晰可辯,實在巧奪天工。顧婧琪看得歡喜,便伸手要拿,哪料半路殺出個冤家,先她一步將東西取了。

顧婧琪癟癟嘴,抬頭看去,卻見與她爭搶的乃是一個玉面公子,看樣子長她幾歲,身材頎長劍眉星目,活脫脫一副詩經中衛風淇奧的模樣,她於是便歇了與人家爭奪的心思,做了個手勢將東西讓與對方,識趣地要走開。

那淇奧公子卻道:“這玉山子,姑娘可是喜歡?”

顧婧琪心說,淇奧公子不單模樣好看,說話的聲音也極好聽,可見她這番禮讓果然十分必要,心情十分愉悅,又答:“確是個精緻物件兒,但我只覺得別緻好看罷了,並非執意要得。”

淇奧公子笑了笑,道:“這小童雕得精細,一時卻看不出是個什麼典故。”

顧婧琪湊近那玉山子瞧了瞧,見那童子身處山林野趣之間,一時像是雲深不知處的意境,一時又像是遙指杏花村的出處,再仔細琢磨琢磨,又覺得急走追黃蝶也講得通,確是辨不明典故,遂言:“我也看不出,不過既然只是一個擺件兒,在我看來也不必多麼講究,看個意趣也就是了,倘公子不喜,不如將此物留在此處,讓它再等有緣人吧。”

淇奧公子挑了挑眉,笑道:“姑娘豁達,想來正與這山子投緣。”

顧婧琪不知接什麼話才好,只笑笑、點了點頭,便轉身走了。

淇奧公子瞧着她走開的背影,搖搖頭,低聲自語:“小丫頭忘性真大……”

顧婧琪這走了一圈的工夫,秦氏已與人攀談終了,手上還拿了一個玉扣子。

顧婧琪笑問:“三嫂這是給泓兒挑的平安扣?”

秦氏已與二房的次子顧居遠育有一子,今年剛滿兩歲,因是這一輩上的第一個也是如今唯一一個孩子,故而甚得家族中人的偏寵。

秦氏笑道:“可不正是為了那個小皮猴兒,整天爬上爬下不讓人省心,前兒差點從榻上跌下來磕壞了牙!”

秦氏瞧了瞧小姑,見她兩手空空,笑問:“還真是一心裝着怡樓的糕,一個也沒挑?”

顧婧琪笑了笑,想起剛才那個玉山子,回過頭看向那個方向,卻見那玉山子不見了,淇奧公子正轉身朝外走。她禁不住問秦氏:“三嫂,你瞧那人是哪家的?怎麼瞧着眼生?”

秦氏隨着她看去,只見到淇奧公子的背影且很快就消失不見,自然未能辨認出來,只依稀覺得眼熟,笑着揶揄:“怎麼了,我們婧琪長大了?”

顧婧琪愣了愣,反應過來以後小臉兒通紅,嗔道:“三嫂……三嫂說什麼呢!我不過是隨口那麼一問!”

秦氏捂着嘴笑,顧婧琪羞惱得直跺腳,沈西泠收了賬冊往外走時,正見她二人鬧得歡騰,走近笑問:“這是怎麼了?”

秦氏要說,顧婧琪便上去攔,鬧得秦氏沒有辦法,只好說:“沒什麼沒什麼,就是她鬧着要吃糕罷了。”

沈西泠笑着看一眼顧婧琪緋紅的小臉兒,沒再追問,笑道:“那咱們走吧。”

三人一併出了金玉堂,坐上馬車,奔怡樓而去。

挽朱跟在車側,見車窗帘子撩開一道縫,沈西泠朝她招招手與她耳語幾句,挽朱乖覺地點點頭,跑到駕車的旭川身側,對他說:“旭川哥,夫人說了,走建安大街。”

從金玉堂去怡樓若走建安大街便算是繞路,且繞得還不算短,但夫人既然如此說了,旭川也無意反駁,點了點頭,說:“好。”

挽朱笑着向他道了謝,走回自己原先的位置,連紫瞧了她一眼,挽朱躲避着她探究的眼神。

建安大街仍是人聲鼎沸,挽朱卻無心看這些熱鬧,只伸長了脖子四處尋找使君府馬車的蹤跡,但目光在整條大街上掃了三個來回也沒看見影子,這時又聽沈西泠叫了停,同秦氏和顧婧琪一道下了車,吩咐旭川將車停在一邊,在街邊的小攤上看起糖畫兒來。

顧婧琪纏着沈西泠撒嬌:“嫂嫂,我們看什麼糖畫兒呀,這哪有你怡樓的糕好吃?咱們快走吧,我都餓了。”

沈西泠刮刮她的鼻子,笑:“你是餓了還是饞了?這糖畫兒瞧着有趣,買一個給你嘗嘗?”

顧婧琪連說不要,可等沈西泠付了賬將糖畫兒遞給她,她便又癟癟嘴勉勉強強地接了,隨後吃得十分歡騰,半點兒不見片刻前的嫌棄。

沈西泠看似饒有興緻地在街邊的小攤前閑逛,時不時與秦氏說笑兩句,婢女們跟隨在身後。秦氏不知沈西泠因何起了興緻,但她一向性情溫順,心下雖覺得奇怪,面上仍然配合。至於顧婧琪,她吃糖畫兒吃得高興,早就忘了計較別的,只是過了陣子糖畫吃完了,她抬頭看看天色,已是用午膳的時辰,可嫂嫂仍無要上馬車的意思,她着實耐不住了,糖畫兒開了胃,她現在不僅想吃怡樓的糕,還想吃怡樓的鱧魚脯和膾魚蒓羹,遂拉着沈西泠的手搖晃:“嫂嫂,咱們走吧,走吧!”

秦氏從旁瞧着,見沈西泠的神色十分微妙,表情雖然恬然溫和,眼神卻帶些焦躁,隱約還有點失落的模樣,不禁更覺奇怪。她聽沈西泠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說:“好,走吧。”

顧婧琪十分高興,拉着兩位嫂嫂上車,她第一個鑽進車裏,秦氏跟在她身後,剛登上兩級腳踏便聽到身後傳來車輪轆轆的聲響,還有一陣銅鈴聲。

秦氏回頭望去,見自長街那頭駛來一輛馬車,香木車身,四角綴着銅鈴,窗牖被一簾縐紗遮擋,依形制來看不似他們大魏的勛爵人家,引得百姓們紛紛引頸張望,再一端詳方瞧出這是使君府的馬車,那位久負盛名的江左第一權臣此刻想必就坐在其中,看這行來的方向,該是從宮裏回使君府的。

秦氏正想得出神,卻聽連紫低聲叫了一聲“夫人”,秦氏回過神來,偏過頭向沈西泠看去,見她正背對着自己,看不清神色,連紫攙扶着她的右手,挽朱站在她左邊,神色略顯張皇,氣氛十分微妙。

秦氏皺了皺眉,從腳踏上下來,走到沈西泠身邊,試探着問:“嫂嫂?”

沈西泠卻似如夢初醒,看向她的眼神些許朦朧,隨後垂下眼眸,彷彿倦極了一般地說:“無事,咱們上車吧。”

秦氏有些擔憂地看着她,不明所以,攙扶着沈西泠上車。

她們身後,連紫狠狠地瞪了挽朱一眼,挽朱嚇得縮了縮脖子。

怡樓內生意興隆,掌柜的先同沈西泠講了幾句話,隨後她便同秦氏、顧婧琪一道坐在老位子上,顧婧琪要了一大桌子佳肴,吃得十分高興,沈西泠有些沉默,秦氏時不時看看她,眼神擔憂。

秦氏放下筷子,給沈西泠填了一杯茶:“嫂嫂,喝些茶水。”

沈西泠回過神來,朝秦氏笑笑,道了謝,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秦氏又道:“嫂嫂最近可是覺得悶?正巧,御史中丞家的鐘夫人過幾日要辦個茶會,弄得十分熱鬧,不如嫂嫂去逛逛,也可逗個悶子?”

沈西泠放下茶杯,道:“我倒並不覺得如何悶,就不去了。”

顧婧琪在一旁接口:“我說也不必去,這等茶會說來也極是無聊,無非是夫人們湊在一起嚼舌根,沒意思得很。”

秦氏笑了笑,說:“若是尋常茶會我也不會在嫂嫂眼前搬弄,只是此事說起來倒有別緻之處,聽說這原不過是個尋常茶會,最近卻聽說中丞大人還請了靖王殿下前去,與女眷們不同在一處。”

顧婧琪眨眨眼:“靖王殿下?可是陛下的胞弟?”

秦氏道:“正是,聽聞這位殿下還請了大梁的那位使君一道前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沈西泠眼皮一跳,問:“使君?哪位使君?”

秦氏笑道:“還能是哪位使君?自然是現如今人人爭着一見的那位呀。”

沈西泠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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