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治黃河石人開眼 聚紅巾群盜揚鑣
卻說太平歸田,韓嘉納貶死,沃哷海壽削職為民,這事從何而起?原來由脫忽思皇后泣訴帝前,致有此詔。脫忽思皇后,系明宗妃,即順帝庶母。順帝嗣位,嘗尊稱脫忽思為皇后,海壽奏劾哈麻時,曾說他出入無忌,越分無禮。應上回。此語被脫忽思皇后聞知,想是由哈麻報聞。哪裏禁受得起,況哈麻復被遷謫,更覺與之有嫌,卿試自問,曾與哈麻相昵否?當下入白順帝,只說海壽等挾嫌誣控,含血噴人,一面說著,一面流淚。婦人常態。順帝見她凄楚情狀,自然怒上加怒,遂頒發一道嚴厲的詔敕,這且按下不提。
且說右丞相脫脫,仍執朝政,復經順帝親信,其弟也先帖木兒,亦得任御史大夫。兄弟同據要津,一班大小臣工,免不得又來迎合。適中統、至元等鈔幣,流通日久,致多偽鈔,脫脫欲另立鈔法,吏部尚書偰哲篤,遂建言更造至正交鈔,以鈔為母,以錢為子。是之謂巧於迎合。脫脫集台省兩院諸臣,共議可否,眾皆唯唯如命。獨國子祭酒呂思誠道:“錢為本,鈔為輔,母子并行,奈何倒置?且人民皆喜藏錢,不喜藏鈔,今如歷代錢,為至正錢,及中統鈔,至元鈔,交鈔分為五項,錢鈔相等,民尚喜錢惡鈔;如更增新鈔一種,鈔愈多,錢愈少,下必病民,上必病國。”偰哲篤道:“至元鈔多偽,所以改造。”思誠道:“至元鈔何嘗是偽?乃是奸人牟利仿造,以致偽鈔日多。公試思舊鈔流通有年,人已熟睹,尚有偽鈔攙雜,若驟行新鈔,人未及識,偽且滋多,豈不可慮!”偰哲篤道:“錢鈔兼行,便無此弊。”思誠正色道:“錢鈔兼行,輕重不論,何者為母?何者為子?汝不明財政,徒然搖唇鼓舌,取媚大臣,如何使得!”議正詞嚴,為《元史》中所僅見。偰哲篤被他駁斥,由羞成憤道:“汝有何議?”思誠道:“我只知有三個大字。”偰哲篤復問何字,思誠卻厲聲道:“行不得!行不得!”脫脫在座,見兩人爭論起來,便出為解勸,但說是容后緩圖,思誠乃退。
脫脫弟也先帖木兒道:“呂祭酒的議論,也有是處;但在廟堂中厲聲疾色,未免失體。”脫脫也為點頭。台官瞧着脫脫情形,遂於會議散班后,草就一篇奏牘,竟於次日進呈,奏劾思誠狂妄。畢竟直道難行。有旨遷思誠為湖廣行省左丞。未幾,即造至正新鈔,頒行全國。鈔多錢少,物價騰踴,至逾十倍,所在郡縣,均以物質相交易,由是公私所積的鈔幣,一律壅滯,幣制大壞,國用益困。近今亦有此弊,恐將循元覆轍。
會黃河屢決,延及濟南、河間,大為民害。脫脫復集群臣會議。大眾議論紛紛,莫衷一是,獨工部郎中賈魯,方授職都水監,探察河道,留意要害。至是便議稱塞北疏南,使復故道,方可無虞。看官!這賈魯所說的黃河故道,究在何處?小子欲詳敘巔末,很覺煩雜,只好臚舉大略,俾人人一覽瞭然,方不至辭煩義晦,取厭諸君呢。原來黃河發源昆崙山。曲折東流,入中國甘肅境,道出長城,由北趨東,由東折南,成一大麴,名為河套,自是南下,行壺口、龍門兩山谷中,為山西、陝西兩省的界線,復東折入潼關,經砥柱山麓,直入河南省,始由高地陡落平原,地勢散漫,遷流無定。從古時大禹治河以後,河不為患,約八百年,殷代已屢有河患,嗣後屢次橫決,忽北忽南,總計自殷、周起,至元朝順帝年間,河流變遷,不可勝紀,惟大變遷共有五六次。大禹治水,就大陸以北,分為九河,合於天津入海。大陸即今直隸省西北的寧晉泊。至周定王五年河徙,由運河達天津入海。新莽始建國三年又徙,由徒駭達利津入海,宋仁宗慶曆八年又徙,又由今運河達天津入海。金章宗明昌五年又徙,分為南北兩派,北派合濟水入海,南派合淮水入海。元世祖至元二十五年又徙,兩派河流,總合淮水入海,就是今江蘇省內的淤黃河。以上所述今字,俱就著本書時立說,蓋至清季咸豐五年,河道又徙入山東,合大清河入海,咸豐以前之河流出海,實在江蘇省東北舊淮安府境內,至今陳跡猶留,稱為淤黃河。世祖后,河又屢決,累歲築防,終乏成效。順帝至元元年,河決開封,至正四年,河決曹州,未幾又決汴梁,五年又決濟陰,乃立山東、河南等處行都水監,一意治河。賈魯所說的塞北疏南,使復故道,就是要河流仍合淮水,照前出海的意思。元元本本,殫見恰聞。但欲依議而行,必須大興工役,方可成事。脫脫令賈魯估算,需用兵民二十萬人,倒也未免吃驚。遂遣工部尚書成遵,與大司農禿魯,先行視河,核實以聞。成遵等自京出發,南下山東,西入河南,沿途履勘,悉心規劃,所有地勢的高下,與水量的淺深,統已測量明白,繪就略圖,附加臆說,於是相偕還都,逕入相府,來見脫脫。脫脫立即延入,問明河道情形。成遵開口,便說河流故道,斷不可復,賈魯計議,斷不可行。脫脫問是何故,成遵即將圖說呈上,由脫脫閱了一周,置諸案上,大約是莫名其妙。淡淡的答道:“汝等沿途辛苦,且休息一天,明日至中書省中核議便了。”兩人辭去,翌晨,即赴省署中候着,不一時,脫脫到來,賈魯亦隨入,余如台省兩院各官,亦先後會集。當下開議,成遵與賈魯兩人,意見互歧,彼此各主一說,免不得爭論起來。各官吏等未曾親歷,兼以平日在都,也不暇留意河防,只好眼睜睜的看他辯論。一班行屍走肉的人物,樂得揶揄數語。自辰至午,兩人爭議未決,方由各官勸解,散坐就膳。膳畢,復行核議,仍是雙方扞格。脫脫乃語成遵道:“賈友恆的計劃,實為一勞永逸起見,公何固執若是?”成遵道:“河流故道,可復不可復,尚不暇辯;據國計民生上立論,府庫日虛,司農仰屋,若再興大工,尤恐支絀!是顧及國計。且如山東一帶,連歲歉收,百姓困苦已極,倘調集二十萬眾,騷擾民間,是顧及民生。將來禍變紛乘,比河患還怕加重哩!”脫脫變色道:“汝謂百姓將反么?”成遵道:“恐防難免!”半語不讓,恰也倔強。各官見成遵執性,竟與丞相鬥起嘴來,未免不雅,遂將成遵勸開,令他歸去。禿魯何在,如何噤不一言。脫脫余怒未息,復語眾官道:“主上視民如傷,做大臣的應為主分憂。明知河流湍急,最不易治,但或遷延過去,他時為禍尤大;譬如人有疾病,遷延不治,終致斃命。黃河為中國大病,我欲將它治癒,偏有人硬來攔阻,奈何!”眾官聞言,齊聲答道:“傅相首秉國鈞,這事但憑鈞裁,何庸他顧!”脫脫又道:“好在今日得了賈友恆,使他治河,必能奏功。”原來友恆系賈魯別字,脫脫契重賈魯,所以稱字不稱名。補筆不漏。眾官又齊聲贊成。樂得逢迎。賈魯獨上前固辭。脫脫道:“此事非汝不辦,明日入奏便了。”言已,命駕而去,眾官陸續散歸。
次日入朝,成遵亦到,有幾個參政大員,與遵為友,密語遵道:“丞相已決計修河,且已有人負責,公此後幸毋多言。”成遵道:“腕可斷,議不可易!”硬漢子。既而隨班入朝。及順帝升殿,脫脫即奏言賈魯才可大用,令他治河,必能勝任。順帝大悅,便宣召賈魯。魯奏對稱旨,當命他退朝候敕。成遵不便出奏,只好一同退班。越宿有詔頒發,罷成遵官,出為河間鹽運使,特授賈魯為工部尚書,充總治河防使,進秩二品,賞給銀章,發大河南北兵民十七萬,令歸節制,便宜興繕。原來脫脫退朝後,又將賈魯計劃,詳奏一本,並有成遵恇怯無能,大非魯比等語,所以有此詔旨。
成遵奉詔,交卸原職,出都就任,自不消說。惟賈魯受職治河,倒也竭誠行事,不敢少懈,當日出都就道,到了山東,一面徵集工役,一面巡視堤防,某處派萬人繕修,某處派萬人增築,統是主張障塞,不使泛溢。是塞北河。自山東馳入河南,由黃陵岡起,南達白茅,直抵黃固、哈只等口,見有淤塞地方,浚之使通,遇有曲折地方,導之使直,隨地派工,鍬鍤兼施。又自黃陵岡西至楊青村,在北加防,在南施鑿,通計修治地段,共二百八十里有奇。這位敏達幹練的賈尚書,整日裏往來跋涉,僕僕道旁,入夜又估工考績,閱簿稽財,真是耐勞任怨,不憚勤勞;元廷雖派了中書右丞玉樞虎兒吐華,與知樞密院事黑廝,率兵彈壓,作為賈尚書幫手,怎奈若輩只袖手旁觀,不能為力,所以一切興繕,全要賈尚書主持。歸功賈魯,亦是平允之論。至正十一年四月興工,七月疏鑿告竣,八月決水故河,九月舟楫通行。十一月諸埽堤亦成,河復故道,南匯淮水,東流入海。賈魯以河平入告,順帝歡慰異常,即遣使報祭河伯,並召魯還都。魯至京入朝,由順帝溫言慰諭,面授魯為集賢大學士。並因脫脫薦賢有功,賜號答剌罕,令他世襲。他如從魯治河各官,俱特旨遷賚。復敕翰林學士承旨歐陽玄,制河平碑,旌揚脫脫丞相,及賈尚書魯功績。真是一夫創議,萬夫臚歡。
脫脫方私下告慰,不意河流方順,兵變迭興,有元一百數十年江山,一百數十年,指自太祖開國而言。竟從此土崩瓦解,化作烏有子虛。說也奇怪,那元代滅亡的應兆,偏似從賈魯治河,開釁起來。語有分寸。先是至正十年,河南北已有童謠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當時有人聞着,大都不解所謂,及賈魯治河,督工開鑿黃陵岡,果從地下掘起一個石人,眼睛只有一隻,作啟視狀,役夫相率驚訝,報知賈魯,魯出瞧石人,也覺暗暗稱奇。只面上恰毫不動容,命役夫用鋤擊碎,搬開了案。嗣後功成返京,全未提及,偏偏汝、潁亂起,應着童謠。小子欲歷敘亂事。因頭緒紛煩,只好編列一表,說明如左:
(一)潁州人劉福通奉韓山童子林兒為主,倡亂潁州。
韓山童系欒城人,其祖父以白蓮會燒香惑眾,謫徙永平,傳至山童,詭言天下大亂,彌勒佛出世,河南及江淮間愚民,信為真言。潁州人劉福通,與其黨杜遵道、羅文素、盛文郁、王顯忠、韓咬兒等,復詭稱山童系宋徽宗後裔,當為中國主,乃集眾設誓,起亂京畿,地方官即飭兵搜捕,擒住山童,福通挈山童妻楊氏,及其子林兒,遁入河南,號召黨羽,至數萬人,均以紅巾為號,稱為紅巾賊,橫行河南。
(二)蕭縣人李二,倡亂徐州。
李二亦一無賴子,嘗燒香聚眾,聯結黨人趙均用、彭早住等,攻陷徐州,作為盤踞地。李二綽號芝麻李。
(三)羅田人徐壽輝,倡亂蘄水。
徐壽輝系一商人,素販布。有僧彭瑩玉,好言妖異,見壽輝以狀貌魁奇,稱為貴相,遂與黨人鄒普勝、倪文俊等奉壽輝為主,攻陷蘄水及黃州路,亦以紅巾為號,時人也稱為紅軍。
這三路寇亂,騷擾河南及江淮間,《元史》上稱為汝、潁妖寇。還有先時發難的方國珍,后時響應的郭子興、張士誠,倒也鼎鼎名,小子也應把他來歷,略述於下。
(一)台州人方國珍作亂,在至正八年十一月間。
方國珍素販鹽,浮海為業。時有蔡亂頭為海盜,經有司緝捕,或告國珍亦嘗通寇,國珍懼,遂航海為亂,劫掠漕運,執江、浙參政朵兒只班,脅使奏聞元廷,赦罪授官。詔授國珍為定海尉,國珍嫌官卑祿微,不肯受命,尋進攻溫州,猖獗日甚。
(二)定遠人郭子興作亂,在至正十二年二月間。
郭子興少有俠氣,喜與壯士結交,及見汝、潁兵起,亦與其黨孫德崖等,舉兵作亂,自稱元帥,攻陷濠州。
(三)泰州人張士誠作亂,在至正十三年三月間。
張士誠與弟士德、士信等,皆以操舟運鹽為業,富家多視為賤役,動加侮弄,弓手邱義,窘辱尤甚。士誠大怒,率壯士十八人,殺邱義及諸富家;遂招集鹽丁,佔據泰州。嗣復陷高郵,戕知府李齊,自稱誠王。
寇氛擾擾,戰鼓冬冬,警報似雪片般飛達元廷,順帝大驚,連忙調發兵馬,分道出征。正是:勝、廣揭竿秦社覆,竇、楊起釁隋廷亡。
畢竟勝敗如何,容俟下回再表。
秦亡於漁陽之戍,唐亡於桂林之卒,元亡於開河之役,論者多歸咎賈魯及脫脫,其實未然!元之亂,由上下宴逸所致,並不繫於河之開不開。且治河所以保民,賈魯塞北疏南之議,亦非全無識見,惟當時山東一帶,連歲饑饉,何弗以工代賑,為一舉兩得之計,而乃徒發兵役,多至十七萬人,未蘇民困,轉耗民食,此不得為無咎,而治河之得失無與焉。石人開眼,童謠本屬無稽,賈魯鑿河,適與童謠相應,安知非草澤之徒,隱為埋藏,藉此以圖煽惑耶?本回敘治河事,詞不厭詳,而下語多有分寸,至於群盜之起,僅列表以明之,蓋前應化簡為繁,后應刪繁就簡,作者之着意在此,閱者之醒目亦在此,毋視為尋常鋪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