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今年除夕,十六歲的孩子匆匆自莊裏內院跑出來。
她找了老半天,終於找到師父了。他正坐在亭里啃瓜子兼發獃。
「師父!」
他看她一眼。她滿面上着青青黑黑的葯泥,慘不忍睹。
「你要這樣回去等蘭青?」他記得,這樣的葯泥也在另一個人面上見過,據說,是這孩子跟那人搶發臭的點心搶到最後打起來。
「不,我去找蘭青!」
「嗯?」啃瓜子的動作沒停下過。
「他不來找我,我便去找他吧!」她奉頭緊握。「他不肯回家陪我,那我過去陪他!」
「你知道你去找他的意義嗎?」
她用力點頭。「就算蘭青是惡人,我也要去找他!」
「他已經不是你心目中的蘭青了,妞兒。」
她眼底有些迷惑,仍足大聲答道:
「是也好,不是也好,只要他叫蘭青,那麼,他就是我心裏的那個蘭青。」
「妞兒,你開智才四年,還不大懂人的心理,加以,你是關長遠的孩子,自是承襲他的正直、乾淨……」
「爹娘也許給了我正直的個性,但,蘭青同時也把他最美好的一面都放在我這裏。師父,蘭青在江湖史上是個惡人,可是他對我來說,卻是最親的人,我可能讓娘失望了,在娘眼裏蘭青是條毒蛇,但這條毒蛇卻真心顧我十年。師父,你曾提過江湖史上所有的悲劇,可是,我不會,我不會。」
他默不作聲,散漫地啃着瓜子。莊裏的煙火升天,遠方是庄中弟子歡樂度除夕:良久,他才道:
「現在的蘭青,站在血海中央,你要怎麼接近他?」
「如果蘭青站在血海中央,那我就渡海過去找他。」
「……是么?」他終於看向她,微微一笑:「渡了海,你就跟他一樣了。你想跟雲家莊對立嗎?」
「沒有!我從沒有這樣想過!」
「你要渡海而過,將來有多少人會在背後臭罵你,你知道嗎?」
「別人的話別人說去,爹娘跟蘭青給我他們最美好的那一部分,我不會輕易割捨,師父,我會帶蘭青回來,如果帶不了他,我就跟他走。」語畢,她跪下,朝他跪了三大禮。
傅臨春沉默。最後,他才柔聲道:
「這世上不可能事事如你意,但如果這是你決定的路,那你記得,蘭青極為有可能以你誘蘭緋,甚至,以你換蘭緋的命。」
她眼裏充滿不信,但師父必有道理,她低頭沉思一陣,才輕聲道:
「蘭青養我十年,他要拿我去誘他的仇人,我怎會不肯?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絕不輕易倒下,我會活着回來,帶蘭青一塊回來。」
「妞兒,不要太死撐。你是我見過所有血案遺孤里,唯一心靈沒有受到影響的,你爹就得靠你這樣的人振興關家名聲。」
「嗯。」
進來的是華初雪。
長平心裏輕疑,想起無浪要她別太接近華初雪。
她知道華初雪跟她同齡,也比她出色太多,但她不會因此自卑,也不會去想如果今天爹娘的孩子是華初雪,是不是能替爹娘爭光,關長遠的孩子就是她,只要她努力,一定會達成爹娘的期望,所以,她想是無浪多慮了。
「華姑娘深夜有事?」
蘭青說話輕佻帶笑,完全不似之前對她說話那般,反覆無常,一會兒喜悅又一會兒恨她入骨。
現在的蘭青,看見你,只想殺了你,哪會回來?師父曾這麼說過,也只說過這麼一次,她一直惦在心頭。
蘭青……在知道她是大妞后,只會欣喜若狂,怎會想殺她呢?以前,她總這麼想着,是師父誤會了。
現在……她確實看見蘭青眼裏的殺意,是針對她的。
這才是蘭青的本性嗎?隱隱有着反常的瘋狂,明明笑着對她,心裏卻想着如何除去她,她不是盲眼人,她都看得見。
初時她很難受,可是,現在她卻為他感到好難受。
以前的蘭青不是這樣的,他初來關家莊時,或許有滿腹的算計,卻沒有這樣的瘋狂。這樣的巨變,都是蘭緋造成的嗎?
她回過神,聽見華初雪說道:
「蘭主子有沒有想過擒到蘭緋后,該怎麼對付他呢?」
「華姑娘是以寫史身分問我,還是以私人身分?」他似笑非笑。
「自然是寫史身分。」華初雪正色答道,暗瞟他一眼。
蘭青正倒着水,明明罩着可怕的鬼面具,但裸露出來的部分卻是令人着魔的旖旎風情,當他眼波流轉,輕落在她面上時,她的臉皮驀地燒了起來。
「依華姑娘之見,該怎麼對付他呢?」
華初雪一怔,脫口:
「當然是以牙還牙。當日他怎麼欺你,你便怎麼還他啊。」
蘭青的指尖來回輕划著杯口,慢吞吞道:
「也對。當年我以為他死了,留他一個全屍,哪知,他竟如九命怪貓。」
華初雪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嘴裏鼓吹他:
「說起來,蘭緋也是害了關家莊的兇手之一。黑鷹衛官之所以知道關家莊有鴛鴦劍,正是蘭緋透露的消息,而蘭緋之所以透露給衛官,是因當時你跟衛官要好,這才會引來之後的血案。」
蘭青聞言垂眸,杯口食指停住。
燭火搖曳,加深他面具的陰森。長平目不轉睛,良久,才聽得蘭青柔聲道:「你真是摸透了我,是不?這件事,是在華家莊的史冊上看見的?華家莊真了不起,我以為,連雲家莊都不知這事。」
「這事,是秘密嗎?」華初雪笑道:「你可以放心。我三年前曾在莊裏第三道大門后看過,而後,它不見了。」
「不見了……」蘭青沒有抬頭看長平的表情,極冰的指尖下意識再划著杯口。「那你道,蘭緋為何設圈套誘我入關家莊?」
「這還用說,他這是一箭雙鵰之計,既有機會得到鴛鴦劍,也能讓那外傳正直的關長遠也……也污辱……哪知,你後來失蹤,衛宮也死於非命……」
蘭青聽到此處,笑道:「你真聰明。」茶水送到她的面前。「要喝么?」
華初雪愣了一下,下意識退了一步。「用不着了……」那杯茶,他摸了許久,誰知有沒有毒?
「三更半夜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還是,你一直想看我的真實面貌?也或者,你在想,你與我是一丘之貉,如今你遭人追蹤,來跟着我才能保命?」
華初雪一震,手心頓時發汗。
蘭青走到她面前,他只是嘴角輕略挑起,她的眼光就移不開了,他微地俯身在她耳畔說道:
「你想看我的臉么?若是你想看,我就讓你看啊。」潤唇輕滑過她的頰面,吸吮着柔軟的少女唇瓣。
長平先是一呆;而後眼底流露怒氣。
華初雪完全無從抗拒。異樣的香氣,勾魂的美目,在在攪亂她的理智,她彷彿陷入層層魔障,四面八風湧進情潮將她淹沒;又如蠱蟲咬上她的心口,渾身遽癢,癢到全身發顫,巴不得吃掉眼前這男人,才能撫平流進四肢百骸的冷流。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她入魔似的拿掉他的面具。
她呆住。
「嗯?你看見了?」蘭青這話不知對誰說著。
他還是笑着,那眉眼微彎,透着酥人心神的光彩。
「華家莊只收養一個娃兒,那娃兒曾被滅門過,是不?華家莊養你十年,你竟是如此回報他們,殺了你的師兄弟。我真歡喜,總有一個滅門遺孤是正常的,你這樣才對啊,喜歡見血喜歡殺人有什麼不對?人家滅了你全家,你若還能正常生活,才是有問題呢。」冰涼的手指撫過她的唇瓣,滑進她的衣衫里。
華初雪怔仲地,喉口被堵塞住。才一天工夫,他把她的背景都挖出來了,連她殺了人逃出華家莊都一清二楚,蘭青像滑膩的蛇一樣,平常是不出聲的主兒,但,一旦鎖定人就是眨眼即咬。
她本以為蘭家家主該跟她一樣,明白她的扭曲心理。那個背負全家血案的關長平,是個正常人,因為有許多人疼她愛她,所以,她們走的路已經不一樣。
但,蘭青跟她一樣,他曾被人凌辱,踩在腳下過,如今要踩死人太容易,每踩死一人,心裏一定因此感到興奮……
為什麼,為什麼……蘭青魔高一丈?明明這麼丑的人、這麼丑的人……她心知自己落了下風,卻無法控制自我,主動吻了上去。
她的瘋狂,一如當年的蘭林,自始至終,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知道自己在饑渴什麼,卻沒有辦法左右自己的意志,只想貪圖一時之歡。
兩人紛紛跌入被褥之間,蘭青本要順手拉下客棧的床幔,忽地瞥見屋樑上的身影。
那身影有些僵硬,他撇開目光,鬆了手,翻身壓住主動的華初雪,他任着華初雪剝着他的衣衫,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後腦勺**辣地,彷佛有人用儘力氣在瞪他。
這種場面,她也不是沒看過,何必大驚小怪?當年他曾為此羞愧,如今他享盡歡愉,哪會在乎她的眼神?大妞,大妞,大妞是誰啊?無數的夜裏驚醒,真要以為那個一心信賴他的大妞只是夢裏虛幻。
只要她不承認她是大妞,那麼,他也可以假裝她只是個送劍的人,只要看上她一眼就好,親自看上她最後一眼,就此分道,但她偏要跟上來,想要報仇嗎?想要報不共戴之仇,也得看他願不願意引頸就戮。
與其讓大妞手刃他,不如他先殺了她,留住那美好的一刻……
華初雪,這個知道大妞身上有劍的少女,也得殺啊!
美目一瞟,他目光落在門外,隨即手指一彈,燭火盡熄。
長平坐在樑上咬牙切齒,蘭青想再當著她的面躇蹋自己,她怎能容許……整個老舊的木門被踹飛入屋。
「妖神蘭青!交出鴛鴦劍!」
「就等你們呢。」床那方,蘭青撩過那黑亮的青絲,笑道。
一連四間客房都在客棧後院,不知何時,後院裏的都滅了,舉目黑漆漆,只剩小雨擊落屋檐的輕當聲。
長平不及細想,就聽見兵刃相接的金屬聲音。
「床上還有人!」
「床上是關大妞!她身上有鴛鴦劍!」有人叫道。
長平面色大變,試着沖開穴道,但她根本沒什麼功力。蘭青為何不澄清?華初雪為何不澄清?
驀地,一個火光照面,她看見十幾名黑衣蒙面者車輪擊向蘭青。
蘭青眼明手快,立時滅掉那火光,再度陷入黑暗的同時,她聽得有人喊:「不對,屋樑有人!」
蘭青隔空解了她的穴道,她俐落翻身入劍陣,忍着手痛緊握軟索,施展她的流星鎚。
她聽音辨位,鴨蛋般大小的銅鎚如蛟龍竄出,擊中一人。緊跟着,她察覺身後有人,立刻轉身應戰。
異樣香氣撲面。
她怔住。
就算想了千萬遍,知道千萬次,但,一旦面臨了,她還是傻住了。
蘭青……真的要殺了她?
她功夫不好,因為資質太差,天生就不是習武的料。就算她肯學,也需要經年累月,短短几年能學好什麼?
她總是接不了師父一招,師父把莊裏的弟子找來,入夜與她對陣。讓她習慣在黑夜裏對敵,不靠眼不靠認人招數。
被打到鼻青臉腫久了,她多少能接上師兄弟數招,甚至藉着來人出招,感覺這人的招數動態。
她要努力,她一定要努力,才能不愧對關家名聲,才能救出蘭青,每天每天她總是這麼想着,然後天未亮起床練武,不到三更不入睡。
現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房裏,她幾乎可以「看見」蘭青趁亂一掌高舉,要置她於死地。
此時她死,雲家莊不能怪在蘭青,因為,是其他人痛下殺手!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難道她跟蘭青就不能和平共處?當年師父捎信給蘭青,說她沒死時,她也有請師父轉信給蘭青,滿滿的信上一筆一劃寫着她沒有怪過蘭青啊!只要他肯回家,他們再一塊生活下去,他都沒有看嗎?
那掌落下時,她直覺欲擋,哪知,掌至她百靈穴時,忽地轉了向,緊緊抱住她。
她聽見蘭青胸膛里急促的心跳,他抱得極為用力,像要把她揉進他的身里,再也不分開。
「長平!」江無浪疾奔上樓,才入了房,迎面就是亂劍。
蘭青托住她的腰身,帶她連連避開亂劍。
「拿來。」他勾過長平的流星鎚。長平的流星鎚是單流星,他扣住軟索彼端,鴨蛋似的小銅鎚激彈而出,如滑蛇吐信又如疾風驟雨穿梭在暗屋裏。
長平聽得有人連續慘叫,再聽身側的蘭青在輕笑,不由得心冷。
忽地,有人投下霹靂彈,火光四濺的同時,長平看見客房裏的黑衣人以及數具屍首,屍首多半是殘破的,她心一跳,認出那些傷口都是流星鎚擊中的。
無浪試着接近她,但霹靂彈齊落,他連連閃着,一時近不得蘭青身邊。
蘭青彈開擲向他的霹靂彈,彈丸落地時火焰四竄,炸聲連連。
「關大妞!」黑衣人撲向華初雪。
長平張口,蘭青五指立即捂住她的嘴,拖她往後退去。長平又見華初雪根本被點住啞穴,被迫冒充關大妞。
蘭青的流星鎚直擊床頭那方向,她以為蘭青要助華初雪,哪知小銅鎚擊飛劍盒。
「鴛鴦劍!」眾人躍起,搶着要接住劍盒。
蘭青順勢踢過一枚霹靂彈,直衝屋頂而去。
「拉住!」蘭青吩咐。
長平單手勾住他的腰身。蘭青看她一眼,軟索纏住搖搖欲墜的屋樑,一躍而起,長平眼明手快,扯下腰帶,一個拋出,纏住華初雪的細腰。長平暗叫幸好,平常她不見得能成功。
華初雪整個人一塊騰空起來,避開被亂刀砍死的下場。
七、八人在搶劍,剩下幾名也許心在關大妞或蘭青身上,竟直追而上,蘭青只手執着流星鎚的彼端,借力躍出屋頂,另手一一擋回暗器,其勢令人眼花撩亂。
長平單手抱住蘭青腰身,接連幾次她配合蘭青勉強閃過刀劍,改抓住他的衣袖,不知誰的劍氣襲面,她連忙避開的同時,嘶的一聲,蘭青衣袖竟被她撕了開來。
蘭青一怔,要抓住她,忽地一頓,對上她的眼睛。
剎那間,長平便知他想法。
如果此時她墜入火海,那對他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長平眼睜睜地望着他一會兒,隨即撇頭。她不想死,自然要自力救濟,她及時使勁對着江無浪方向甩出華初雪,大喊:
「無浪!」
滿手麵粉的江無浪被迫接過華初雪,一個回身避開來人刀劍,地上都是火海,長平根本沒有借足使力之地,他見她以雙臂護住頭臉,已知她的心思——就算滾入火海,也要在第一時間裏奔出火場以保住性命。但,滾入火海哪可能不受火傷?
他不及救長平,運氣武動乾坤傲世九重天吞噬星空神印王座遮天將夜凡人修仙傳殺神大周皇族求魔修真世界官家全職高手錦衣夜行超級強兵仙府之緣造神楚漢爭鼎不朽丹神最強棄少天才相師聖王無盡武裝大喊:
「蘭青!有人年年除夕在老家等你,有人年年元旦天不亮不離去!你知道嗎?」
蘭青看着她墜落,想着那十年的除夕……大妞是孩子,總是努力熬着夜,跟着他一塊守歲最後睡倒在他身上,她老是把喜歡的東西分成三半,裏頭最大的那個必是他的……那些不都只是他的南柯一夢么?
他真曾度過那樣美好的時光?
烈焰騰騰……那十二歲笨拙孩子的長相他就是記不住!但,此刻,那小小的身影竟與如今的長平短暫重疊。
大妞!大妞!那個只懂疼他的大妞!他猛地下墜,一把撈起長平,火氣撲面,他翻個身,攥着軟索的左手一使勁,整個人再次躍出。
一連數枚霹靂彈打在他背心,他只是悶哼一聲,沒有閃開。
他借力踏在斜去的樑上,沒回頭看底下情況,直掠而去,越過幾排矮屋,隨即跌在泥地上。
長平動作也快,不顧一切扑打他背心火焰。
「你……」他咬牙,迅速脫了外袍,那外袍已與長衫、血肉混在一塊,這一脫下,傷口被扯動,他又是一聲悶哼。
接着,蘭青拉過她,借力揚長而去,不驚擾守門者飛越城門,直奔暗夜裏。
蟲鳴蛙叫。
長平在旁弄着火把,把蘭青燒壞的長衫撕了一角,自寶貝袋裏拿出小油瓶來蘸過上火,火把放在石塊間。
一等蘭青自溪水裏上來,她立即自他腰間袋裏掏出小瓶。
「黑色那瓶。」蘭青說道,沒正眼看她,就坐在石塊上。
長平將黑色小瓶打開,只手遮住細小的雨勢,既笨拙又小心地替他燒傷的背面上藥。
微弱的火光下,她注意到他的背上都是鞭痕、烙痕、撕咬痕,與手背如出一轍。她想碰,但不敢碰,她又自寶貝袋裏拿出她洗得很乾凈的柳色布,小心地替他纏起傷口,繞到胸前時,聽到他道:
「我自己來吧。」
他接過柳色布纏在胸前時,她碰到他的指尖,依舊是冰涼涼的。
以前的蘭青是溫暖的,冬天暖得像棉被,每次她踢不動棉被就轉抱蘭青取暖。為什麼呢?為什麼會弄得這麼冰冷,她好想問清楚那一年裏蘭青到底是如何度過,但她不能主動問。
蘭青講,她就聽。
蘭青不願講,她就什麼也不要聽。
「你這功夫,真三腳貓,怎能闖江湖呢?」他沒抬頭。
長平繞到他面前,注意到他撇頭沒看她。
「我沒打算闖江湖啊。」細細看過他的臉后,她也撇開目光,不敢再看他。
「沒闖江湖?那還繼續學什麼武?」
「爹說,不准我姓關。」
「嗯?」他轉回目光,微眯着眼。她不敢看他么?
「爹臨終前說,不准我姓關,他沒有我這孩子。」她啞聲說:「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怕我姓關,會招來殺身之禍,所以,除非我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振興關家,否則,我不能姓關。」
臨終?她當真將兩歲的事記得清楚。蘭青沉默一會兒,又道:
「你爹還說什麼?」
「爹要我用眼睛看,不要相信任何人,只要相信我看見的一切。」
「……是么?」他一頓,笑道:「現在你不敢看我了嗎?」他拉過有些破損的長衫,隨意穿上,抬眼看看漸溺的雨勢,走到附近枝葉茂盛的樹下坐下。
「等天亮后,再回去吧。」
長乎跟着坐到他身邊。
「蘭青……有很多人看過你的真面貌嗎?還是,江湖人只看見鬼面具呢?」
他半合目,隨口道:
「我出門都戴着面具,怎麼?你以為我嚇着很多人?」
「那……你是不是也想要回家呢?」
蘭青聞言,猛地張眼,她正小心翼翼地鎖住他的眸子。她竟不敢直視他的臉!竟不敢!
他心裏有股怒火上揚。若是以前的大妞,心疼他都來不及了,怎會迴避?
她不知他想法,又道:
「你回家,沒人會知道你是蘭家家主,只要你不戴面具,不會有人知道你是誰的。」
她居然**裸明示他有回家的渴望!明示他蒙面示人,是為回家的一線渴望!
他抿抿嘴,不怒反笑:「你真聰明,大妞。」
她老實的面容充滿驚喜。「蘭青,咱們一塊回家!」
他拉過她的手臂,讓她靠自己近些,他湊到她的面前,說道:「大妞,我一直想知道你心裏是怎麼想的?」
他身上的香氣又傳入她的鼻間。長平見他眼角眉梢都是動人的風情,不由得心頭一跳,好像有什麼自心底層層激蕩開來。
「想……我一直在想你,蘭青。」她有點心神不專,又注意到他攥着她的手掌。明明疤痕遍佈,但那樣的手型,又令她有一種饑渴的**。
一天三頓,只要無浪給她什麼她都吃,從不挑食,也沒有特別想吃掉什麼的**啊。
「想我……想我什麼呢?大妞,你在想報仇?還是,你在想,蘭青終於得到報應了?」他諷道。
「……我在想中……想什麼……」她又望向他鮮潤的朱唇。
這麼近的距離她看着他。明明蘭青面有破相,她卻覺得此刻他異常麗色,她渴望碰觸這麗色,渴望吞噬這美麗的人兒,她腦袋好像有些發渾、有些瘋狂,今今常罵她是頭小野獸,老是在蠻幹虐待自己,她從不以為然,可是,現在她好像真的變野獸了。
她無法剋制地,追尋着本能吻上蘭青的唇。
蘭青愣住。
她吸吮着,笨拙地想要聽從自己的心意吃掉他。
蘭青急急拉開她。「大妞?」
她心跳加快,眼裏只有蘭青。她揮開他的手,撲上前去再親上他的嘴,唇舌不靈巧地采入他的嘴裏蠻撞,但她還是無法滿足,心一急,又吻上他的喉結,一路滑下親吻,含住他胸前一抹殷紅,她不知該含該啃,不知力道要放多少才能滿足自己,於是更加急切拉扯他的衣衫。
「大妞!住手!」
她力道過大扯破他的衣衫,滿面不知所措,只知想要吃掉蘭青,卻不知從何吃起,滿腦子只想得到蘭青,只想吃掉他,只想跟他融為一體,只想得到他,只想……她下意識地用力拉着他的腰帶。
「大妞,你在做什麼?別逼我出手!我背燒傷你忘了嗎?別這樣壓着我!」蘭青使力拉着她。誰都可以被他的媚色所惑,大妞不行!
長平又急又慌,明知自己的舉動不對勁,但她好像華初雪那樣對蘭青。她在樑上看着他們……她一點也不喜歡他們之間令人焦躁的親熱,現在自己也淪落到此……
她大口大口喘氣,抬眼看向蘭青,只盼蘭青能配合她,能告訴她接下來該怎麼做,才能滿足她心裏的渴望。
他正瞪着她。
蘭青的臉,破相了!
記憶里好看的臉,依舊是那個樣子,只是……多了一道明顯疤痕自左而右橫貫整張臉,除此外,無數細小淡疤烙印交錯在臉上。
蘭青的臉、蘭青的手,甚至身上每一部分都曾被這樣重重傷過,唯獨那雙水墨眸子沒有受到半絲傷害,而此刻那雙眼正震驚地瞪着她。
蘭青!蘭青!最疼她的蘭青!
現在,她在回報他什麼?
她忽然轉頭,用儘力氣一頭撞向泥地。
「大妞!」
那聲音,大得嚇人,大得幾乎可以跟雷聲相比了。
好半天,她就維持那姿勢。
蘭青輕輕捧住她額頭,濕漉漉的液體滑過他的掌心。
「……我沒事……我頭很硬的。」她低喃着。「今今說,意亂情迷時心裏若是快活,那就算身落萬丈懸崖也是願意的。可是,剛才我並不感到快活。」
「大妞,你是傻瓜嗎?」
「我本來就是個傻瓜啊。」她抬起眼。「蘭青,為什麼我靠近你就想吃了你?我又生病了么?」語畢,她忽地起身奔向溪岸。
蘭青本以為她要清洗傷口,哪知她整個人跳入溪水中,把臉埋進溪里。
這真是傻瓜了!
「大妞!」他狼狽起身,不顧背心燒疼,跟着她入寒冬刺骨的溪流里。她雙肩不住發抖,不知是冷着了還是其它原因,他用力拉了幾回,還是拉不起她來。
最後,他放棄了,因為,他聽見了自溪里發出的細微痛哭聲。這蠻牛……這蠻牛……
他靜立在溪里,等了好久,她才終於自溪里冒出臉來。她渾身濕答答的,一臉的狼狽。
「蘭青,你的臉很痛嗎?」她直視他,啞聲道,滿面的水流過她通紅的眼睛。
蘭青看着她,微微一笑:「早就不痛了。」他也沒抹去她臉上不知是淚還是溪水的水痕。又道:「大妞,你想跟我在一塊嗎?」
「嗯。」
「永遠么?」
「嗯。」
他笑得開懷,拉着她上了溪岸。「好,那咱們就永遠在一塊。」
長平看着他,沒有回話。
蘭青拉着她坐在溪邊,掏出腰間另一小瓶,正是白天馬車裏的白玉藥瓶,而非他先前用的藥瓶。
「瞧你,都弄濕了手傷,老是不懂得照顧自己,你怎能活得長長久久呢?」他替她打開傷布。
「咱倆,現在都是傷勢重重啊。」
他彈開小瓶蓋,要倒下藥粉時,抬眼看她一眼,她正回望着自己,一如以往,總是用一雙眼看着他。
他直覺避開。那雙通紅的眼,是在作假還是真實,他已經混淆了。
「大妞,我替你塗藥,初時有點疼,但這葯傷口癒合奇快,比你用的葯好太多。」
「嗯。」
蘭青將瓶里藥粉灑在她血肉模糊的掌心中。藥粉吸收極快,很快就能癒合她的傷口,同時麻藥一旦入骨,不但她從此不痛,還會時刻渴求着它。
世上只有蘭家家主有這種葯,大妞從此一心一意跟着他,不是很好嗎?
他不會再懷疑大妞的心意。不會質疑她到底是不是過於聰明才在他面前裝傻,不會懷疑她是來報仇的,只要葯在的一天,不管她懷着什麼心思,她都只能對他好……她的眼裏只有葯,哪怕關長遠回魂,她也只會站在他身邊。
他只要以前那個傻孩子在他身邊,不需要這個會說話、懂是非的大妞
白銀藥粉逐滲她的血肉之中。
只要她抹上這葯,一生都只能依賴着他……
只要她抹上這葯……依舊有個人憐他疼他,不懷任何目的……
蘭青猛地拖她回溪流旁,將她塗藥的掌心深入溪水裏,五指入她血肉里硬是剝下上了葯的那層薄薄肉皮。
他心跳急促,慢慢回頭對她的目光。她眼圈依舊紅,面色卻是雪白到有些顫抖了。
「很疼?」
「嗯。」
「知道這葯嗎?」
她努力咽下口水,疼感令她連喉口都顫着。她道:
「紙伯伯來找我時,喜歡讓我聞着各種藥味。他說,如果有一天,我真要找蘭青,上了蘭家,你……蘭家弟子擅用藥物,也許我可以因此避開。」
「是嗎……大妞,你真是傻瓜啊。」
「我本來就是傻瓜大妞啊。」她一頓,輕聲問:「蘭青,我可以摸摸你的臉嗎?」
他柔聲笑道:「你要摸,就摸啊。」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碰觸他面上凹凸不平的肉疤。她手上血水沾到他的臉上,他也沒有出手擦掉它。
蘭青望着她的眼。大妞眼底蓄淚,卻沒有落下,他想起來了,那十年裏,他不曾讓大妞哭過,大妞生氣、大妞歡喜,就是沒有哭過的記憶,如今的大妞,也是強迫自己不能哭。
她沒有說出「但願我替你受過」這種令他嗤之以鼻的話來,但,她的眼底實實在在透露着這樣的訊息——至少,此刻他願意相信這是大妞心底最真實的感受。
不只幼年大妞的相貌他模糊了,連那一年發生什麼他也模糊了,只記得無止境的煎熬,反覆揣測蘭緋心思,到最後,明知自己已是半瘋,仍堅持要活着出牢門。
只有活着出牢門,才能確認自己最想得知的消息。真活着出了牢門后,才發現,他再也回不去原來的蘭青了。
他又落在她滿是憐惜的面上。
真是傻瓜,一年說短很短,但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那樣心靈、**的折磨,一個小姑娘怎能挨得了?
明明幼年的大妞在他記憶里失去五官,但此刻又是重疊……
傻瓜!傻瓜!真是傻瓜!
蘭青用力抱住這柔軟中又帶着剛硬孩子氣的嬌軀。
他感到她用力回抱着自己,其力道之大,她還真忘了自己的手還傷着呢。對於這樣的力道,他歡喜得很,弄疼他的背也不打緊,他巴不得她再用力些、再弄疼他一些。
還是孩子的大妞,身子總是令他感到溫暖,可以放下心來。
這幾年,不管他碰過多少身軀,那體溫都是普通的,就連現在他抱着的大妞身體,也讓他沒有任何溫暖的感覺。沒關係,就算她是裝的也好,只要她裝得夠像,他也甘願被她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