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狀告
此時的晉陽宮中,正雞飛狗跳,鬧哄哄亂成一團。
秦王李良跪在地上邊將自己衣衫官帽撕扯凌亂,邊推開試圖勸阻的一眾宮女太監,不住以頭搶地,流淚高呼,“太子如此行徑,是要置我皇家威嚴於何地!”
緊接着就開始當眾大聲講起芸娘曾與一眾嫖客的情色過往,登時嚇得一眾宮女宦官齊刷刷跪了一地,也跟着用力猛磕頭,哭求秦王止言,饒過他們一命。
長樂皇后帶人匆匆趕到之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秦王義憤填膺,一人說得滿嘴唾沫橫飛。宮人們臉色蒼白,嚇得身體搖搖欲墜。
“荒唐!”
長樂皇后聽著兒子滿嘴污言穢語,怒氣沖沖走上前去先扇了兒子一巴掌。
李良雙眼瞪得溜圓,見是母親來了,立即改乾嚎為真哭,頹廢跪坐在地高聲道,“母后,荒唐的不是兒臣,是皇兄啊!”
他一邊抹淚一邊控訴,“兒臣得到消息,皇兄前些日子瞧上了個風塵女子,欲納為妃,可是又怕父皇母後知道了會怪罪,便設計將她先送去謝府叫謝相認成養女,再娶進東宮……現如今那女子已進了謝府,都開始準備嫁衣了!”
李良嗚嗚哭嚎,“兒臣進宮這一路上就聽街邊百姓在談論,說太子將要納風塵女子為妃,日後我齊國的國母便是個妓……”
他察覺失言,急急住嘴,沉默着沒敢將最後一個音發出。
然而已經夠用了。
皇后臉上的血色頃刻間退了下去,變得鐵青無比,袖中拳頭也開始無意識攥起,直攥到指節泛白,甲尖掐進掌心中去。
“你,說,什,么?”她狠狠盯着李良,彷彿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似的,一字一頓再度重複發問。
李良還是頭一次見母親如此動怒,饒是犯錯的並非自己,也不免心下一陣驚慌失措,正游移不定不知是否還要開口重複之時,餘光忽然瞥見正低眉順目立在一側的李容與。
李良心下一喜,忙指着李容與急急道,“母后倘若是不信,可以先問問容與,便知皇兄是不是真將一個名為芸娘的女人送進謝府了。”
皇后立即轉過頭去,看着眼前這個自己最疼愛的孫女,眼裏閃動起最後的希冀,期待能得到一個否定。
而她的失望很快落空了。
她見到李容與直直跪下去,伏地叩首。
她聽到李容與的聲音傳入耳中,說:“皇祖母,此事容與可以跟您解釋的。”
長樂皇后只覺得青天白日裏忽有一道驚雷劈在自己身上,正中胸口中央。
還要什麼解釋。
還打算如何解釋?
皇后痛心疾首看着面前女孩,氣得聲音都在顫抖,“好,好啊!這難道就是你們要送給我的驚喜嗎!”
她濃重的喘起粗氣,抬手捂上胸口,身形搖搖晃晃。氣急攻心之下,腳步也跟着虛浮不穩,不由得趔趄着倒退幾步。
隨侍太監忙躬身上前,欲將皇后扶住。
“滾,我還沒死!不需要攙扶!”
皇后重重將他推開,眼中帶恨。
李容與剛欲張口的解釋便被這駭人的怒火生生打斷了,只有繼續安靜跪着,垂頭再不敢多言。
而盛怒之下的皇后自然也並不想聽她辯解,只問手下人道,“李庸呢?立刻將那逆子給我叫來!”
宦臣們忙連連稱諾,小碎步魚貫向外跑。
皇后則扶着大殿上的幾根龍柱,跌跌撞撞走至前方龍椅上坐下。
等待的過程漫長而煎熬。
皇后威壓在上,跪地的人俱被嚇得不敢抬頭,更遑論起身,只有忍着膝蓋的疼痛,默默希望太子快點到來。
氣氛壓抑,凝固了時間,就連空氣也是靜的。直到宦臣尖細的嗓音終於在沉寂的晉陽宮裏響起,時間才好像忽然回過神來一般,再度擁有了呼吸。
來人並不是太子李庸,而是皇帝和蜀王李晉。
這會兒皇后的心情已得到了些許平復,鐵青在她臉上慢慢消退,只是仍舊蒼白。見皇帝走進來,起身將要行禮。
永平帝忙快走幾步,將她扶住,無不心疼道,“何苦動怒至此。”
長樂皇后瞬時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顫聲道,“家門不幸!”
皇帝拉她同坐,板起臉問,“太子呢?東宮走到這裏需要這麼長時間嗎?”
李晉忙跪地,“父王稍安勿躁。兒臣來時剛好遇見陳公公自東宮向謝府去了,想來皇兄正在謝相府上,此一來二去,時間難免有所耽擱。”
他這番話落下,殿內氣壓瞬間又下沉幾分。
李晉佯裝失言,將頭垂得更低,也遮住了眼底得意:他的東風已經吹到,如今只需等着那把火燃起來了。
憤怒開始在沉默中緩慢的滋長發酵。
晉陽宮裏的人們等得越久,情緒就越壓抑。
李晉卻在這壓抑中品嘗到了一絲計謀得逞的愉悅。
他甚至在某一瞬間開始期待起太子遇到些什麼事故,再晚一些到來——待帝后的容忍度在等待中降到最低,或許乾脆直接就將他廢了也說不定。
而如他所願的,另一邊的太子也確實走得不快。
即便是跟在身後的傳喚太監還有元壽元儀已經嚇得開始打哆嗦了,他還是不緊不慢。
最後,終於站在了晉陽宮大門口的李庸在心底最後過了一遍台詞,才昂起首挺起胸來,帶着一股即將下山攔路搶劫的匪氣,興奮一揮手,“咱們走!”
……
隨着李庸的邁步向前,殿中的人很快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應。
“父王!母后!兒臣冤啊——”
人未到,聲已至。
李庸撕心裂肺的哭聲瞬間響徹整座晉陽宮,其音錚錚,絲毫不亞於適才秦王李良宣傳芸娘過往情色史時發出的動響。
甚至晉陽宮外的值守羽林軍此時若是豎起耳朵細細聽,也能辨別得出這聲音里傳達出的莫大冤屈,委實令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所以坐在殿上的帝后結結實實被嚇了一跳,而跪在殿下的兩位皇子也是雙雙虎軀一震。
沒人比這殿上的幾人更清楚:李庸自小頑劣乖張,不服禮教,為此曾挨過皇帝不少打罵,罰跪對他而言更是家常便飯。
可他總是自比江湖遊俠,只流血不流淚,寧願挨揍也絕不示弱。是以他們從來未曾見到懂事後的太子哭過哪怕一回。
難道這回真的有什麼莫大冤屈不成?
這個想法幾乎同時進入了所有人的腦海。
這一來,就連原本勝券在握的李良也開始有些膝蓋發軟,跪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