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2)
儘管沈西泠此後一生都在慶幸那時那刻能與齊嬰相遇,但平心而論,那並不是一個體面的相逢:彼時她正以平生最狼狽的姿態跪跌在雪地里,她的母親滿身病痛地在她懷中昏迷不醒,而那人披着裘衣從華貴的馬車中緩步走了出來,走到她身邊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
那是極淡漠而平靜的一瞥,隨後她就聽見他說:“嗯,確是這幾人。”
沈西泠那時候不曉得她眼前這人是誰、也聽不懂他的話,只是見到那些守城的衛兵恭敬地向他行禮,向他詢問她們的來歷。
他並未回答,神情看上去難辨喜怒,令那士兵十分惶恐。他的家奴代為言道:“這幾人乃我們公子風荷苑的罪奴,犯了事要被逐去莊子上做苦役,不料卻膽大包天趁夜私逃,幸而被軍爺逮住,免了我家公子再費工夫,倒要多謝你。”
那士兵聞言連稱不敢,神情卻又有些猶疑,恭敬地道:“齊大人有所不知,今夜尚方獄有兩名逃犯,正是一雙母女,我等奉命緝拿,這幾人恐還要帶回去問話。”
齊嬰仍未說話,又聽那家奴道:“軍爺倒是說笑了,我家公子親眼瞧過,怎還會有錯?軍爺將這幾個罪奴還與我們,只一心抓逃犯去也就是了。”
那士兵神色極為難,一面謹慎地看着齊嬰的臉色,一面同那家奴道:“我等有命在身,實在不好草率行事,懇請大人容我等將這幾人帶回廷尉問話,若果真是大人府上逃奴,我等自會送回府上絕無二話,也請大人不要為難。”
雪下得漸漸大起來,齊嬰抬頭看看天色,又朝那士兵望了一眼,終於開口說:“廷尉乃陸大人轄下,你便回他,說這幾個逃奴今夜是我帶走的。若陸大人責問,我明日親自去廷尉分說,如何?”
他句尾的那聲“如何”說得不揚不抑,明明是詢問的語氣,可卻又有種不由分說的力道,那士兵感到他已有不快,遂連忙告罪躬身,回:“是。”
他點了點頭,輕輕拂去肩上的幾點落雪,對那家奴說:“此事既了,回吧。”
沈西泠當著所有人的面被他帶出了城。他的家奴叫人替她背着母親,另將那名遊俠也捎上,但等到了建康城外的樹林裏便又將他放了。
林中凄冷,那遊俠驚疑不定,朝馬車中的人抱了抱拳,說:“我受命要保夫人與小姐無虞,如今二位尚未安置,我怎可離去?”
沈西泠站在車外,仍不可聞那人答話,只聽他的家奴說:“此事我家公子既然管了,便定然會將事事都安排妥當,俠士大可放心。”語罷朝林深處一指,眾人才看見那片林中樹木掩映處藏了另外一輛馬車,車邊隱約站了個人,夜雪之中看得不甚真切。
沈西泠那時猶在夢中,她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救她,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的眼神有些許渙散,神志也不大清楚,只感到臘月的寒風吹透了她單薄的衣衫,她感覺很冷,比往年冬日裏家裏缺炭火時還要更加的冷。
她冷得四肢都已經僵硬,可當她身旁那人的僕役背着她母親朝另外那輛藏於林間的馬車走去時,她還是不安地掙紮起來、唯恐與母親分離。那僕役卻腳步不停,她便用僵冷的腿腳跌跌撞撞地去追,因被凍得腿腳不大靈便,於是又被林間的石頭絆倒狠狠摔在了地上,沾了滿身和着雪水的污泥。
她在那種深入骨髓的寒冷里忽然怨憎起自己的無力,就像以往她看着病弱的母親躺在病榻上時一般無力。她並不疼,或者說那個時候她已經感覺不到疼,只是無邊無際的悲苦忽然將她沒頂,比在牢獄之中時更加強烈。
那時她似乎聽到一聲嘆息,木然側頭去看,見是那人從馬車中走了出來。她一直筆直地、毫不躲閃地看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直到半蹲在她身側,將他那華貴且乾淨的裘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裘衣華貴而溫暖,將風雪嚴嚴實實地擋住,隱約還帶着他的體溫,有淡淡的甘松香。
“別怕。”
他親自為她將裘衣的帶子繫上,聲音顯得寡淡:“他們只是送你母親去車上休息。”
沈西泠木然地沒有反應,他瞧了她一眼,伸手將她從地上帶了起來。
她一夜驚惶奔忙,如今又在病中,腿腳發軟站立不住,他扶了她一下,見她身子打晃,又瞧了一眼她蒼白的臉色,遂將她打橫抱到車桁上坐着,那懷抱寬大且暖和,甘松香將她圍繞。林中夜雪堆積,地上隱隱泛着瑩白的雪光,照出那男子的面容來,沈西泠這才真正看清了他的臉。
那是一個極為英俊的男子。
齊二公子才名太盛、出身又太顯赫,以至於世人口口相傳之時竟忽略了他的容貌,實則他生了一雙極漂亮的鳳目,眸色玄黑如翻墨,眼神深邃又安穩,映着一地雪光和狼狽不堪的少女,顯得淡漠卻悲憫。那時他峨冠寬袍站在車桁旁,身後是一場建康城數十年不遇的大雪,偶有雪片落在他的眉梢眼角,更襯得他氣度高華,見到那光景的人便能曉得,所謂江左世家之典範,究竟是怎樣一番氣象。
那時他低頭看着沈西泠的神情很複雜,臉色淡漠顯得疏遠,而那雙漂亮的鳳目里卻又隱約有些悲憫之色,令沈西泠一時有些想哭。但她沒哭,她忍着眼淚和恐懼,微不可察地顫抖着問他:“……你是誰?”
他可能以為她冷,便伸手將披在她身上的裘衣緊了緊,卻引來她更明顯的瑟縮,於是他的手頓了頓又收了回去,答:“我是齊嬰。”
齊嬰。
沈西泠曾聽說過這個名字,傳聞中他是當年梁皇親筆所點的少年榜眼、是江左世家所推重的齊二公子,還是如今剛及弱冠便身居高位的大梁樞密院副使。只是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和這個人扯上干係,更沒有想過他會救她。
她的手緊緊攥着他為她披上的裘衣,問:“你為什麼救我們?”
他站在車篷之外,身上已經落了許多雪片,但看起來絲毫不見狼狽。聽得她這麼問,他沉吟了片刻,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隨後淡淡地答:“你父親,算是我的世叔。”
他惜字如金,沈西泠卻想知道更多,一聽他提及父親,一雙眼便幾不可察地亮了亮,立刻拉住他的袖子問道:“父親、父親還好嗎?他會來找我們嗎?”
她那時還小,不像長大后那樣美貌驚人,但在那個雪夜聞得父親消息時,一雙眼睛卻明亮得驚人,一隻玉白的小手緊緊攥着他的袖口,彷彿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那眼中孤注一擲的亮光令人長長久久都記在心間。
可她的那句疑問齊嬰卻沒答,他只是朝那輛馬車指了指,對她說:“坐上那輛馬車去琅琊,那是你母親的故家,你們去了那裏,你父親便能安心了。”
沈西泠從未聽母親提過娘家之事,此時也無心追究,只拉扯住他的袖子,繼續追問父親的境況,他低頭望了她一眼,仍未答,又說:“駕車的人名叫白松、是我的親隨,他會親自送你們去琅琊安頓。若有所需,皆可遣他去辦。”
他話音剛落,沈西泠便見到方才站在那輛馬車邊的人影開始朝他們這邊走來,近了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子,一身黑衣,身量極高,雙手抱劍,左眉中間有一道不深不淺的傷疤。
那人走過來時皺着眉,因為眉間的那道傷疤而顯得有些凶煞,二話不說便將她從車桁上抱下來,拉着她將她帶往另一輛馬車。沈西泠拚命掙扎不願隨他走,她還有很多話要問齊嬰,但白松的力道很大,她卻不過是個年僅十一歲的女童,被他拉扯得毫無還手之力。她一邊被他拽走,一邊頻頻回過頭看向齊嬰,那個男子還站在原地,衣衫單薄地立在雪中,也正朝她看來。
她忽然驚惶起來,大聲地問他:“我父親……我還能再見到父親嗎?”
隔得漸遠,她開始看不清齊嬰的神情,不曉得他那時是不是在可憐她,只聽到他沉靜而顯淡漠的聲音穿風過雪落入她耳里。他說:“你父親為救你們付出了許多代價,若你不想他的心血荒廢,便要記得你只是你母親的女兒,從不曾有過什麼父親。”
他的話剛剛說完她便被白松塞進了北去的馬車。
建康城那場十數年不遇的大雪、以及那場大雪中她第一次見到的男子,便突兀地,從她眼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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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憋不出齊嬰的外貌描寫了大家就往顏值頂配那個方向腦補一下行不行(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