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愛侶無影
舊閘警署坐落在上海公共租界,蘇州河邊,辦公區是三層歐式小樓,外壁塗著醒目的紅漆,顯得氣勢宏偉,高聳的圍牆遮住了外人窺探的視線,厚重的大鐵門旁邊立着一對石獅子,左右站着守崗的警員,門口掛着白底黑字的“舊閘警署”牌子。
陸何歡一陣風似的衝到警署大門,警衛嚇了一跳,急忙攔住陸何歡。
“站住!幹什麼的?”
“我有急事!”
陸何歡試圖繞過警衛,但卻被警衛死死攔住。
“來這兒的誰不是有急事?”
“陸祥是我父親!”
陸何歡情急之下,不得不搬出父親為自己求方便,誰料警衛以為他大放厥詞,反唇相譏。
“包康還是我大哥呢!”
就在陸何歡與警衛糾纏之時,一個溫婉的女聲忽然從警衛背後傳來。
“何歡?”
陸何歡隔着大門循聲望去,一個二十歲左右,留着荷葉頭的姑娘躍入眼帘,烏髮雪膚、溫婉清秀,正是他青梅竹馬的鄰家妹妹——包瑢。
包瑢套着白大褂抱着一堆厚厚的文件,正驚喜地看着陸何歡。
“何歡,早就聽說你要回來,沒想到這麼快。”
包瑢迎上來,舉手投足間洋溢着掩飾不住的喜悅。警衛見狀,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苦着臉偷偷溜走。
陸何歡趁機走進門內,細細打量包瑢,終於認出。
“小瑢,你怎麼在警署?還穿着這一身?”
包瑢靦腆地笑笑,晃了晃手中的文件,“托我哥哥的福,我現在是法醫了。”
“女法醫?”陸何歡不可置信。
話剛說出口,陸何歡就想起包瑢的兄長包康是警署署長,對此也就不足為奇,他嘴角泛起淺笑,一臉欣慰,“不錯,當年跟在我身後的小鼻涕蟲長大了。”
包瑢臉上一紅,頭微微低下,緊緊地抱着文件。今日得見故人,縱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問起。
“在大不列顛過得好嗎?”包瑢擠出一句話。
“挺好的,你呢?”
“挺好的,就是少了一個好朋友。”
陸何歡知道包瑢是在說自己,有些尷尬地笑笑。
包瑢察覺出陸何歡的尷尬,急忙轉移話題,“聽說你要入職當警員了?”
陸何歡點點頭,“今天就是來入職的。”
“那太好了,以後我們就是同事了。”包瑢笑着說。
陸何歡點點頭,語氣突然變得急切,“小瑢,凌嫣的案子是怎麼回事?凌嫣怎麼會變成殺人犯了?”
包瑢笑意頓斂,似是料到如此,又似意料之外,“我也不清楚,那個時候我還沒來警署當法醫。”
“能不能幫我問問你哥哥?”
包瑢犯窘,“何歡,我不是不幫你,你也知道我哥那個人,我回來時聽說了凌嫣姐的案子,問過他一次,可是他兇巴巴的,說已經結案了,只是兇手跑掉了,還讓我以後做好本職工作,別亂打聽。”
陸何歡不好再為難包瑢,點點頭,“我知道了,小瑢,你先去忙吧。”
包瑢遲疑,想要和陸何歡細細長談,但見對方似乎有些心急,只好故作大度,“嗯……那好吧,何歡,改日抽個時間給你接風洗塵。”
陸何歡點點頭,匆匆轉身離開。包瑢看着陸何歡的背影,遲遲沒有挪動腳步。
陸何歡對警署的佈局一覽瞭然,他疾步來到檔案室。檔案室有警衛看守,他向管檔案的女警楠姐敬了個禮。
“你好,我是剛入職的警員陸何歡,我想要看一下凌嫣殺人案的卷宗。”
楠姐看到陸何歡帥氣俊朗的外形,春心蕩漾,沖陸何歡拋了個媚眼。
“叫我楠姐。”
陸何歡為人耿直,見女警之舉,一頭霧水。
“楠姐,你眼睛有問題嗎?”
“是啊,風大,眼睛進了沙子,你能不能幫我吹吹?”
陸何歡愈加疑惑,“室內怎麼會有風呢?是不是得了眼疾?你還是去看醫生吧。”
楠姐慍怒,見陸何歡如此不解風情,瞪了一眼便沒好氣地敷衍過去。
“要看卷宗必須請示包署長。”
陸何歡又匆匆走開,直奔署長辦公室。
包康正在辦公室向上海公共租界總督察長戈登彙報工作,戈登坐在椅子上翻閱文件,他三十齣頭,長得金髮碧眼,寬額高鼻,神態之中顯得莊重威嚴,以至於包康每每見其都不得不謹言慎行。
包康今天特意拾掇一番,但見他身材魁梧,一身警服乾淨利落,就連衣領最上面的扣子也工整地扣着。頭髮打了髮蠟,油光鋥亮地背到腦後,臉上流露出諂媚的笑容,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向戈登彙報工作。
“總督察長,剛才跟您彙報的就是近幾年我們警署破獲的一系列重大案件,這些案件在上海堪稱奇案,如果沒有我們警署全體同仁的努力,很有可能會變成懸案。”
“現在許多警署都有不少陳年舊案,舊閘這一點做得ve
ygood。”戈登神色滿意地點點頭。
包康又打開書櫃,拿出一堆感謝信和幾面錦旗。
“您看,這都是上海市民給舊閘警署和我送來的錦旗和感謝信……”
戈登看着一面錦旗,“‘包康包康,保民安康’,是在說你嗎?”
“慚愧,慚愧。”儘管嘴上說著慚愧,包康仍是大言不慚地連連點頭。
戈登合上材料,頗為滿意地起身看向包康,“goodjob,恰好這個月,我身邊的督察MR.ZHANG被調走了,你就過來頂替他吧,嗯,下個星期一上任。”
包康喜形於色,向戈登敬了個禮,“謝總督察長!”
不過,包康似乎高興得太早了,就在他被升職的喜悅沖昏頭腦之時,門突然“砰”的一聲被撞開,陸何歡闖了進來。
戈登和包康嚇了一跳,同時看向陸何歡。
陸何歡見到戈登一愣,良好的修養讓他剋制內心的焦慮,禮貌地沖戈登點點頭,繼而轉向包康。
“包署長,我有事找您,凌嫣殺人案到底是怎麼回事?卷宗在哪?”
包康疑惑地打量了陸何歡一陣,半晌才認出來。
“陸何歡?原來是你這個臭小子,不知道我正在跟總督察長戈登先生開會嗎?神聖的蘇格蘭場沒教過你怎麼敲門嗎?你是不是喝洋墨水喝傻了!”
陸何歡見包康如此反應,轉身向戈登敬了個禮。
“報告總督察長,我是新入職的警員陸何歡。我懷疑三年前的凌嫣殺人案有蹊蹺,嫌疑人凌嫣也始終沒有歸案。我正式申請調查這件懸案。”
戈登聽到陸何歡一席話,忿忿不滿。
“包署長,你剛剛不是說陳年舊案已經全部結案了嗎?怎麼又出來一樁凌嫣殺人案?請你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總督察長,我……這……”包康一時啞口無言。
戈登冷哼一聲,“想不到舊閘警署的豐功偉績都是包署長報喜不報憂得來的……我看你還是繼續履任署長一職,既然百姓都說‘包康包康,保民安康’,我想你一旦升遷,他們也會想你的。”
戈登憤然離去,包康見升職的美夢轉眼化為幻影,豈能甘心。
“總督察長,您聽我解釋……”
包康欲追上去,陸何歡擋在包康面前。
“包署長,我看就算您追過去,總督察長也不會改變主意,您還是關注一下凌嫣的案子吧。”
“陸何歡,你被開除了,給我立刻滾出去!”包康氣極,咬牙切齒地瞪着陸何歡,粗聲咆哮。
陸何歡一臉無辜,“包署長,凌嫣的案子……”
“滾!”
包康氣炸,原本梳得利落的頭髮此刻也蓬鬆開來,如同一隻老虎,而陸何歡就是送入虎口的小羊。不過老羊連連跑過來護崽了——陸祥披着警服闖進來,他四十多歲,天庭飽滿,鼻翼飽滿,耳大垂厚,眉目間和陸何歡有幾分相似。他早就收到消息,陸何歡已經到警署了,於是慌忙趕來。
陸祥一臉討好,“包署長息怒,犬子是不是出了什麼差錯惹您生氣了?您別跟孩子一般見識。”
包康一臉嘲諷,“哼,陸副署長真是教子有方,你教出來的好兒子剛剛在我向戈登總督察長彙報工作的時候突然闖進來,翻出凌嫣的陳年舊案,現在我的升職泡湯了!既然我走不了,你也別想爬上來!”
陸祥氣得深呼吸,瞪了一眼陸何歡,隨即整理情緒繼續求情。
“是我沒教育好犬子,包署長大人有大量,隨便給他個處分。開除……太嚴重了。”
“你兒子是從蘇格蘭場回來的大人物,舊閘警署廟小容不下他這尊大佛,還是請他高抬貴手離開吧,不然我能不能坐穩包署長的位置都說不定。陸副署長要是沒什麼公事就出去吧,我跟你一向也不是志同道合,沒什麼可聊的。”包康陰陽怪氣地不依不饒。
陸何歡看向陸祥,父子久別重逢,情緒激動,“爹……”
不料,他剛剛張嘴,就被氣憤不已的陸祥打斷,“別叫我爹!”
陸祥氣急敗壞地離開,陸何歡追了出去。想來這對父子一定是上輩子的冤家,就是不知道誰欠誰的。
與陸氏父子剛剛爭執過的包康火氣未消,他在警署院子裏一邊翻騰草叢,一邊喃喃自語。
“姓陸的沒一個好東西,老子一見到就倒霉,倒大霉!”
旁邊一隻老母雞趾高氣揚地來回踱步,時而不時地叫幾聲。這隻雞名叫阿花,是包康的寵物,已經被他養在身邊多年。
包康和包瑢兩兄妹從小父母雙亡,小時候包康就是靠阿花每天下一個雞蛋來養活妹妹。等包瑢大了些,又是靠阿花每天下的雞蛋才能換點錢貼補家用。阿花對包康來說就是他們兄妹倆的救命恩人,在包康的眼裏,沒有阿花,就沒有他和包瑢,阿花對他們的恩情是大過天的。
包康聽到阿花叫,抬頭望去,全然不似方才那般凶神惡煞。
“阿花,你是不是餓了?我這就捉蟲子給你吃,不要着急。”
包康望着阿花一臉寵溺,轉而繼續捉蟲。
陸何歡跟着一臉陰沉的陸祥回到家,他有些心不在焉,仍在思索怎麼才能拿到凌嫣的卷宗。
陸祥打開大門進去,陸何歡剛想跟着進門,陸祥突然轉身一個耳光,又開始大罵起來。
“你這個逆子!竟然因為凌嫣那個殺人犯攪黃了我的轉正計劃!”
“爹……”
“你別叫我爹,我不是你爹。”
“那也得我娘答應啊。”陸何歡知道父親一向懼內,“爹,凌嫣不可能殺人,我要為她翻案。”
“翻你個大頭鬼!你給我滾出去!”陸祥把陸何歡推出去。
陸母林芝聽到門外聲響,端着一盤菜走過來勸解。
“又怎麼了?兒子剛回來,吵什麼……”
陸祥扔出陸何歡的行李,林芝上前阻攔不及,被陸祥拖住。
“你給我滾出去好好反省,醒悟之前不準回家!”
陸祥用力關上大門,陸何歡站在門口望着被扔出來的行李,有些怔愣。
門內繼續傳來陸祥和林芝的爭執聲。
“兒子出去三年,好不容易回來,你為什麼要趕他出去!”
“他做錯事我讓他出去反省,我教育兒子有什麼不對?”
“這麼多年你又做對了幾件事,怎麼不見你出去反省,陸祥,要麼兒子回來,要麼你也滾!”
“這是我的家,我憑什麼滾……哎喲,我的眼睛,你別打了,孩子就是讓你慣壞的,慈母多敗兒!”
院子裏,林芝一邊哭一邊打陸祥,“我三年沒見兒子,你說趕出去就趕出去了,陸祥,這事沒完!”
陸何歡愣在門口,聽着屋裏的吵鬧聲,無奈地張了張嘴,料想裏面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娘,你別打爹了,我老老實實在外面醒悟就是了!”
二老打得火熱,怎會顧及招呼他,倒是對門包康家的門偷偷開了一條縫,包康的妹妹包瑢悄悄鑽了出來。
“何歡?”包瑢見陸何歡吃了閉門羹,走過去安慰。
陸何歡有些窘迫地動了動嘴角,“小瑢。”
“你不要怪陸伯伯,《格言聯璧》中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世間最難得者兄弟’,不管陸伯伯做什麼,都是望子成龍。”
陸何歡點點頭,“知道了,謝謝你,小瑢。”
包瑢溫婉一笑。
陸何歡仍念着凌嫣殺人一案,“小瑢,你能不能幫我求求你哥,讓他把凌嫣的卷宗給我看看?”
包瑢剛要說話,包家大門乍然大開,包康霸氣側漏,他先是瞟了一眼陸何歡,又呵斥起妹妹。
“看什麼看?我告訴你小瑢,以後你不準給我去檔案室,更不許去借卷宗!趕緊給我回來,女孩子家也不知道注意點,隨便跟男人說話!”
包瑢不服,“哥,韓愈的《除官赴闕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中說,少年樂新知,衰暮思故友,我跟何歡哥青梅竹馬,你雖比我們年長几歲,卻也是自小就在一起的朋友,你現在年輕,不看重這些,等到了暮年,就會發現何歡哥這種朋友的珍貴……”
包康見包瑢一嘴之乎者也,本就才疏學淺的他對此甚是不爽,氣呼呼打斷,“行了,不要講大道理了。你要是不想跟他一樣被趕出去,就趕緊給我進來,我還沒到暮年呢。”
包瑢撇撇嘴,不情願地回去,關門前沖陸何歡笑笑,陸何歡禮貌地點點頭。
想來家是進不去了,陸何歡提着行李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不自覺走到蘇州河邊,他坐靠着河邊的樹,靜靜看着河面,夕陽的餘暉照在河面上,陸何歡記憶的閘門倏忽大開。
彼時身旁喬木,綠意盎然,年幼的陸何歡倒掛在樹枝上玩耍,凌嫣坐靠在樹上畫畫,陸何歡偷偷瞥了一眼凌嫣的作品,壞壞地笑了笑。
“凌嫣,你怎麼會想到畫柿子?”
凌嫣指了指緩緩西下的太陽,一臉認真,“什麼柿子?這分明是黃昏時分的紅日。”
陸何歡歪着腦袋,故意搗亂,“可是,我就看它像一顆柿子,一顆掛在枝頭的柿子。”
凌嫣嘆了口氣,“真拿你沒辦法,你說是就是咯。”
凌嫣說罷,在畫布上勾勒了一株古樹,紅日點綴在枝頭上。
陸何歡得意洋洋,“這下就真成一顆柿子了。”
“不,這不是柿子。”
“怎麼不是柿子?你剛才不是說是一顆柿子嗎?”陸何歡訝然。
“不是柿子,是掛在枝頭的陸何歡。”
“好啊,你捉弄我。”陸何歡恍然大悟,順手扯下一片葉子,假裝要扔向凌嫣。
“這顆柿子真調皮,不要再動了,否則我就把你吃掉。”凌嫣扮了個鬼臉嚇唬陸何歡。
陸何歡不再搗蛋,凌嫣繼續畫畫。
陸何歡偷偷把一隻大青蟲放在凌嫣身上,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凌嫣,你有沒有覺得你後背有東西?”
凌嫣還在專心畫畫,“什麼?”
“看看嘛。”
凌嫣伸手摸了摸後背,感到有東西粘在上面,拿下來正想一探究竟,定眼一看,原來是只大青蟲,立即被嚇哭。陸何歡見狀慌忙從樹上跳下來,抱着凌嫣。
“凌嫣,你沒事吧?我錯了,我不該嚇你。”
“你為什麼要拿蟲子嚇我?”凌嫣邊說邊拿粉拳砸着陸何歡肩頭。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陸何歡自責。
凌嫣擦了擦眼淚,“你這顆爛柿子,一肚子餿主意,捉弄人家。”
陸何歡見凌嫣怒氣已消,開始貧嘴,“對,我就是顆爛柿子,所以你還要不要把我吃掉?”
凌嫣破涕為笑,“誰要你這顆爛柿子?”
夕陽的照耀下,陸何歡撫摸着凌嫣的秀髮,彷彿握着涓涓的撒着金粉的小溪。可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景猶在,人無影。
河水緩緩流淌,一條魚躍出水面,又落進水裏,把陸何歡從回憶中喚醒。他望着水面一圈圈的波紋,臉上漾着笑容,眼中卻含着清淚。
陸何歡長嘆一口氣,站起身,提着行李箱離開。
日暮四合,天色將晚,他要找個地方落腳。
一輪明月掛在當空,冷冷的月光下,凌嫣家破敗的房子更顯凄涼。無處可去的陸何歡決定在凌宅過夜。他推開門,房間裏一片幽暗,什麼都看不清。
恍惚間,陸何歡突然發現一個黑影背對着自己。
“凌嫣?”陸何歡一驚,衝上去抓住黑影,忍不住激動大喊。
黑影身子一抖,厲聲呵斥,“小偷!”
“你才是小偷!”陸何歡回過神,知道不是凌嫣。
黑影隨即回頭襲擊陸何歡,二人纏鬥在一起。打鬥中,陸何歡不小心踩到一根木棍,滑倒在地,黑影找准機會,抬腿一腳踢向陸何歡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