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返

歸返

白松那時嘴裏叼着一根草、倚在路旁的樹榦上,見她回來了,將口中銜的草吐了,跟她打了個招呼。

沈西泠有些發愣,問:“你怎麼在這兒?”

白松抱着劍朝她走過來,走到近前對她說:“我若不在這兒,你母親的棺便要被人竊走了。”

江左雖是富庶之地,但如今南北戰端頻仍,實是個混亂不堪的世道。沈西泠到底年紀小,以為一副棺木並不會有什麼閃失,卻不知白松當時為她母親買的棺木是上好的,就這麼橫在路上,很容易便會被喪心病狂之徒竊走,要麼將棺拆了木料另作他用,要麼直接轉手賣了換些銀兩。

沈西泠沉默着低下頭。

忽而肩頭一沉,她側頭一看,才見白松將那件她今日當掉的長裘又披到了她身上。

沈西泠十分驚訝,抬頭看向他:“這……”

白松冷哼了一聲,說:“五花馬千金裘,你以為這東西值多少錢?區區二十兩就當了?”

沈西泠抿了抿嘴,不知道該說什麼,斟酌了許久才開口說:“謝……”

“不必謝我,”白松卻十分冷淡地打斷了她,“我只是看不得公子的東西流落到當鋪里去,讓人瞧了在背後說齊家的閑話。”

沈西泠也曉得自己將人家的東西當了很是不妥,只是沒想到還會為人家引來這樣的麻煩,一時十分愧疚臉熱,連忙致歉,又解釋道:“我並不……”

白松擺了擺手,又打斷了她,繼續神色冷淡地說:“那個車馬行也是個黑店,看你一個女娃娃好欺,收了你的銀錢明日也必定不會如約送你回建康——你這樣糊塗,怎麼安頓你母親?”

沈西泠怔怔說不出話來。

白松低頭看着她,見她眼中凄惶愧疚又不知所措,忍不住又冷哼了一聲。

她以為他把她送到韋氏門口就走了,其實他跟了她一天。倒不是他好管閑事,只是在他離開建康之前公子曾囑託過他:“世道艱險,她一個小女孩兒恐應付不來,你送她到琅琊之後,待她安頓好后再離開。”

當他瞧見她果真被韋家人逐出門來以後,不禁感慨公子深謀遠慮。

他看見她失魂落魄地在她母親的棺槨旁枯坐了半日,而後去當了公子留給她的裘衣。她一個小女孩兒,出入當鋪倒顯得很熟稔,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只是他以為她要用那筆錢找個地方住下來,哪知道又看見她進了車馬行,這才曉得她動了要回建康的心思。

愚蠢。

她大約以為她這一路北上是很容易的事情,實則這背後不知道有齊嬰的多少打點,否則她和她母親身為逃犯,就連出建康后的第一個關口都過不去。如今好不容易求得一個生路,她卻竟然還想着要回去。

白松有些想罵她,但是一時卻想不出什麼能罵她的措辭,畢竟他心裏其實也在想:此時,她還能去哪裏呢?他不知道是不是應當同她說,她的父親被判了斬首之刑,算算日子正是前日行的刑,與她的母親恰是在同一日離去的。

他應該同她說,可是那時候不知是怎麼了,他竟然有些開不了口,只是問她:“你一定要回建康么?”

她聽了這話似乎愣了愣,繼而極緩慢又極堅定地點了點頭。

白松嘆了一口氣,又問:“你想過你回去以後會如何么?”

她搖頭,默了一會兒又答:“若我父親活着,我便帶母親去找他;若我父親……死了,我便將他們葬在一起。”

這回卻輪到白松怔愣了:原來她早已心中有數。仔細一想又覺得也是,經歷了那場牢獄之災,恐怕她對她父親犯下的事多少也有所耳聞。

白松沉吟了片刻,抱起她母親的棺木轉身離去,對落在他身後的沈西泠說:“正好我也要回建康,既然你無論如何都要回去,那就與我同路吧。”

自琅琊一路向南雨雪漸豐,到建康附近時只見漫天大雪,恍然一如數日前他們離開時的光景。

他們進城時受到了盤查,白松掏出了一面令牌,那些士兵便紛紛十分恭謹地放行了。說來倒是有趣,當初也是在這座城門,她和母親想盡辦法想要逃出去,不過區區幾日罷了,母親已經故去只剩她一個人,她卻又要從這城門進來。

建康城不愧是天下至為繁華之地,縱然他們進城時已快入夜,城中仍燈火通明甚為熱鬧,百姓們喜氣洋洋,彷彿已經沒有人記得這建康城中有一個顯赫的高門傾覆了,只因再過幾日便是新歲了。

白松駕車徐行,側首隔着帘子問她要去何處,只聽她安安靜靜地回答:“你前幾日對我說,父親一族大多伏誅,其餘也盡流放了,想來也無人為他收屍。我聽聞無人認領的屍首會被丟到亂葬崗,若你方便,不知能否送我過去?”

白松沉默。

在返回建康的路上他將她父親身死之事告訴了她,彼時她只是略怔了怔,隨後就點了點頭,對他說了一聲“多謝”,此外再沒有什麼別的了。他雖然一貫怕麻煩、最不耐煩聽別人哭,但那時見她如此,卻覺得有些不舒服。他那時想,她許是一時被接連的噩耗打擊得太過,等過後緩過來了,終還是要哭上一哭的,但自琅琊一路南歸,她卻始終沒有哭過,現在更是平平靜靜地對他提起此事,還說要去亂葬崗。

白松繼續駕車,說:“當初公子既然管了你,興許也已替計相料理了後事,你不如去問問公子,得了准信兒再去亂葬崗不遲。”

他聽見她沉默了一會兒,隨後問:“齊二公子他,與我父親相熟嗎?”

白松答:“世家尋常往來,倒沒聽說有額外的交情。”

沈西泠猶疑:“那他怎會……”

白松其實也不解此事,他雖不敢說有多了解公子,但他自十四歲起就跟在他左右,至今也有八年之久,多少還是知曉些他的性情,絕非是個愛管閑事的人,像如今沈家這種境況,其餘的勛爵門閥皆避之唯恐而不及,公子他為何卻會援手呢?

他默了一會兒,說:“我也不知公子的打算。”

他聽見沈西泠低低地應了一聲,隨後問:“那我們現在是要去齊府嗎?”

白松算了算日子,說:“如今這日子公子應當不在本家,多半住在別第。”

沈西泠問:“那是何處?”

馬蹄聲聲,白松道:“清霽山,風荷苑。”

清霽山說來乃是建康城中一處名勝,並非什麼奇山秀水,只是塵囂之中勝在清幽,多為文人墨客所喜。這地說起來其實是齊氏的私產,早年一直閑置着,最近這些年動了土木,成了齊二公子的私宅,不相干的人便再不能靠近了。

這處私宅名作風荷苑,正修在山中竹林掩映處,需自山下攀上一百零八級石階方能窺見真容,且這石階不是一口氣直修到頂,而另有曲徑通幽的深意,順着山勢盤旋了數拐。傳聞如今年紀輕輕便在官場上身居高位的齊二公子頗喜愛這處私宅,雖往日裏還是在本家宿得更多些,但每逢休沐便會到此小住。

沈西泠隨着白松順着石階在山中行走時,天依然下着大雪。山中清寒,石階兩旁的青竹被雪壓得有些彎了,但仍可聞淡雅的竹香。石階古樸,並不特別寬敞平整,卻反倒有意趣,每攀上幾階便轉了方向,眼前的景緻也就跟着一變。

沈西泠想起了父親,他也是愛竹的人,還曾親手在她和母親住的小院兒里種過竹子,只是那處院子並不很寬敞,幾根竹子沒能成氣候,一直讓父親遺憾。倘若父親看到清霽山中的竹林,想來應當很心儀吧。

她這麼想着,再一抬頭便看到石階之上的宅門,修得青瓦白牆,高掛着兩盞燈籠,門楣上題着“風荷苑”三個大字。

她曾見過這字,是父親書案上的書帖,他教她寫字的時候還曾給她臨摹過,當時便贊之“奇險率意,似快刀斫削”,只是後來沒過多久便換了別的書帖給她寫,她曾問過父親緣由,彼時父親輕輕摸着她的頭笑說:“敬臣之字雖好,飄逸之後卻隱然而有兵戈之氣,終還是不大適合女娃娃臨摹。”

沈西泠恍恍惚惚地想,原來當年她臨摹的字,竟是齊嬰的。

白松扣了門,沈西泠跟在他身後,過不多時出來一個年輕的門房,見叫門人是白松,便很熟稔地與他打招呼,又說:“早聽聞白大哥是去琅琊為公子辦事,還怕年前你回不來呢——如何?這一趟可還算順利么?”

白松亦跟他打過招呼,卻沒說順利與否,只問:“公子今日可是宿在這裏?”

“正是呢,”那門房答,“這個時辰當還沒歇下。”

那門房正要引他進門,卻忽然瞧見他身後站的沈西泠,露出十分詫異的神情,問白松道:“白大哥,這……”

白松說:“有些事情,要帶她見見公子。”

那門房神色為難,道:“風荷苑的規矩白大哥也曉得,素來是不許外人踏足的,便是前幾日傅公子帶了幾位生人登門來訪也吃了閉門羹,我可是不敢放人進去的。”

白松沉吟片刻,轉過身來對沈西泠說:“你在此等着,我進去與公子說。”

沈西泠抿着嘴,感激地沖他點了點頭,他神情冷淡,隨後便進了門。

過了約有兩炷香的工夫,門又開了,出來的人卻不是白松,而是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小童,着青色的布衣,出來后對她說:“公子叫你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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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臨摹的字帖是我老公寫的喔”

“我老婆小時候把我的字當字帖臨摹過喔”

就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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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荷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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