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樹欲靜而風不止
滿懷落寞地回到自己的房中,碧痕正在整理收拾過了季的皮裘衣物,海龍皮披風、銀鼠馬褂、赤狐裘、水貂皮護腰攤滿床鋪。
見了珞琪和它媽媽進來,碧痕小臉一陣羞紅,垂了頭支吾一句:“小姐且在外屋將就,碧痕這就拾掇完這些過冬的衣物。碧痕給小姐奉茶去。”
說罷踏着小碎步慌張地跑出去。
它媽媽向珞琪擠擠眼,指指碧痕出門后那還在晃動的帘子道:“少奶奶見到了?這是心裏吃了蜜的願意呢。”
珞琪心下生出一股劫後餘生的歡喜,虧得她應答機敏,否則碧痕就要嫁給那老頭做小妾了。老牛吃嫩草,真虧他們有臉想得出。
每當珞琪在丈夫面前褒貶公公楊焯廷這些匪夷所思的陋行,就會招惹至丈夫煥豪的痛斥。只是公公這些行徑如何能讓她這個晚輩心生敬意?天天抽大煙、玩女人,不然就是作出這些沒有天理的勾當。
碧痕再進來,託了一個黑漆鏤花茶盤,上面兩盞汝窯青瓷牡丹花蓋碗,放在一旁的桌上,又去彎身繼續拾掇床上的衣物。
它媽媽一邊幫她,一邊指點說:“這丫頭,這皮物不是如此的收存法,定是要趁了日頭在外面干曬后,放下些樟腦,再放進那不透氣的箱子裏封存。”
碧痕卻毫不經心,側頭甩了烏黑的長辮道:“我們姑爺說了,這皮襖裘衣原本就不易伺候,果真讓蟲吃鼠咬了,就當是賞給那些小畜生過冬的口糧了。來年入秋,姑爺去太陰山打獵,抬手一火槍下去,什麼水貂銀狐都跑不掉。”
“赫赫,聽聽這張小嘴,虧你們奶奶怎麼調教的。這人還沒嫁過來,心已經向了小女婿說話了。”它媽媽一句取笑,羞得碧痕啐了聲道:“媽媽又不正經了。”
就聽屋外院子裏傳來一聲:“五爺來了!”
門帘一打,躬身進來一人,白凈面頰丰神如玉,流星送目,劍氣入眉,臉上帶着燦笑。頭上一頂黑緞灑紅纓的**小絨帽,一身白蟒箭袖束着寶藍色鑲翠的錦帶,十五六歲上下的年紀,眼帶幾分朦朧的醉意,用手捂捂嘴,見了珞琪打個千兒親熱地喚了聲“大嫂嫂”。不等珞琪起身還禮,少年已經一頭扎在了靠窗的榻上,壓在碧痕剛收拾碼放齊整的皮物上。
“五爺這是去哪裏灌多了黃湯來挺屍了?”碧痕嗔怪地幾步過去推推少年的身子,將那些皮物向一邊規整。
珞琪湊坐在榻邊吩咐碧痕取床被子為五弟蓋上,它媽媽也忙着吩咐外面的丫鬟去打條熱手巾備下醒酒湯,一時間裏裡外外忙和起來。
五少爺煥睿酒醉燒心,在床榻上翻着身,邊笑望着大嫂胡亂說著外面見到的趣事,手卻不停抓撓脖子,一副難過的樣子。
它媽媽端着水盆跪坐榻邊,珞琪打着手巾為五弟擦臉,一面嗔怪:“也不怕你哥哥回來捶你,怎的喝成這般田地?”
煥睿笑而不答,伸手晃着只手指望着珞琪呆笑,睫絨微顫,不時一閤眼睡下了。
珞琪一臉無奈苦笑,望了眼它媽媽,反是噗哧笑出來。
它媽媽將手中的銅盆遞給碧痕,沉了臉拍打了床上的煥睿一下罵道:“幾曾聽說過小叔子滾到嫂子床上來的道理?雖說是長嫂如母,可五爺如今也是大人了,怎麼也該避嫌不是。”
珞琪挪身下床,碧痕放了銅盆在榻桌上,打了毛巾接着為五爺擦洗。
卻不防備煥睿猛地睜眼,一把攥住碧痕的腕子道:“好姐姐,我給你帶稀罕物來了,你上次喜歡的那個西洋銀絨里的小盒子,我在市集上幫你尋到了。”
說著一手抓緊碧痕的腕子,另一隻僵硬的手向懷裏摸索,碧痕如何甩也甩不去五爺的手,嬌嗔道:“哎呀,五爺正經些!”
它媽媽湊上前,照了着煥睿的**蓋了兩巴掌罵:“冰兒,仔細你大哥回來揭掉你的皮!”
這才將碧痕的手扯出來。
珞琪在一旁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冰兒是煥睿的乳名,無外人在場時珞琪也愛這麼叫他,這個名字聽來有趣,一如五弟這人一樣冰雪瑩澈的可愛。
丈夫煥豪在幾個兄弟中是最疼愛的就是這個小兄弟煥睿。
煥睿十歲時,生母五夫人桂氏在後花園游湖時失足落水亡故,也再沒個人庇佑。待到珞琪和丈夫煥豪從朝鮮歸國回到龍城家裏,小煥睿就如長在大哥房裏一般,天天在這裏出沒調皮。
楊煥豪喜歡這個伶俐的兄弟,平日裏得空不是帶了五弟冰兒出去騎射打獵,就是晚上督促五弟讀書,每日五弟都要來大哥的書房一一稟明當日都有何長進,做了些什麼。煥豪更是督導得緊,寵愛卻不姑縱,反是珞琪對這個小叔子是有求必應,有時為了讓五弟逃過煥豪的責罰,珞琪想方設法為五弟遮掩,一來二去,五弟反是同她無話不說。
有時候珞琪都在暗自思忖,怕是丈夫沒有子嗣,心思都放在調教兄弟身上,若是日後有了自己的兒子,怕也是這般的督導,慈嚴兼濟。
五爺煥睿也十分爭氣,雖然是側室所生,卻是從小發奮,讀書上是百里挑一,十三歲就中了秀才,也是楊家的榮耀,只是這貪玩調皮的性子卻從來改不掉。
“哎呀!血!”碧痕尖叫一聲,珞琪和它媽媽湊過去看時就見煥睿身下那條白官紗褲管上一片血跡,慌得眾人手足無措。
煥睿翻個身道:“不是我的血,是那長了狗眼的混蛋的狗血!”
珞琪這才長舒一口氣,推推煥睿的身子問:“五弟,你又在外面同人打架了?”
“打狗了!”煥睿一把將被子蒙了頭,似是不想再糾纏這個話題。
珞琪嘆口氣,猜出**分的緣故。
龍城這地方人傑地靈,尤其盛產俊男美女。京城裏許多脂粉巷年年派大船泊來龍城,買些窮苦人家長得周正的男女娃子去養,長大就是花街柳巷裏的窯姐兒或相公。因此,龍城的男風盛行。偏是五弟生得模樣俊俏,平日裏總愛偷逃去外面玩耍,不知道他家世身份的人難免會起歹意,因這個惹出的尷尬事已經數不勝數。
珞琪在一旁勸五弟說:“就是有那長了狗眼的來招惹你,爹爹和你大哥都囑咐過你在家潛心攻讀,不許出去貪玩惹事,你怎的不聽?”
煥睿在被子裏不做聲,珞琪知道他不愛聽,它媽媽忿忿地罵一句:“少奶奶就由了他去鬧,左不是被老爺或大爺擂上一頓就舒坦了。”
話音未落,門帘一打,一個小廝進來回話說,大爺回府了,在前廳老爺那裏回話,老爺怒了,喊了五爺過去呢。
一句話,煥睿倏地從床榻上躍起,酒意頓無,一臉的惶然,乞憐地望着嫂子。
珞琪這才想到大事不好,她本是盤算了要讓小廝去前面迎候丈夫的歸來,提前支語一聲碧痕的事,可是五弟醉酒來這裏一鬧,她反將正事忘記了。這折無本的戲就不知道要唱去哪裏,想到這裏珞琪也慌了神。
煥睿並不敢耽誤,神色慌張卻還是大步向外面走去。
它媽媽跺腳揉拳地埋怨珞琪:“少奶奶,看您惹出的這麻煩,定然是老爺為碧痕的事訊問大少爺,火氣上來又要拿冰兒五爺當靶子打了。”
珞琪六神無主,心想自己為了救碧痕急切間胡亂編排一氣,卻是害了丈夫在公公面前難去做人,怕更要害了五弟挨打。平日裏公公同煥豪父子並不親近,怕是因為自小沒在一起生活,乏了養育之恩的緣故。加上丈夫從朝鮮歸國後有功名在身,公公氣惱時申斥多,責罰時也顧及些臉面。但每每氣不過時,就尋了丈夫最心愛的五弟煥睿去當替打,這板子比打在丈夫煥豪身上還令丈夫難受。多少次是為了心疼五弟煥睿,丈夫咬牙屈從於公公的安排。過去大戶人家的少爺犯錯,多是跟班的小廝替打,不過是給少爺們一些警醒,只是公公很怪,卻拿小兒子去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