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一切彷彿都沒變,卻又彷彿什麼都變了。
陸修神情淡漠地瞧了一眼那枚玉佩,墨色瞳仁染上幾分不易察覺的狠厲——或許他就是那個變數,是該他斬斷這場孽緣的時候了。
“不客氣,我就收下了。”
陸修搖搖晃晃地起身,嘴角噙着一抹醉笑,剛說著,手中的玉佩卻不小心從手中滑落,與白玉憑欄相撞,發出了清脆的“砰鏘”聲,接着一個反身,玉身疾疾地往下墜落,眼看就要墜到江中。
說時遲,那時快。姜洛手疾眼快地伸出雙手,一下從憑欄旁接住了那枚楓玉佩。
她抬起頭來,琥珀色的眼眸閃了閃,又把楓玉佩重新遞到陸修手中,才笑道:“方才真是驚險吶,玉佩差點兒就掉了。你拿好,可千萬不要再弄掉了。”
陸修看着重回手中的楓玉佩,咬了咬牙,墨眸像是古井無波的潭水,看不出有什麼情緒。
他俯身向下,一雙素手輕輕地搭在姜洛的肩膀上,靜默地凝視着她,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你……你幹什麼呀?”姜洛還是頭一次與陌生男子離得這麼近,近到甚至能聞到他身上的淡淡的皂莢清香,沒來由地讓人覺着暢意。
稜角微尖的下巴,白皙修長的脖頸,還有胸前隱約袒露出來的鎖骨……一切都近在咫尺,這不由得讓姜洛不自覺地有些緊張了起來。
陸修仍舊靜默地細瞧着她,眸間閃着細碎的光,而心中不由得冷冷地感嘆着——
她長得真像他的女兒,尤其是寬闊平坦的額頭與圓溜溜、琥珀色的眼睛,與他的小公主別無二致,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上輩子,他在立政殿內終日無事,小公主是寂寥冷落的立政殿中唯一的歡笑。他也樂得看着女兒漸漸長大,從牙牙學語的嬰孩長到了開蒙讀書的年紀。
看着女兒在自己的悉心照料下茁壯成長,確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他未婚嫁的時候,看到軍中男子為了家庭甘願退居二線,就覺得不可思議;可從他有了女兒后,他才逐漸明白了這份為人父母的苦心。
尤其是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蛋,總是在某個微妙的角度像極了她的母親,就連說話、神態都大類相似。
他承認將對姜洛無望的感情不自覺投射到了女兒身上,這樣他才能忍受住立政殿的孤寂冰冷,為了女兒活下去。
也因此,當姜洛收回了小公主的撫養權,轉而把她交給側君撫養的時候,最後一根弦也崩了。
“在下是一介男子。”陸修輕啟朱唇,富有磁性的嗓音穿過姜洛的耳畔,口中吐出的熱氣中尚有半分酒氣,那酒氣輕輕地撲在姜洛臉上,聲音也因為醉酒媚得不成樣子,“男女有別,在下這裏不該有女子的東西。”
姜洛一邊聽他說“男女有別”,一邊看着自己肩上攀着的兩雙溫熱的手,揚起頭來懵懂地看着他。
方才答應得好好兒的,怎麼就突然說不要就不要了?
姜洛思考了兩圈兒,最終猜測這只是陸將軍的推辭,於是甜甜一笑,道:“不要跟我客氣啦,這玉佩在我們金陵老家多得是。”
陸修聽此,勾唇一笑,赭色的唇像是明艷的烈火。
他不禁好奇上輩子,姜洛是不是有很多這樣的玉佩,凡是看得上眼的都給上一塊?
他矯健有力的臂膀順勢向上,環住姜洛的脖頸,側過身子,對着姜洛的耳畔輕輕道:“既然多得是,不如就把這塊兒扔進龍首渠餵魚如何?”
說罷,像是要證明什麼一般,陸修手上使了十足十的力道,將手中的楓玉佩從憑欄上扔下去。
那枚楓玉佩從空中劃了一道弧線,便簌簌下墜,轉瞬之間便落到龍首渠寬闊的水面上,“咕咚”一聲便沉了下去。
呼出的氣息直撲在姜洛耳畔,激得姜洛耳邊痒痒的,她本是很舒展放鬆,卻突然發現——陸將軍把自己的玉佩扔了!
姜洛瞪圓了眼睛,咬着下唇,疑惑地望着眼前之人——
姜洛眉頭微蹙,滿頭霧水,問道:“你不要就不要唄,扔了它做什麼?它好歹也是我請了金陵有名的巧手工匠雕琢的,你這麼一扔,人家的手藝就白費了!”
“噓——”陸修面若春曉之花,他伸出素手,一根手指輕輕地貼在姜洛雙唇上,面上帶笑,眉目含情。
姜洛一下子被這副風情唬住了,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陸修滿意地看着姜洛的表情,用另一隻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耳垂,便起身,提起了腳匆匆而去。
暮春生冷的風吹拂在陸修的臉上,消散了他身上的酒氣,也使得他渾身上下都精神了。僅存的清醒理智不由得讓他想到了一個比方才還要殘忍的可能。
或許姜洛從始至終從不曾愛過他,前期的示好都只不過是為了他手中的十萬大軍。待到把他勾上了手,便再也忍不住去尋新歡,把他一個人老珠黃的男人扔在立政殿不管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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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將軍分明已經走遠了,可姜洛仍是怔怔地,她懊惱地揉揉了雙側太陽穴,卻聽那邊有綠衣宮人來尋她。
“我說姜洛,你不會是神龜轉世,擁有遁地之能吧?怎麼總是說不見就不見了,而且還一連兩次?”皇太女姬瑛就在宮人旁邊,她沒好氣地道:“你一個負責捉人的,比我們藏得都深!可讓我們好找!”
姜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我第一次來宮裏,不小心迷路了嘛。”
姬瑛無奈地嘆了口氣,指着街角停着的一輛馬車,道:“時間已經不早了,看來我們只能以後再玩兒了。喏,這是本宮答應送你的一車糖果子,你一定要全部吃完哦!”
姜洛瞪大了眼睛,看着滿滿一車,道:“真的給了一車?我還以為你是說著玩兒的。”
姬瑛揚起一個肆意的笑來,一副故作深沉老練的樣子,壓低了嗓音道:“君無戲言。本宮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怎麼會平白無故逗你玩兒呢?你是覺得本宮出不起區區一車糖果子不是?”
“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了。”姜洛倒也沒客氣,便指揮着駕車的車婦,讓她跟在自家車馬後頭,與自家車馬一道回了家。
這一路上,姜洛是越來越困,她實在是太累了——在宮中時,因為有人與她嬉笑打鬧,倒是不顯疲倦,可是一但安靜下來,姜洛只覺渾身上下都酸痛得很。正昏昏欲睡之間,忽然聽外面駕車的李大娘在喊自己。
“二姑娘,到家了!”李大娘揚聲道。
馬車搖搖晃晃地漸漸停下,姜洛掀開了帘子,向外一瞧——只見灰瓦白牆之間,有一寬敞闊氣的朱漆大門,兩側各放了一隻象徵吉祥的石獅子,檐柱之間綴飾着雀替、三幅雲,最上掛了一副匾額,上面只寫了“姜府”兩個大字,筆力遒勁,飄逸靈動,在一派富貴氣象中,顯出幾分淡雲流水的書卷氣息。
“這就是上京的府邸?”姜洛上下仔細打量了幾番,一邊打着哈欠,一邊讚歎道,“看上去還不錯嘛。”
“這府邸自從夫人下定決心南遷到金陵后,便不剩幾個人,唯有主夫大人在此留守。一晃十幾年過去了,裏頭大多數房間都變成空置的了。”李大娘看着姜府,也是一陣唏噓,“不過自從大姑娘來到京中,這宅邸總算是有了些人氣。大姑娘晚上同皇長女殿下一同飲酒敘事去了,尚未回府。不過她早便提前收拾了西側一間房,裏頭擺設、床鋪都是現成的。”
“我們直接去我那間房罷!”姜洛哈欠連天,眼睛已經快要睜不開了。
“二姑娘,這上京府邸的規矩可多。就算你那間房不在內院,我們這些女人也不能輕易過去。”李大娘適時提醒道。
說罷,她便牽引着兩匹駿馬,把它們從馬套子裏解出來,預備送到馬廄去。
姜洛只得走到門前,拍了拍金釘門環,剛打開門,卻發現臨恭過來迎她。
她便隨着臨恭走進了自己的院子,踏入自己的卧房后,立時橫躺在了床上,沒一會兒便陷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