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逃婚(一)
隨着婚期將近,我心中越發焦慮起來,劉彥昌幾次來探望,我都借故叫小蘭擋了駕。他也不介意,只是送了好些人蔘,燕窩之類的滋補品來,還囑咐小蘭好生照顧我。我心中也明白他的情意,只是他愛的是麗君,卻不是我。我不過是借了麗君的身體,卻不曾接收她的感情。劉公子雖好,心中總覺着萬分彆扭,沒法子接受他。
這一日,因想起街上蕭條的景象,心中鬱悶,在花園中閑逛,記起小蘭說過,老爺的書房穿過花園的角門就是,我於是輕輕提起裙擺,出了角門,往書房而去。孟老爺正在書房中看書。見我來了,有些驚奇。我忙施禮道:“女兒那日在街上看到商旅稀少,街市冷清,不知何故,特來問爹爹。”
老爺聽了,嘆一口氣:“麗君,你有所不知。當今韃子皇上倒還體恤百姓,不曾加重稅。只可惜王法卻制不住貪官。陽谷縣令朱奇生性慳吝,貪財如命,朝廷收的稅,到了他這便翻了十倍,百姓苦不堪言。翠微鎮屬他管轄,雖是窮鄉僻壤,也逃不過層層盤剝啊。”
“難道沒人管得了他,不過是個小小縣令。”
“自古以來官官相護,朱奇對下雖刻薄,盤剝所得卻不忘送給上司一份,這些上司得了他的好處,只要百姓不反,便樂得不管了。據說他還是平章政事胡義真的門生,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
“原來如此。”我道。
“你一個女孩家問這些做甚,”爹疑惑地看着我,我忙打個哈哈,“一時好奇,隨便問問。”
告辭出來,一路想着心事,不覺到了聽雨軒門口。
那幅江山如此多嬌,經我日日趕綉,已基本完工了。繡像中紅日高照,白雪皚皚,好一片清凈世界。我喚小蘭把它掛在牆的正中間。憂悶時看一看,看過之後,心中便覺寬慰不少。
窗外的桃花紛紛落下,滿地殘紅,一陣風過,花落如雨,僅余幾朵佇立枝頭,寂寥無比。
望着眼前一片傷春景象,我心有所感,淚水又不知不覺沾濕了面頰。伸手入懷,掏出一塊雪白的絲帕,看着它,不由想起那位進廟上香遇着的憨書生。
那日順原路回來,剛踏出廟門,便覺一道灼人的目光緊隨着我的腳步移動。抬頭看去,正是撿絲帕的李知棟,此時立在廟門前的空地上,似是待了許久。
他見我看他,忙上前一步道:“在下李知棟。”
我不由撲哧一笑,李知棟見了我的笑顏,眼神又轉獃滯。
“公子的名字,我家小姐已經知道了,小姐的名字,也已說與你知,沒別的事,小姐可要走了。”小蘭道,扶着我,越過他身邊就走。
“在下……,”李知棟囁嚅了一陣,終是想不起說什麼。見我們漸漸去得遠了,只急得面紅耳赤,作聲不得。
我沿着石階向下走了幾步,小蘭回頭看一眼,貼在我耳邊道:“小姐,那傻瓜還呆站着呢。”我嘆了口氣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必管他。回府吧,別讓爹娘擔心。”
想到這裏,拿起絲帕拭乾淚痕,笑一笑,又嘆一聲,復把絲帕納入懷中。轉身走至書案前,奮筆疾書二字:“奈何。”方放下毛筆。便見映雪邁步踏入房中。“姐姐。”映雪緩步走到我身邊,看到書案上那墨跡未乾的兩個字,眼中露出驚詫之色。“這兩字是什麼意思。”
我轉頭看着她,一張稚氣未脫的臉,一雙真誠的眼睛,可怎麼渾身總是透着一股說不出的意味,使人不願親近。復又想起那日劉彥昌看她的神情,也是古怪得很。我聯想到麗君畫中的幽愁之意,莫非麗君與彥昌早已知曉映雪對他的情義,麗君心地善良,不忍傷妹妹的心,便有意對彥昌冷淡,彥昌即知內情,那日又被我推拒,遷怒於映雪,看她的神情自然透着些怪異了。可嘆麗君,可悲麗君啊,一片苦心終化做東流水。
“姐姐,”映雪出聲喚道,我知道自己方才出神了。忙收斂心神道。“麗君只是隨手塗鴉,讓妹妹見笑了。”言罷。我拉着映雪的手,回身坐到綉榻上,笑道:“妹妹,幾日不見,越發出落得水靈秀氣,人又那麼聰慧,不知哪家公子有福,娶了你去。”映雪道,“姐姐有了劉公子這樣的心上人,妹妹羨慕都來不及,現在卻來取笑我。”言語間透着些許酸意。
“那姐姐便把這心上人讓與你如何。”
映雪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見我眼中的笑意,忙低頭道:“不來了,你又笑我。”
我握緊她的手,“姐姐是說真的,不瞞妹妹,姐姐早已有了心上人,”我說著,做出眩然欲涕的樣子。“姐姐,這是真的么,那你那心上人在哪裏。”映雪握住我的手,急切地問。
“他已經不在這人世了。”
映雪聽了,默然一陣道,“那你還可以嫁給劉公子啊。”
“不,姐姐的心已經死了,不會再嫁給別人。”我堅決地說。“姐姐這次和你說知心話,只是一心想撮合你與劉公子。你對彥昌的情意,姐姐都看在眼裏。只不知你意下如何。”
映雪臉上泛起兩片紅潮,握着我的手微微顫抖。顯示她心中的激動。暗想,打鐵還需趁熱。我又道:“映雪,好妹妹,你一定要幫我,只要你點頭,我便去找娘商議,讓你和劉公子有情人終成眷屬。”
“姐姐,只怕劉公子心中只有你呀。”映雪道,小妮子心思已經活動了。我暗笑,接着道:“姐姐已想好了,等成婚之日便離家投奔親友,彥昌見我辜負了他,定然恨我,到時你再在旁加以勸解,他見你如此知情知意,自會把滿腔愛意轉移到你身上的。”
映雪聽了,猶疑了半晌,覺得我說得也頗有道理。心中歡喜,一點疑惑頓時消解,不由點頭道:“好是好,只是大娘那關如何過得?”
“包在我身上,”我道。她見我很有把握的樣子,心中大定,只是想到自己心事被窺破,終有些不好意思,略坐了坐,便急急告辭走了。
畢竟是個孩子。我看着她疾步離去的身影,心中暗笑。旋即轉身拿起案上的毛筆,蘸飽了紅墨,在雪白的宣紙上,胡亂畫了些符咒,起身爬到案上,把宣紙貼在橫樑上。
待到夜幕降臨,小蘭服侍我睡下,便合上門去了,我睜着眼看着帳頂,好不容易挨到四周人聲俱寂,便悄悄起身,披了件夾襖,無聲地向娘的房間行去。窗外月光如水,竹影搖曳,我一路行來,還好沒人。很快到了娘的房間,小心地推開門,我跪在床前,輕聲喚道:“娘,娘……。”
“是麗君么,”娘從睡夢中醒來,驚異地望着我。
“你怎的不睡,天這麼涼,要小心身體。”
娘,我心中暗道,為了這門婚事,只有對不起你了。一邊嘶聲道:
“娘快救我,有人要殺我,娘。”
我臉上滿是驚惶,逼真之極。
“孩子,別怕,”娘坐起身,伸手摟住我,在我的背上輕拍。
“娘,我做了個惡夢。”
“什麼夢,說來聽聽。”
“我夢到一個金盔金甲的神人,拿着一把巨斧,惡狠狠地對我說,孟麗君,嫁給劉公子的那一日,便是你的死期。”
娘大驚,抱着我道,“有這等事,你可問了他如何化解。”
“娘,孩兒也斗膽問了,神人說,只有在婚期那日,另將一位年齡相若的女子嫁去劉府。方可避過此禍。神人還說,那一日,麗君須遠避他鄉,否則必死。”
“你沒問他為何嗎。”
“神人說,天機不可泄露,我還欲再問,便突然從夢中驚醒,渾身冷汗不止。再看那橫樑上,居然貼了一張符咒。”
“真有這等事,娘這就與你同去看看。”孟夫人披衣起身,正欲喚丫頭。我忙止住道,
“這等玄幻之事,不可讓太多人知曉,否則傳將出去,恐對孟家不利。”
孟夫人聽了道:“也是。”便悄悄地隨了我,往聽雨軒去。進了門,仰頭便見那張血紅的符咒,如呲牙咧嘴的鬼怪撲面而來,娘輕輕驚呼了一聲,對我的話已是全信了。我起身把符咒揭下來,湊到燭火前點燃,直到化為灰燼。娘坐在床榻上想了半日道。“此事只有告知老爺,絕不可走漏半點風聲。你先睡吧,娘自有辦法。”
我點頭送娘出去。回身躺到床上,雖是仲春天氣,寒氣還是頗重,我一連打了兩個噴涕,趕緊扯過錦被捂了一陣,方才好些。想着爹娘焦慮的樣子,一時萬分歉疚。只有心中默念,爹娘,等這事過了,麗君一定會好好補償你們的。
第二天一早,爹便來喚我過去。我急忙穿上一件滾銀邊的羅裙,外罩淡藍色的對襟夾襖,匆匆趕去。爹見我來了,揮手屏退左右,又示意我關了門,坐在他身邊。我依言做了,爹看着我,神色凝重地說:“你娘都告訴我了,這有一封書信是寫給爹在大都的一位至交好友,皇甫馭風的。你到了大都,只管投奔他處,等避過了這陣,再回來不遲。”
“謝謝爹,”我雙手接過信,只覺手中如有千萬鈞重,我佔着他們女兒的身體,還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他們,爹娘竟然都不見疑,只一心為我謀划。此等恩情,何以為報。我低着頭,黯然淚下,又怕爹娘擔心,只得以袖拂面,悄悄拭去。
娘說,“麗君,此去大都路途遙遠。你一個女子,又生得如此模樣,我實在放心不下。不如叫小蘭,大貴大柱陪你同去吧。”
“娘,你放心,女兒已經想好了,出了孟府,便着男裝,太多人難以掩人耳目,有小蘭跟着便可。”
孟夫人聞言,急忙拉着我的手步入內堂,取了孟老爺幾身年輕時的衣服來。囑我換上。我依言挑了一身白色的長衫穿上,娘幫我把頭髮解開,梳了一個髻,再插上一根珠簪。便目含笑意地拉我出來,我走到爹面前,壓低嗓子,拱手道:“孟老爺。”爹看到我,驚得一下站了起來,良久,目中始露出笑意,撫着頷下長須道:“好,好一位濁世佳公子。哈哈。”
拿着母親給我的包裹,沉甸甸的。裏面塞了幾張銀票,一些碎銀,還有幾身男子的衣服鞋襪,細心的母親還放了一身淡紅的女裝,以備不時之需。我邁着輕快的步子走回繡房。啊,自由之神,我要歌唱你。
婚期將近,外面廣闊的天空在向我無聲地呼喚。倚在窗前,我想着自己的出逃計劃,忍不住笑出聲來。“小姐,”小蘭皺着眉走到我身邊。自從那天告訴她我要在婚禮之日離家跑路。她在驚叫一聲之後,便一直絮絮叨叨地在我耳邊聒躁。看她走來,長篇大論又要開始。我忙把手捂着耳朵,“不聽不聽。”
“小姐呀,”小蘭使勁掰我的手。我無奈地放下手看着她。
“劉公子家世好,相貌好,又有文采,和小姐是天生的一對,你卻白白地讓給那個映雪。奴婢實在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嘛。”我說。
“小姐,劉公子又溫柔又體貼,知道你出事,他哭了好幾天,茶飯不思。你病了,他送人蔘補品來,你不理他,他也不生氣,還一如既往地關心你,這樣的好夫婿,到哪裏去尋啊。”
“小姐……”
“停,停,”我上去捂她的嘴。
“小姐,我還要說。小蘭躲開我的手。”
“唉,你怎麼跟唐僧似的,真受不了。”我嘆口氣,以手托腮不理她。
“小姐,唐僧是誰呀。是不是象我一樣嬌小可愛”
砰的一聲響,一位臉色蒼白的女子直直地倒在地上。
快來人啊,小姐暈倒了,一個圓臉的小丫環哇哇大叫着。片刻后,幽靜的聽雨軒響起一片嘈雜的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