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王傅 下
她淡淡說:“把她送到琴林映雪那邊,問她到底怎麼教管自家女兒的。這是連當今聖上見了都要稱一聲‘王傅’的人,她家的女兒倒敢在大庭廣眾之下一口一個狐媚,本王看來琴林少司寇還是該把女兒送出去當幾年縣官才好。”
昭彤影差一點笑出聲來,心想好,這一下又連降兩級,不知道琴林家這一次打算把帳記在誰頭上。想着丟了一個眼色過去,心道“做好的台階,王傅你就往下走一步吧,現成的人情,不做白不做啊”。哪裏想到那人本來還看着這邊,和她目光一接索性側過頭去。也就這個時候樓板上腳步聲急,一個人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來,琴林卓一見她眼睛一亮叫了聲:“三姐救我——”
來人狠狠瞪了她一眼,並不理踩,先走到蘇台清楊面前深深一禮,又低聲說了幾句求情的話,說的在情在理、不卑不亢。清楊笑了笑道:“你家這位四小姐並不是對本王無禮,本王倒是無所謂。”
這人轉過身到水影身邊緩緩道:“舍妹無禮,在下也不敢請王傅原諒。但盼看在正親王妃面子上,今日就放過舍妹,在下必定回報當家,嚴懲不貸。”
從踏入清雨樓見到琴林卓那一刻起,這個年輕女子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點笑容,先看看和親王,目光一轉又落到自己身邊那名青年男子的臉上,刻意在清晰的五指印上停了一下,這才望定琴林家的老三,緩緩道:“大人言重了,一點點誤會罷了。說來也有水影的不是。”
來人又行了個禮,隨即對她身邊的男子笑道:“也容我代舍妹向日照道歉,過兩日我備一份禮給日照你壓驚吧。”
水影嫣然道:“這倒不必,他當不起。”目光一轉:“走吧,我也沒胃口了。”這句話是對那喚作日照的青年說的。
昭彤影發現明霜一直沒有出現,顯然是不願意見到清楊的緣故,雖然心中有一些疑問,卻也不打算立時去弄明白,眼見那兩人往樓梯口走去,立刻往最近的小二手上丟了一錠銀子說一句“多的是你的賞錢”就匆匆追了上去。
“水影——”
皎原清雨樓下,落茵鋪地,流水縈繞,青年女子在水畔回頭,唇邊有笑目光溫柔。
她說:“許久不見了,昭彤影。”
一瞬間,宛然時光倒流。
四年前,她在皎原送她歸隱,那時秋風落葉,她站在官道上看馬車轔轔遠去,而她探出身來招手。
一揮手間,送走三年友誼,也送走她們華彩的少年時代。
如今她在皎原叫住了她,而她嫣然回首淡淡問候,宛若四年時光不過是四個晝夜,而她們還是當年出同車、入同席,攜手笑傲王侯,夜半長坐殿階的知交好友。
照着昭彤影的想法,原本一進京就要去探訪這位昔日知交,然而當時她身為迦嵐幕府首席幕僚,事情多的恨不得能不吃飯不睡覺,只能一天天擱下。等蘇台迦嵐封了正親王也坐穩了大司馬這個位置,而她自己排除萬難得到殿上書記職位,終於重新被蘇台朝廷認可后卻不急着去登晉王府的門。
原因無他,時間越多,聽到的知道的也就越多,而知道的多了就會發現種種不便。
當年她放棄春官職位掛印而走時不止一次勸她與自己同行,她說你當了這麼幾年女官長處置了多少人,哪個背後沒有幾名四位以上官員撐着;還有,你在先皇面前說話有分量,多少人求你救人,你又應過幾樁?而且,又有多少人是在你一句話下送了命?不錯,那些話都是清心殿、棲凰殿夜半無人時候,可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你留在京城往後步步艱辛,何不與我一起退隱山林,從此笑傲煙霞,不比京城愉快的多?
她每一次但笑不語。昭彤影只當她不願意從此靠她這個做朋友的度日,勸了幾次沒有迴音也就作罷。這次回京見她依舊穩穩守着少王傅的職位,而從過去相好的同僚口中聽來好像也沒多少人敢招惹。原本只是疑惑,還曾產生過“到底是昔日的女官長,手段果然不同凡響”,時間長了也就明白了原委,說來說去只有三個字——花子夜。
提到少王傅水影這四年多的日子,人人都稱讚一句“才華卓越,不負盛名”,再往深里就頗多忌諱神色。待到酒後,交情深的難免透出一兩句,最常見就是苦笑着搖搖頭說一句“少王傅啊——那是正親王殿下倚重的人。”
那種神情恰如當初這個十五歲的後宮女子杏花得攀、瓊林夜宴時同科投過去的目光,他們在旁人看不到的時候小心翼翼拉你道邊上,然後斜着眼壓低聲音說:“那個人啊——那是今上寵到天上去的人……”然後是非常非常曖昧的笑容。
水影含着笑容走到她身邊:“怎不見你帶來的人呢?”
“我……帶來的人?”
“適才清雨樓上,你身後珠簾數次欲掀未掀,我還在想昭彤影的新歡怎麼是如此害羞的人了?”
“啊,皎原邂逅罷了,並不相識。”
“哦——”略一皺眉,突然一笑道:“你好大膽,連和親王殿下的人你也敢招惹?”
“怎麼說?”
“欲出不出,必定是在場有不想見或是不能見的人。琴林卓什麼眼光我們都知道,她看上的人你連多看一眼都不願。這麼說來,只有——”
“水影——”她故意沉下臉:“這可是一個無辜人的清白哦。”
兩人並肩而行,行過夾岸楊柳,昔日深宮之中能夠坐在清心殿前台階上,暢談古今、縱論國事,點評天下英雄、笑傲世間王侯的這兩個年輕女子,再度相逢能夠找到的話題也不過就是別後如何如何。
轉眼,斜陽向晚。
一直跟在後面不打擾那兩人說話的青年日照走上前輕輕道:“女官,您一天沒吃東西了,我們回客棧吧。”
“何必住什麼客棧,我的皎原別業入不了你的眼了?”
“你說——方便么?”她淡淡笑着:“各為其主之下,我……還能下榻在你的皎原別業?”
“此話怎講?你我同朝為官,主只有一個——寶座上至高無上的那一個,怎麼叫各為其主?”
她冷冷一笑轉頭道:“日照,我們走。”
“水影——”
“若不是各為其主,昭彤影怎麼會在我面前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
“你呢——你心中又是怎麼想?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並不是我。”
她幾乎立時就要反口,突然覺得衣袖被人拉動,略一側頭目光與日照相接,見他輕微搖頭神情里顯然是不認同的模樣。頓時心中也有說不出的感慨,嘆了口氣道:“你叫住我並不是為了吵架吧?”
這句話一出口,兩個人都笑了起來,宛然高山冰破、春水溢流。
年輕的少王傅深深嘆了口氣道:“你得有良枝而棲,我在京城聽說,也十分高興。有迦嵐殿下助你一臂之力,從此往後再也不用擔心琴林那些人的花樣。少年時那些志向,在你身上或許有實現的那一天。至於我……苟且偷生罷了。這些年來,若是沒有那人人,今日我定不能再與你相會於此,那個人——”
“行了,”昭彤影愉快地笑起來:“還記得當年我在瓊林夜宴上第一次見你時說過些什麼?”
“……記得……”
“我的想法從未改變。”
“我……也是……”
一陣風,一層落花,她輕輕拂去肩上菲薄的花瓣:“你入京后不久是不是遇到過刺客?”
“跳樑小丑罷了。琴林家的手段越發不入眼了,看樣子這個家族的榮耀也快走到極點了。”
“不——我覺得這件事與琴林家無關。你身後是蘇台迦嵐親王,琴林家身後是當今偌娜皇帝和花子夜親王;先皇駕崩時琴林家將你遷至春官,確是報復。可如今,你們之間的恩怨不過是前塵往事,琴林家不見得有興趣翻舊帳,那個時候真的要刺殺,還不如刺殺迦嵐殿下。”
“你的意思?”
“朝廷之上本來只該有一個共主,今日這種拉幫結派各為其主的局面是許多人不願意看到的。昭彤影啊昭彤影,你若是不出山,迦嵐親王今日未必會讓人這般忌憚。親王得你,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福分。”
“怪了,我可沒有挑唆親王什麼事,怎麼人人都用看叛臣的眼光看我?”
“你或許什麼都沒做。可是,哪個人不知道昔日殿下書記昭彤影壯志凌雲,她向愛紋鏡雅皇帝上萬言書,直陳見習進階已被濫用,請求皇帝修改蘇台王朝進階制度;她竭力反對親王分封擁兵制,說這是伏下有朝一日天下分裂的隱患;她心中,有的是一個嶄新的安靖,一個盛世的蘇台。哪個人不知道,昔日昭彤影就是因為看到大志難酬故而棄官遠隱,而這四年中請你東山再起的為數不少,都被你一一拒絕,唯獨選中了迦嵐親王。人們會問,是什麼樣的東西能引得昭彤影再燃鬥志,能讓昭彤影東山再起的人,所擁有的又是什麼樣的志向和胸懷?而那個想要徹底改變安靖的昭彤影又是怎樣從迦嵐親王身上看到壯志能成的影子?你說——若是你,這樣想下來,會怎樣看待親王?”
那人,苦笑不語。
“我聽說你還在追查刺客的事情?”
“追查刺客是秋官的職責,我沒有插手。”
“秋官京師司馬府大府、秋官司救都是昔日與你交情深厚之人,一個沒傷人的刺殺案,刺客當場斃命,被刺的人屆時也不過是迦嵐王的幕僚。若非看在你得面子上,這種沒頭沒腦的案子他們會查得那麼起勁?昭彤影,這件事,你能不能不要追查下去了?”
她眼睛微微眯起,腦海中將兩人剛才的對話重新回想了一遍,待想到“朝廷之上本來只該有一個共主,今日這種拉幫結派各為其主的局面是許多人不願意看到的”這一句時心念一動,嘿嘿冷笑兩聲道:“罷了,就聽你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