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長夜當空 第三十三章 天邊小雨潤如酥
都說春雨貴如油,可王猛子覺得,這不過是那些讀了一肚子書的富家老爺閑來沒事,在床榻上胡亂念叨出來的東西。
作為牛黃村數一數二的懶漢,最好一年四季都像冬天那樣,冬藏冬藏,天天藏在家裏就蠻好,那些讀書人怎麼就不說說春藏,夏藏,秋藏呢。
自己那婆娘冬日的冷勁還沒過呢,就算着立春的日子,好拖歹拖,總算拖到了清明時節,今兒這一大早,那婆娘不知發什麼瘋,硬是把自己攆起來,說好去翻翻田地了。
雖然自己也和她據理力爭,不過那婆娘一夾雙腿拿晚上那活說事,王猛子便立馬從床上彈了起來,正所謂好男不跟女斗嘛。
王猛子扛着個銹跡斑斑的鋤頭,拖着破衣而出的宰相肚。從村道上慢慢往田間挪,挪了半天,還是沒出村口。
冷不丁被前來盯梢的媳婦看到,遙遙地站在村口破口大罵,王猛子也習慣了,晃了晃鋤頭,稍微走快了兩步,頭也沒回。
正在村道上走着,有人遙遙迎面走來,那人一身白灰色長衫,看起來已經不年輕了,身材高大,十分挺拔,手裏捧着兩壇酒,不知為何王猛子總覺得好像在哪見過,當與那人擦肩而過後,他也便不再多想,只想着白天自己幹完活,晚上定叫家裏那肥婆娘干那活也多出力才行。
……
牛黃村背靠春山,前依騾子河,也算是滄州境內風水頂好的村落了,可牛黃村人口卻不多,只因離秀春、凌越兩縣較近,有點家底的人都去了縣裏,只留下許多空蕩蕩的祖宅和一些念舊的老人,當然也有一些人出於各種理由更願意留在這山清水秀之地。
比如當年的李鳳林。
此時的春山山坡,一處坐北望南之地,剛好可以看到底下村落全貌。
梁天支坐在一處石料不甚講究的墳堆前,自顧自飲着一壇酒,另一壇,便擱在碑前,那有些筆跡工整的三個字“李鳳林”
梁天支緩緩從口袋裏掏出一朵白玉蘭,放在緊挨着此墳的另一處年歲更久的墳地旁。
做完這一切,他彷彿整個人都滄桑了許多。
自言自語道:
“我知道,你們肯定會怪我,可常春他,吉人自有天相,找不到反而是好事,只怪我狠不下心,自己的孩子做出那樣的事情,不過她到底只是個孩子,就當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在給女兒找借口。又或者是我對她母親的愧疚,當年我……唉……後來她走了,我才發現自己心裏,到是愧疚更多一點,世間若有不義事,我梁天支尚可一劍去,簡單,直接,可真要落在自己身上,兒女情長終究是長啊。”
不知念叨與誰聽的天楚劍仙仰頭飲酒,卻不醉。
他起身,便欲離開,眼角一撇頓時心生激蕩,兩處墳墓,一墳稍新一墳稍舊,兩邊雜草俱是整整齊齊,彷彿被利刃所削。
梁天支突然心中一松,大笑着緩步下山。
……
離牛黃村四五里的村道上,長青嘴裏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清明時節雨紛紛,這會天倒是放晴了,到了涼州渡口,他便與許珊珊兩人分開,許珊珊等人不虧是涼州甲字級的士族大戶,一上岸便有修為不俗的家僕接應,那些家僕也都騎着高頭大馬,看着他這個窮小子的眼神十分不善,特別是許珊珊走近長青,一口一個長青公子的時候。
至於那個陳欣一直精神恍惚,許珊珊說她會在長輩面前解釋前因後果,讓他不必擔心,慕容雖是軍武世家,可她許家也是不懼的。
長青對這些高門大戶里的彎彎繞還不是很熟悉,告辭后便一路回到了滄州,他自然不會再回梁家劍府,有些事有些人,有緣自會再見,他回到牛黃村,拜了拜老爹和老娘,自己弄成現在這幅樣子,不知爹娘如何做想,而且他的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氣機消逝的極快,如今他已經跌至黃字二品境,雖然靠着遠超常人的詭異體質,生死相搏一般的玄字境都未必是他對手。
……
夾州的百姓知道那青雲山上有神仙,那些青雲道人都是有大能耐的。
這天有一道青色身影落在青雲山腳下雲楓縣的那棵百年桂樹上,一孩童抬頭彷彿看到一名青衫神仙姐姐,再一揉眼睛,哪還有神仙姐姐。
玉州境內,無名矮山上有樵夫看到青衫身影在樹梢間飄蕩,一瞬間已不知去向,下山後,他煞有其事地自稱看到了山精鬼魅。
河州境內,那青衫女子踏江如飛虹,最終落在那“萬古”的萬字峭壁頂上,略微停頓,皺了皺眉。
抬首望着南邊繼續尋那一抹陰煞之氣而去。
一路上見山拜山,見水渡水,飄逸如仙。
……
長青不知道有人一路追尋他而來,這種若有若無的天機除非是有大機緣的兩教聖人,否則誰能看清天地氣運走向,從而抓住那一絲有違天道之物呢。
長青此時已經到了衛州,衛州素來有南詔西南門戶之稱,衛州西北有雄甲天下的卧龍城,城外有軍鎮堡壘百餘座,共同組成南詔西北防線。
而西南則是漫無盡頭的肥沃雨林,衛州靠着兩座關隘將世代居於雨林深處的部族阻擋在西南雨林之內,這些雨林部族在大楚三百年國佐里,即使以大楚兵甲天下的國力也無可奈何。
最終當年大楚官員便派人前來招安,因為這些人世代居住雨林,認為中原大地是邪魔所在之地,而他們雨林部族離開雨林是會被詛咒的,惹的當年前來招安的大楚官員苦笑不得。
而這些雨林部族又極愛惹事,因崇拜英雄,常有部落勇士試圖翻爬關隘,甚至刺殺守將,然後將戰利品帶回族中成為受人尊敬的勇士,於是惹的當時的大楚帝王勃然大怒,派出五萬西南邊軍,以精銳步卒為主,輔以重甲槍隊為策應。
只是五萬西南邊軍,進入雨林,撤回時不足半數,且大多數死於毒霧障氣,或者是毒蟲叮咬,而那些重甲步卒最慘,雨林氣溫極高,雨量豐富,一身重甲的步卒士氣與體力消耗更快,五千重甲步卒未交戰便因非戰鬥減員過半,一路丟盔卸甲。
而世代居住雨林的部族在雨林如魚得水,完全沒有這些顧慮,他們臂長入猿,在雨林高聳的樹端不斷伏擊騷擾大楚步卒。
雖然這些部落無法組成有效的軍隊正面抵抗,只是一味後撤,可在這雨林中,大楚步卒不斷倒下,最後主將只能下令撤出雨林。
那之後楚帝雖是震怒卻也不再理會這幫雨林中的蠻夷,只是向兩大關隘守將下令。“盪蠻夷於關外,其族人世世代代不得踏入中原一步”的大氣命令,南詔的謝必溫就曾以此諷刺自家官家對西涼的軍略態度,不過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當朝官家並未對謝必溫如何,事後竟是接連高升,如今已經官拜兵部侍郎,要知道,當年他說這話的時候,不過是太學院院士罷了,短短几年卻已是朝中四品大員。
長青來到了離衛州南部威虎關不遠的一處軍鎮,因這裏駐紮可以隨時支援威虎關的三千甲士,因此得名馳援鎮。
長青若要通過威虎關,去那南蠻子所在的雨林,這裏的可以說是最後可以購買補給的地方。
衛州地界相對於滄州與涼州這樣的江南所在,顯得炎熱許多,明明清明剛過便已是感覺到明顯燥意。
軍鎮不比一般城鎮,街道上時常能看到一隊隊穿着輕甲的士卒,一般來說,這樣的邊陲之地,往往三教九流江湖人士眾多才對,可是奇怪的是長青一路走來並未見多少江湖人士,即使有也比不得江南涼州等地的那種氣勢凌人或者自信滿滿,這裏的江湖人大多比較內斂,三五一群,也很少與人攀談。
長青自涼州與許珊珊等人分開后,一路上見過許多江湖人,大多見你背劍持刀,便會上來寒暄幾句,報上自己名頭,混哪一代帶,攀談幾句,既給自己漲了名聲,又與他人結下一點情意,行走江湖,哪裏真的一言不合便拔刀么,大多名號報來報去,也就報出了感情,可能上一秒還吵的熱火朝天,一會就在一塊喝酒划拳了,長青突然覺得真正的江湖還是挺平易近人的。
長青在一處酒館外見有幾個孩子踢着雞毛健子,其中一個女孩,小臉黑漆漆的,興許是南邊太熱的緣故,一邊踢一邊笑,滿頭大汗也不覺得累。
突然見不遠處有個穿着兜衣的大人在看自己,頓時走了神,失了準頭,又恰好踢到了長青這邊,長青下意識地一接,把雞毛健子握在了手裏。
長青看着雞毛健子,想起了小時候在村裡,也這麼玩過,這時候那小女孩走了過來,似是要討要毽子,又有些膽怯,長青笑了笑主動遞了給她。
小姑娘開心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門牙,蹦蹦跳跳往遠處跑去了。
長青進了酒館,酒館小二是個年紀不大的孩子,見有客人,熱情地一甩抹布,給長青擦了擦一處空桌的椅子。
店裏人不多,但卻是十分嘈雜,原是有一座江湖人喝多了酒,一個年邁的老人拍着桌子嚷道:
“你們幾個小娃娃懂啥子江湖啊,咱們那一輩的江湖才叫精彩,那時候有醉仙翁李鳳林,醉卧沙場君莫笑,震懾的那一幫北幽妖人三十萬大軍硬是沒敢開打。”
長青叫了份醬牛肉,一壺燒酒,又要了份鹽,突然聽見熟悉的名字,頓時往下聽了下去。
另一個聲音明顯顯得稚嫩許多,卻也是不讓,說道:
“這醉仙翁早就退出江湖了,已經不在榜上,要說風流還得是那不過而立之年便已是十大高手的伯衣了。”
一桌四人,只有這一老一少酒多了,老的是他們風行商行的三當家,這年輕的,又是三當家的徒弟,這兩師徒倒好,一喝酒就抬杠,另兩人只是普通夥計,不知該怎麼勸才好。
那老人明顯吵出了火氣,嚷道:
“什麼詩酒劍仙,那個伯衣了不過運氣好,之前第十的老拳師多大年紀了,他真有本事就是挑戰梁天支或許慕容飛鴻去啊。”
他那個年輕徒弟顯然是伯衣了的崇拜者,嘟囔道:“都是什麼老古董,切”
那老頭自顧自灌了一大口劣質燒酒,滿臉通紅,花白的頭髮亂糟糟的披在兩肩,嘆息道:
“是啊都老了,榜一的黃老頭也二十年沒露頭了,第二的刀王阿九也不知去向,這個江湖,本來就沒有意思了。”
老頭用筷子敲着碗碟,自顧自哼道:
“醉仙翁醉卧沙場,君莫笑,
劍仙青蛇,一劍化萬古,誰家刀客一刀破大川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