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假面(蘇漾歡篇)
紅酥手,黃藤酒,滿園春色宮牆柳。
此時正值春季,蘇漾歡坐在皇宮內的圍牆之後看着漫天的流雲。
閑看庭前花開花落,雲捲雲舒。
這樣的日子看起來來好像是很閑雲野鶴,但是對於他來說甚是無聊。他是皇子,從小開始接受的教育註定他和普通人永遠都無法一樣,幾乎是從出生開始,他的一生就註定會波瀾不驚。
蘇綰和蘇秦總是認為他是一個閑雲野鶴淡泊名利的人,只有蘇北燁能看出他的不同,曾經在兩人把酒言歡的時候蘇北燁曾笑着,帶着幾分醉意地對他說:“我能看得出來,你和蘇秦還有大哥都不一樣,你雖然在政治上沒有什麼抱負,但是你不會甘於平庸去做一個世外高人。”
蘇北燁一直都是蘇漾歡心中最敬佩的一個人,他總是能透過現象看本質。蘇秦總說蘇北燁過於輕浮是個花花公子,但是蘇漾歡知道這些只是表象,而只會看錶象的蘇秦總是被他看不起,認為他就是一個膚淺的人。
小時候的蘇漾歡很少在皇宮裏,因此他並不了解蘇秦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對於他說的話不置可否,他總是笑着喝酒,配合著他繼續講下去。
但是蘇北燁說的話確實是對的,他並不喜歡這種無聊的生活,每天看着樹葉從樹枝上掉落,就好似他的生命也如這棵樹一樣。
他懷念在天都山的日子,因此他很少回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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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都山的時候他最好的朋友是顧渝白和鐘樓。
顧渝白是顧家的大少爺,顧家是全天下最有錢的家族,除去東方渝,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二。
鐘樓這人他並不是很了解,不過他知道此人並不是一個普通人,不管是從談吐還是個性,蘇漾歡能感覺的到他那顆不斷跳動的心臟,就像是江湖的感覺。
不過幾人並沒有因為這些秘密而生疏,相反還因為這些秘密而顯得更加親近。畢竟每個人身上都有秘密,尤其是來這天都山的。
顧渝白很是機靈,鐘樓也被不差,蘇漾歡覺得自己也可以說得上是人中龍鳳,但是一旦面對微生折木,頓時幾個人都像是剛從幼兒園裏出來的小孩子一般,被哄的被不知道東南西北,因此還簽下了賣身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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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框着簽下賣身契后,蘇漾歡開始了自己為期七年的夫子生涯。
微生折木簡直是個比顧渝白更徹頭徹尾的商人,他將一切利益放大,無限的利於自己,顧渝白每每提到那張賣身契都咬牙切齒,不過他並不怨恨微生折木,而是覺得自己太蠢了,他發誓要將微生折木的那些陰謀詭計全都學會。
於是顧渝白便提出了向微生折木學習經商的條件,鐘樓則是選擇了練武,蘇漾歡卻並不知道自己擅長什麼。
歷史文學,他只能說勉強都知曉;武功也只能自保而已;琴棋書畫每樣都會卻沒有一件精通。說起來是什麼都會,但實際上全都只學會了皮毛。
微生折木知道了他的困惑,他沒有告訴他他要去做什麼,而是建議他多走走,為此還破天荒地給他每年多批了假期。
於是蘇漾歡帶着一頭霧水,踏上了前往江湖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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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鐘樓和顧渝白都去過不少地方。
在蘇漾歡出發之前他曾經問過兩人去哪些地方比較好,兩人頓時就這自己曾經的旅行暢所欲言,他們口中的雪山,大海,刀光劍影的江湖都是之前他前所未聞的,尤其是鐘樓所說的那些故事,更是激起了他從未有過的激動心情。
最終他敲案,決定去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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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蘇漾歡的武功不怎麼樣,但是他很細心,這種細膩的心思是鐘樓和顧渝白都沒有的,甚至能比得上活了不知道多久的微生折木。他擅長計算一切,但這樣會有一個弊端,那就是很容易因此錯失良機。
不過這種習慣在大多數時間都是好的,就比如說從未有過指導只有一些鐘樓的建議,蘇漾歡在初次出門的情況下先學會了易容,然後給自己編了一套身份,從此就一發不可收拾。
失去了皇子身份的他不必再維持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和人的交流之間也少了隔閡,他做事變得有些隨心所欲,這種情況在他第一次殺人後才意識到。
第一次殺人倒並不是遇到了什麼性命攸關的情況,也沒有什麼苦大仇深不堪回首的過去,只不過是在山路遭到打劫,他覺得自己說不定能打得過,然後就將那些人全部打趴,接着試着隔斷了他們的脖子。
其實一開始他沒準備殺人的,但是臨走的時候突然想到鐘樓曾經說過不要給自己留後患,而他自己也是個喜歡將一切不穩定因子全部掐滅的人。因此在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又轉了回來,然後將那些人全部殺死,然後毀屍滅跡。
這一系列事情說起來好像有點困難,但其實坐起來一套倒是行雲流水,甚至在處理完后他仍舊覺得有些意猶未盡。
這種掌握着他人生殺大權的感覺真不是一般的好,他覺得自己能理解那些想造反的人都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了。
不過他卻依舊對皇位沒什麼興趣,因為他知道做一個皇帝有多麼的累,而他並不喜歡那樣,尤其是作為一個皇帝其實你並不能絕對的順從自己的心意。民間的輿論,百官的建議和看法,都是必須要重視的。
蘇漾歡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他只想要權力不想要義務,因此他覺得自己還是就做一個皇子比較好。
而在江湖上,他是白九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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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次殺人後沒多久蘇漾歡發現自己也許得回學院了。
並不是因為他的假期到了,而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心理可能出現了一點問題,江湖上他已經被注意到了,這裏並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
有的時候人就是這樣,在原來他會覺得這樣血雨腥風的生活就是他想要的;但是現在他又覺得這樣不安全了。人心總是不會滿足,但任何一個地方都是隨着你的態度而改變的,沒有地方能同時讓你感覺到挑戰和危險,但同時又讓你覺得有安全感。
如果有,可能就是進警察局偷東西了吧。
於是在這種情況下蘇漾歡回到了天都學府,許久不見三個老朋友聚在一起喝酒,酒過三巡之後問起了他在江湖上的感覺。
蘇漾歡說:“感覺還不錯,就像是回到了家一樣。”不過說完后他頓了頓:“現在又不像了。”
聞言顧渝白有些疑惑,但鐘樓卻頗有贊同之意地笑了,斟上了滿滿一杯,一飲而盡。
“看來你確實去了真正的江湖。”那天的最後,鐘樓是這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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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心理出問題這種事,蘇漾歡沒有和任何一個人說。其實他覺得這並不是什麼可怕或者重要的事情,畢竟每個人的一聲都會出現點問題,這種幾乎十成的事情怎麼能說是可怕呢?
於是他便嘗試着自己解決。
他的問題無非是帶着白九黎的面具久了,久而久之幾乎忘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變得隨心所欲,甚至影響到了自己的內心。
這樣可不行,面具之所以是面具,真實是不能讓別人看到的。白九黎只能是他的一個身份,永遠不能成為他自己。
就這樣他加倍地讓自己變得更加溫和,他強迫地控制自己的一切,幾乎是殘忍的。微生折木曾注意到,但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減少了他的工作,更像是變相的支持。
也是在這個時候,蘇漾歡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天賦。
那就是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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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認真的說起來,蘇漾歡才是蘇家最適合當皇帝的那一個人。
他殺伐果斷,卻又溫潤如玉;他能體恤下臣,也能高高在上;他能看得透其他人,卻無人能看的透他。
就像是天邊的雲朵,看起來溫柔,但卻始終在天邊,永遠都那,那麼的遠,背後隱藏着的,永遠都不會被人所發現。
而他享受這種扮演的過程,其實不能說是扮演,實際上,無論是溫柔還是殘忍,那都是他的真正性格。
為此,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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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確認了自己的道路后,蘇漾歡將自己的兩個身份完美扮演,再也沒有出現過任何差錯。
人前他是蘇漾歡,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人後他是白九黎,亦正亦邪,行走在黑暗之中。
他能看穿任何人,但無人懂他。一切都是那樣的無趣,直到他遇到了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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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空,這是她最初報上的名字。
儘管在後來知道她真名是雲辭舟的情況下,蘇漾歡卻仍舊認為雲空才是她的真名,因為在報出雲空這個名字時她的眼神有彩,跳躍着莫名的,令人心動的光芒。
這估計才是她的真名吧,雖然他並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去認定。
初次見面鐘樓暢所欲言地說了一大堆,臨行前還準備將她給殺了,蘇漾歡覺得這樣並不是很妥,最終鐘樓選擇了妥協,兩人重新回到了雲城。
只是一次偶遇而已,就算她知道了什麼也沒關係。
在之後,他不禁無比慶幸自己當初的選擇,不過有次喝酒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就算鐘樓和他加起來兩個人估計也不是她的對手。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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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空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她很會享受,不論在任何時候都會儘力讓自己處於最休閑的狀態,她無所顧忌地熬夜和賴床,從來不會在意任何事情,基本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她太過鮮活,幾乎是他所憧憬的樣子。
他想要接近她,卻始終不得要領。最終他想了一個辦法,讓她成為了自己的老師。
就如他想像的那樣,雲空幾乎什麼都知道,她武功好,稀奇古怪的靈感從來都不缺,她好像去過很多地方,對任何事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見解。她幾乎什麼都說,但從來不說自己的小時候。
這件事直到現在依舊是一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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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空能很好的和人打成一片,她和任何人都有共同的話題。和顧渝白講笑話,和鐘樓說起江湖軼事,和自己談論古今中外,就連微生折木她都能聊的頭頭是道,整天湊在一起。
蘇漾歡很直白地感到羨慕,不只是她和其他人的親近,更是因為她的眼界之廣。
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會有這樣年輕,卻如此見多識廣的人呢?這樣的情緒在他知道她其實是丞相府那個不受寵的雲辭舟后達到了巔峰,他無法想像,一個整天不能出府幾乎從沒離開過鄴城的雲辭舟是怎麼能知道這麼多的?
她一定不是真正的雲辭舟,如果是,也可能有更多的秘密。
雖然很早就發現了這點,但是他從未將疑惑問出口。其實不光是他,其他人也都或多或少地察覺到了,但誰都沒有提起過。
這件事情最終成為了迷。
不過沒關係,就像是他一直認為的那樣。
每個人都有秘密,如果全部都坦誠相見,那才是無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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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辭舟很喜歡吃各種街邊的小攤。
每次在吃完之後她總是會笑的很開心,曾經他聽過她說:“多虧了東方渝的葯膳,果真從沒胃痛過呢。”
他不是很明白,不過他相信她能自己控制好自己的身體,因此從沒阻攔過,只是在她大吃大喝后給她一碗清淡的小粥。
小粥里灑了些許鹽粒和肉沫,聞起來香,吃起來味道有些寡淡,但很是柔和。
雲辭舟曾笑着說:“漾歡就很像這碗小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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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天都學府後,蘇漾歡終於搬回了皇宮。
這些年來他斷斷續續回過皇宮不少次,因此對於這裏的一切並不是很陌生,只是突然今後大多數時間都要在這裏度過了,他感到有些不習慣。
回來的那天蘇綰特意為他開了個宴會接風洗塵,喝了一通后回院子的時候又遇到了蘇北燁,當即又是一通,兩個酒量都不是很好的人當即就醉的不省人事。
在喝酒的途中蘇北燁告訴他小心點蘇秦,蘇漾歡問他為什麼,蘇北燁皺了皺眉,那個時候兩人喝的還不是很多,蘇北燁有些微醺,提起蘇秦的時候眼神卻很是清明。
“他給我的感覺一直都不好,原來還可以不在乎,最近卻總覺得……越來越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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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家的孩子們相處都很和睦,但是蘇北燁在私下不止一次向蘇漾歡抱怨過蘇秦,他總是靜靜的聽着,不給予任何評價。
直到那件事的發生,蘇秦恍惚一瞬間就連靈魂都死去,彷彿行屍走肉一般,對任何事情都失去了興趣,每天獃獃地坐在那裏,失魂落魄。
沈玥欄的死亡彷彿也帶走了他的靈魂,蘇綰看不下他這樣頹廢的狀態,便帶着他出去玩。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蘇漾歡發現他確實有點不對勁,他有的時候會恢復正常,卻總是有意無意提及到雲辭舟。
他在試圖引起蘇漾歡的注意,而蘇漾歡也確實被吸引了注意力,他並不清楚他想要做什麼,但是直覺告訴他,那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事。
從前他一致覺得蘇秦是個沒有耐心的人,但是現在他發現自己錯了,蘇秦不但很有耐心,而且專註到可怕。他在一點點地給他灌輸他的思想,但蘇漾歡很快就意識到了。
他想讓自己變得和他一樣。
雖然意識到了,但是他卻並沒有感到寒心或者其他的什麼。或許是蘇北燁這些年來的警告,也可能是他本來就不經常回皇宮,對於蘇秦也並沒有什麼深刻的感情。
但是在某種程度上,蘇漾歡卻想要配合他。
沒有秘密是永遠的,如果有一天白九黎被人發現,他不能讓自己的身上有這個污點。
他需要一個掩飾,一個理由。
而這個理由,此刻終於來到了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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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收到雲辭舟死訊的那一刻,蘇漾歡幾乎感覺時間都停滯了。
他微微眨了眨眼睛,然後有些輕描淡寫地說:“是嗎?”然後繼續着手頭的事情。
並不是冷血,而是他沒法把這件事當作現實,他幾乎以為一切都是幻覺,真實的不可思議,卻又假的虛幻。
一時間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
他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同地過了幾天,然後毫無預兆地在某個晚上看到她留下來的信件,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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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蘇漾歡一直都覺得雲辭舟不可能真的死了。
她和他是同類,都是獵人,怎麼可能死的那樣凄慘?
儘管如此他仍舊沉浸在悲傷中無法自拔,甚至連蘇秦都懶得再去演戲。總是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提起雲辭舟的死,么,每一次他心中的怒火都更甚幾分,甚至有種想要將他開膛破肚的衝動。
真是煩人的傢伙,就像是蒼蠅一樣,令人噁心。
而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顧渝白髮起了一起聚會,地點定在了梁城。
如果放在其他的時候,蘇漾歡肯定對此一點興趣都沒有,但是最近他實在是不想再看到蘇秦的那張臉,於是便向蘇綰請辭,然後離開了玄滄。
在那裏,他再次遇到了雲辭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