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嫌棄(修)
蜿蜒寬闊的山道上,鳳還朝仰頭望了望天色,步履緩慢平穩。
腦子裏回想着一幕幕遙遠的往事。
前世她與溫言相見,是在十年之後,她及笄的那一年,四國來朝,群雄來賀,鳳華宴上,賓朋滿座,溫言與那個人就坐在一塊兒,言笑說談。
那時她從未將這個病殃殃的來客放在眼中,只是後來與那個人一再交集之後,難免總遇見,也就有了往來。
她對那個人是喜歡,是愛慕,是非君不嫁的痴戀,而對溫言她既憐憫又惋惜,無比的尊重以及欽佩。
畢竟身殘志堅這個詞說出來容易,可要做到如溫言一樣博覽群藝,名絕天下,以一介江湖客的身份在大陸公子榜上的前五佔有一席之位,絕非易事。
溫言待她亦如師似友,雖然人看着冷清,但在逃亡大陸四處躲避那幾年,始終是他陪在她身邊,給予她唯一的倚靠。
只是後來……到底是她太蠢了。
鳳還朝眉眼彎彎的笑着,帶着青桐與綰衣,後頭跟着修一與一隊黑甲衛,就這麼向著自己夢魘中的一幀走了出去。
進承天寺的山道有四條,這條山道以一片楓木林聞名,被譽為“楓山晚道”。
方才山石滾落帶落大片泥土草木,擋死了山道轉角,一絲縫隙都沒留,別說車馬人,連一隻蟻獸過去都怕是要被埋在裏面。
“這天氣也是活見了鬼了!”
“幸好老子東西帶的齊全,吃飯的傢伙事兒都拴在褲腰帶上,不然這要讓老子動手,三條命都不夠賠的!”
正在拿鑿子、斧頭、刀劍之類尖銳器物挖掘山石的護衛們都罵罵咧咧。
言行之間不見懼怕,更多的是對自己莫名多出來的差事感到不耐煩。
“這年頭,拜佛都能拜出塌崖的災禍來,還不知道是惹了哪路地仙呢,鳳神在上,那些衙衛都是死了嗎,怎麼還沒來!”
“來了來了。”
“衙衛就來了?這麼快?”
“不是,是咱們後頭那個車隊府上的女眷來了。”
“女的?那有什麼用,那些府里走出來的貴女千金一個個全都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只能拿佛龕養起來,她們要是幫忙那才真是活見了鬼咧!”
有護衛附和,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一副看不慣天瞧不上地的不屑模樣。
“不是不是,隨行來的還有好多人,好像是鳳陵城哪個侯府的侍衛。”
眾人一瞬靜默。
要是一般貴族說了也就說了,可鳳陵城是什麼地方,那是天下皇都,青鳳大陸的心臟之地。
天子腳下,那裏住着的侯爺能是一般人物?要是攀扯了什麼不好的言論被人抓住了把柄,少說一頓牢獄之災是免不了的。
眾人悻悻,不約而同的皆把目光望向了漆黑馬車的方向。
方才但凡馬車只要往前再走一段,他們都將會命喪這些山石之下,成為一團血污。
萬幸多了個水坑。
此時馬車邊,有幾個護衛正在拉陷進木軸水坑的車輪,而原本坐在馬車裏的人被抬了下來,置於一旁的空地上。
那是一個少年,坐在藤木椅子上頭,安然不動,靜若孤松。
他生有一張極為蒼白的臉,和一雙極其滄冷的眼眸。
模樣瞧着也就十四五歲,着墨染紫緞,佩藥草香包,脖頸上繫着一條長生鎖。
遠看衣衫樸素,近看卻是無比華貴,可其眉眼周身散發出一股濃重的鬱結之氣,好似久病,整個人都陰沉沉的,面無血色,形容慘白。毫無生氣。
正是溫家莊少莊主,溫言。
此刻,溫言望了望前方堵路的山石,雖然視線有些模糊但也可知概貌。
接着,他看向馬車車輪下愈發深陷的泥濘水坑,沉默不語。
他坐的這輛馬車由烏木打造,通體墨黑如玉,既無裝飾也無香草,結實牢靠,哪怕突遭變故,陷入水坑也不見車軸軸承有損。
如果有懂行的人在這裏,就會知道這輛馬車極為名貴,所用烏木為木中之王,是千年的老烏木心所製成,拍賣場都不可見的絕世好物,真正的一寸一金,且猶有過之。
他蒼瘦指尖輕叩在藤椅扶手上,畫就眉眼繾綣成抑鬱的弧度,直直盯着衣擺處被沾上的一點泥漬,眉頭深蹙。
半晌,方出聲道,“國舅爺的家眷?”
他身側,那個面目木訥的中年侍衛躬身,湊近他耳畔,隔着段有分寸的距離道,“正是,少莊主,人已經往這邊來了。”
“來便來了,不失了禮數即可。”
溫言語氣懨懨,手撐在扶椅上揉着眉頭,神情疲倦,盡量不去看自己衣服上的那處污跡。
中年護衛保持着躬身的姿勢,繼續道,“近些日子,這樁鳳帝親賜的皇族婚事傳遍天下,都說這位入主侯府的侯妃是個山不見經傳的閨閣女子,為一落寞貴族之後,但另有傳言說,她在鳳鳴學府女子學院名列前茅,在律論一道頗有建樹,若非是女子,只怕將來鳳朝法典的撰寫更改,也少不得她的添筆。”
溫言不說話,等着他繼續開口。
江湖也是個血雨腥風的名利場,所需的心機城府比之朝堂,很多時候並沒有什麼不同。
中年護衛深知自己的這位少莊主最惡說話拐彎抹角,該講的緣由也講到了,便直言道,“少莊主,這是鳳陵皇都,來的既然是貴族,而非一般人物,我們可否要派人去迎上一迎?”
言下之意中的審時度勢表現的很是明顯。
“不必。”溫言神情鬱郁道,“縱來的是當朝太子,該有的分寸也不可打破,不過一場偶遇,這麼殷勤做甚麼,反顯得居心不良,落了下乘。等着罷。”
“是。”
中年護衛應聲,挺直了身子,站於溫言身後。
鳳還朝帶人過來的時候,一眼就望見了山道一側,那個坐在溫和日光下的紫衫少年。
雖然做過了無數的心理預設,可臨到此間,她還是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腳,凝望,沒再上前。
這種難以言喻的下意識,她自己都不願意去深想原因。
“殿下?”
身側的青桐喚了一聲。
鳳還朝垂眸不語,等再抬起臉來的時候,面上的笑容卻是無比璀璨奪目,那種暖意,足夠融化世間的一切堅硬與冰冷。
無人可知,她抬起的腳每落下一步,腦海里就自動回放出一幅極為久遠但好似又近在眼前的記憶畫面。
第一步落下,是鳳華宴上,她走到他面前時,他坐於木桌前,仰面向她舉起的那一杯溫酒。
“在下溫言,見過還朝殿下。身子不便,就以酒代禮,恭祝殿下及笄之喜,願殿下今後歲歲年年,福壽安康,事事如意。”
第二步落下,是她與他於青丘水畔行舟湖上,闊論古今。
“孤之所願,不過能有三兩好友,共游大陸,不在乎性別如何,只在乎是否道相同,能共謀一醉爾。”
她着一身學子服,束髮青帶隨風飄蕩,笑影映照在湖面漣漪中層層漾開。
他則紫衣款款,從來眉眼抑鬱,卻在望向她時總有幾分難得的溫和情誼。
“溫某今生唯有一願,遍游大陸,見識各地風物人情,如此了卻餘生才不算是辜負,不曾想這竟也是殿下心愿,那便說好,待得俗事盡放下,若有幸,溫某願陪殿下同往。”
君子之交,莫大歡喜。
第三步落下,是經年之後,國破家亡,鳳陵陷落,她淪為逃犯,在躲避無盡人馬追捕的途中,再度遇見他。
那時,鳳當歸與她走散,青桐下落不明,鳳亦生死不知。
他坐在她為他親手設計的木製輪椅中,紫衣依舊,衣不染塵,與狼狽的她形成鮮明對比。
他帶着人自追兵手中救下她,向她伸出手,“殿下,溫某雖為江湖客,可認識的朋友卻多在五湖四海,殿下信我,我可以帶殿下逃脫,從此浪跡天涯,四海為家。”
她交付了自己的手,連同最後一絲對人心的信任,盡數托於他掌心。
第四步落下,畫面變作一個無比熟悉的場景。
微風,江畔,青粟花,紅衣絕世的穆堯,與之前夢魘中相比,唯一不同的是這副畫面里多了一個人。
就是穆堯生生折斷她雙腿的那一刻,她身旁不遠,溫言就坐在輪椅上,旁觀。
他的臉依然是那麼的蒼白病弱,神情也依然那麼抑鬱繾綣,只是他嘴角那抹輕微的笑意如此冰冷,不可忽視,帶着刺骨的欣賞的寒意,向她吞噬而來。
就是那個時候,他說了什麼呢。
他說,“浪費了這大半年的時間,就是為的這一刻,殿下臉上的恐懼,眼裏的絕望,是那樣美,令溫某無比沉醉與欣喜。”
她咬着乾澀起皮的慘白的下唇,仿若世界都天塌地陷了一般,不敢置信的呢喃出聲,“溫言哥哥……”
“殿下千萬記住了,溫某可不是你兄長,你那位嫡親的兄長,此刻正在鳳陵城的刑場上呢。”
他仔細觀望着她的表情,帶着某種快意至極的口吻,一字一句道,“鳳帝身死,鳳后受辱自盡,而你那個廢物哥哥,就在今日午時,刑以五馬分屍,那個熱鬧場面,你不能親眼看着,真是遺憾。”
她不知道當時自己的神情是什麼樣子,但溫言看見了,心滿意足了,所以才會笑得那樣開懷與痛快。
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他毫不掩飾笑容,會是如此的殘酷與可怕。
……
終於,她站在了他面前。
穿過忘川,越過三途,隔着無盡時間與空間的距離,都被她一步步跨越,甚至為此顛倒了一個世界。
現在,她與他之間只有幾步遠。
她了解他目前所有的生理以及心理上的缺陷,知道他想要什麼,有備而來,先一步找到他,為他設下重重陷阱,請君入甕。
而他對她,一無所知。
她準備與他打一個賭,落一步棋,不論他願不願意,這個賭,他輸定了,這個棋子,他也當定了。
“青桐桐,菡兒,安排人上前開始幫忙罷。”
鳳還朝輕聲囑咐。
“遵。”
青桐躬身,帶着菡兒,領着一隊氣勢不凡的侍衛走了過去。
這些侍衛都身穿上好的絲制武服,袖口衣領處綉有青粟花紋,腰間纏着銅牌腰帶,上有內府敕造的銘文。
正是出自步侯府的一等侍衛,他們訓練有素的停在了堵路的山石前。
那些個正在挖鑿的江湖客見着這麼一行人,自然停下了動作,握着手裏的器物不再多言,彼此視線交接幾瞬,警覺的把目光投了過來。
其中有幾個方才說話最大聲的則是嬉皮笑臉的把玩着手裏的彎刀,眼角餘光若有若無的瞟向烏木馬車邊的溫言。
溫言睜眼望來,撐着額頭的姿勢不變,朦朦朧朧能看清眼前的景象,是一隊人在走近,尤其視線中間多出的一道青色的光團。
這種感覺無法形容,只能說這種光感十分養眼,令他的眼睛感覺到無比舒適。
這種奇妙感受是自提他出生以來從沒有過的。
而隨着光團愈發靠近,光團中的那道小小的身影也就越發清晰。
天青色宮裝下偶爾浮現的滄月明珠繡鞋,腰間佩掛着一隻藥草香囊和一枚通透雪玉,脖子上戴着鏨銀七彩玄寶瓔珞,奶白下巴,唇角上揚,面頰兩側微微下陷的梨渦,鼻樑蘊秀,額間一粒青玉鈴隨着她的步伐搖搖欲墜,叮鈴作響。
而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太亮了,像一輪皎月劈照進他的眼睛裏,心臟里,靈魂中,讓他擁有片刻這從未有過的清晰。
他看見了,她眼睛裏頭綴着無盡星空,有星光在閃爍,在更迭,在隕落新生,無比的璀璨奪目,刺痛了他的眼。
這以前,這以後,他不會再有這時候的這種感覺,既恨不得自己眼睛看得見所有,又恨不得自己完全瞎掉。
因為在他前半生一片模糊的世界裏,這陡然出現的一抹清晰實在太深刻,他再也忘不了。
溫言緩緩放下手,抬眸平視望着站在幾步之外的鳳還朝,一時詭異的沉默下來。
他才想開口說什麼,忽地旁邊的烏木馬車那裏傳出了響動。
只見幾個護衛一聲大喝,總算將車輪從水坑裏拖了出來,只是用力過猛,一個不慎,濺起了半坑的泥水。
而不幸的是,鳳還朝剛好就站在車輪不遠,經過這麼一下,從頭到腳都被澆了個通透,頭髮里,臉上衣服上全都是泥點子,瞧着就和攤子上賣的小泥人沒什麼兩樣。
別說氣勢,連形象都沒了。
鳳還朝原本笑盈盈的小臉僵住了,盯着藤椅上巋然不動的溫言,與他來了個死亡對視。
溫言身側的中年護衛望着眼前這奇葩的一幕,一貫木訥的臉上都有些明顯的呆愣。
而溫言自己更是蹙起了眉頭,原本出神的表情頓時變化莫名,那股子連掩飾都懶得的嫌棄簡直快化作了實質。
如果說他方才看自己衣服上的一處泥跡是一粒塵埃般的嫌棄,那現在他對鳳還朝的嫌棄,就足夠移山填海了。
不用他吩咐,中年護衛一見自家少莊主的眉頭動作,立即自發的搬着藤椅退後了一大步。
連人帶椅子一同撤到了安全距離。
鳳還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