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我的日常

第45章 我的日常

研究室內,我們三個人圍在進行畢業專題時固定借來使用的電腦旁邊。正在操作電腦的小林同學挪了挪椅子,讓我更容易看清楚螢幕畫面。

「啊,抱歉。」

我望向螢幕,仔細看過上面的數據。

「OK,就用這些數據測試吧。」

「了解。」

伴隨着清脆的喀噠一聲,小林同學按下了開始模擬實驗的按鈕。

今天回家之後,再跟優羽子聯絡一下,問問看奶奶的詳細狀況吧──我默默出神地想道。

優羽子的奶奶,在一個星期之後過世了。

早上到了研究室之後,長澤准教授告訴我們福原教授請了喪假。

之前跟優羽子通電話時,已經有聽說了狀況不太好,不過聽到確切消息的這瞬間,我整個人還是像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重擊了一下。聯絡優羽子之後,確認了福原家明天要替亡者守靈,而後天就是舉辦喪禮的日子。

我跟奶奶就只有說過那麼一次話,但是彼此面對面交談時,奶奶臉上的表情,以及當時聊天的氣氛,都再次清晰地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

猶豫了一下子之後,我決定出席奶奶的守靈儀式。我向優羽子詢問出了喪禮舉行的地點,又跟媽媽說明了前因後果,請媽媽告訴我守靈要注意哪些規矩禮儀。

隔天晚上,我穿上好久沒穿過的西裝正在系黑領帶時,媽媽拿了一包奠儀給我。

我搭上電車,抵達東京市內的殯儀館后,在接待處拿出奠儀交給接待人員。在接待處負責的,是優羽子和另一位應該也是福原家親戚的阿姨。我正想着和她說些什麼時,優羽子就注意到我,喊了一聲:「啊,幸成。」不過因為周圍人實在太多,我們只是互相點點頭,沒有再說其他的話。

守靈儀式開始前,喪禮會場外有許多人站着交談,優羽子也和父母以及看上去是親戚的幾個人站在一起。我遠遠地望着,想着優羽子就是在這些人身邊,在這樣的環境下被養育長大的吧。在這種場合也許不太莊重,但穿着黑色喪服的優羽子看上去比平常成熟不少,非常漂亮。

福原教授在現場走來走去,一一問候過來參加喪禮的人們。我原本也想跟教授打聲招呼,不過因為對方看起來很忙,又覺得這時候大概不是打擾的好時機。

不久后,就到舉行誦經儀式的時間了。我進入會場,在後排的椅子上坐下,穿着喪服的優羽子則坐在前面屬於亡者親友的位置上。祭壇上裝飾著許多鮮花,上面掛著奶奶的遺照,在那前面就是白色的棺木。遺照上的奶奶比起我之前看到的本人要年輕,似乎是更早以前照的照片。那時候奶奶的頭髮還很濃密,臉上帶着笑容,還能夠看出年輕時的風韻。

在寺院師傅誦經時,我不斷思考着奶奶究竟度過了什麼樣的人生呢?生下並養育了教授,看着孫女優羽子誕生長大,就這樣一直活到了九十幾歲。

如果是九十年前出生的人,奶奶在我們這個年紀時,應該剛好碰上了第一次舉辦在東京的奧運吧。在那之後,就這麼繼續活過了二十世紀後半葉,以及二十一世紀的四分之一。

這對我來說,實在是難以想像的一段漫長時光。而在那段時光的最後,我被優羽子介紹給奶奶認識,能夠在最後的最後與這個人交談說話。如此一想,就覺得這一切真是不可思議。

「優羽子就交給你了喔。」奶奶說過的這句話,突然就跳進了我的腦海中。也許那不過是場面話,但我依然深深地感受到了這句話的重量。

誦經結束后,和尚開始講解這個教派對於死後世界的解釋,最後說道:「就讓我們誠心地送亡者最後一程吧。」

我開始思考那所謂的死後世界。雖然至今為止,我都不曾覺得這世上存在什麼死後的世界,不過看着奶奶的遺照,以及現在圍繞在奶奶身邊的這些人,我開始想要相信,死後的世界其實是「存在」的。即使以生物學角度來說,生理上的身體機能已經完全停止,但奶奶在漫長人生中堆積下來的一切,一定不會就這樣跟着消逝。因為奶奶曾經在這世界上活過,所以才有教授,優羽子也才會誕生。除此之外,奶奶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所建立起的許多羈絆,一定也都還留在這世界上。

不久后,和尚就離開會場,工作人員上前來宣佈守靈儀式結束。我跟其他參加葬禮的賓客紛紛從位置上起身,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中山同學。」

在走廊上,我被福原教授喊住了。穿着喪服的教授旁邊,一身黑裙的優羽子也交握雙手站在那裏。

「不好意思,我跟奶奶沒有什麼深交,卻還是來觀禮也許不太合乎禮儀……但是,畢竟優羽子介紹我們認識時有過一面之緣,所以……」

「嗯,這件事我有聽優羽子說過了,真的很謝謝你今天過來。」

站在教授的身邊的優羽子也微微低下頭:「真的很謝謝你。」

我也朝兩人回禮。至親的人過世,優羽子和教授應該都非常悲痛吧,不過,他們都非常堅強。

「我還得在會場留一陣子。」教授說著,看了一眼手上的表說:

「我陪你一起走出去吧,我也想去外頭稍微吹吹風。」

於是,我和教授一起走到喪禮會場外,還有不少人站在這裏交談。雖然梅雨季尚未過去,不過這天的天空沒有陰雲,是個晴朗的夜晚。夜空中有稀稀落落的幾顆星星,以及一輪高掛的明月。

教授輕輕吐出一口氣,然後開口對我說:

「我記得你曾問過我,平行世界是否存在。」

「是的,那是我跟教授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如果說,這世上真的存在擁有無數種可能性的無數個世界,我想在這個宇宙的某處,也存在着我母親還活着的世界吧。」

教授這麼說著,從口袋裏拿出香煙,點火後放入了口中,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教授抽煙。

「是啊,我母親還非常健康地活着的世界……」

我猜想,教授是不是想要到那樣的世界去,再次和奶奶見面呢?

「教授,你會希望去那樣的世界嗎?」

聽我這麼問,教授卻馬上搖了搖頭。

「不,我沒那麼想。」

「……為什麼呢?」

「我認為,我們世界的一切,應該在我們自己的世界結束。」

「這是什麼意思?」

教授似乎思考了一下該怎麼解釋才好,隨後他吐了一口煙,開始說明道:

「我一直假定世界上有多重宇宙,並對此進行研究。而如果我們的世界和平行世界彼此能夠往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我做了各式各樣的設想,到最後的結論是,即使能夠辦到這種事情,人們大概也還是無法追尋到自己滿意的結果吧。」

教授這麼說著,將手插入口袋,又深深地吐了一口長氣。

「……我母親即使身體變得無法動彈,腦袋也無法思考了,還是努力地活到了最後一刻,我不想讓這份努力白費。如果發生了不好的事情,就躲到什麼都沒發生過的世界去,我不認為這是正確的。不過倫理觀念是會隨着時間改變的東西,所以這只是生在這個時代的我個人的想法就是了。」

「……是啊,總覺得我似乎能夠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了。」

「──那麼,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親戚們還要協商今後的事情呢。特地來這一趟真的很謝謝你,之後研究室再見嘍。」

「好的。」

我向轉身回喪禮會場去的教授行了個禮,就踏上了歸途。穿不習慣的皮鞋敲在地上,發出聽不習慣的皮鞋聲,不斷在我腳邊回蕩。

即使希望某些事物的時間能夠停止,這個世界的時間也不會為任何人停下。只要活着,就要面對現實中一個個不斷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問題。

優羽子在辦完祖母的喪禮后,就開始到國中進行教育實習了。雖然她的第一志願是在小學教書,不過為了讓將來有更多選擇,優羽子似乎也打算取得國中教師資格。

她在去年大三時已經進行過小學教育實習了,雖說這次算是第二次實習,不過面對不習慣的環境似乎還是讓她相當疲憊。我們在假日碰面時,她看起來非常累,一起去樂器行聽她彈「踩到貓兒」時,旋律里的貓也不像之前那樣有精神了。

我在八月的時候參加了研究所考試,校內升研究所的學生,只要某些特定成績超過一定標準,就可以免除筆試。因為我跟小林同學都達到了指定成績,所以我們就只進行了口試。

雖說只要不失常就不會落榜,但我同時也因此產生了相對的壓力。要是都這樣了還沒考上,學長姊們、一起考研究所的小林同學,甚至是福原教授和優羽子,大家肯定都會覺得我是個笨蛋吧。

優羽子在同一時期,也開始進行東京都的小學教職員甄選。從我們在十八歲那年相遇的初夏算起,這已經是我們一起度過的第五個夏天。那時候我也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煩惱大學升學的事情,如今,我們又迎來了人生的另一個分歧點。

我已經決定考研究所,而優羽子也像她先前所說,為了實現成為學校老師的夢想而努力。

我跟優羽子就在一片昏天暗地的忙碌中,度過了我們的第二十二個夏天。之前每次度過大學漫長暑假時的那種無聊厭倦,今年夏天是一點都感受不到了。我們兩人幾乎連玩樂的時間都沒有,而是全數花在我們想要迎來的「未來」身上。

最後,我順利地一次就考上了研究所,小林同學和從碩士升博士的學長姊們,大家也都通過了。

雖說校內升學者考上似乎是滿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研究室的學長姊們在考試結果公開后,還是決定在附近的居酒屋,為已經確定將來發展方向的人舉辦一場慶祝會。順便一提,跟我和小林同學年的淺野,在暑假前也已經被一家製作光學元件和醫療器材的大工廠錄取了。

周末傍晚六點,大家從研究室直接前往距離校園最近的一家居酒屋。因為我們學校的學生常來這家店,所以這裏雖然感覺不是那麼整潔漂亮,不過還是有不少年輕客人,店裏氣氛非常熱鬧。狹窄店內最裏面,由兩張大桌子並起來的座位,就是店家提供給我們的位子了。旁邊牆上貼有手寫的菜單,菜單被油煙長期薰染得有些泛黃。

「決定了未來發展方向的各位,恭喜你們!」

大家點的飲料紛紛送來時,負責籌辦慶祝宴的中島學長這麼說道。我們每個人也都回復了一句感謝的話語,然後大家開心地乾杯。

我坐在淺野的隔壁,喝着最近似乎終於能品出味道來的啤酒,小林同學則坐在不遠處,跟博士班一年級的松本學姊(一位身高很高,總是戴着眼鏡,用發圈綁着馬尾,看上去很成熟的人)一起喝着黑醋栗利口酒。

雖說理科研究室的成員都比較認真嚴肅,但大家一喝起酒來也和普通的學生飯局差不多,大家互相笑鬧,彼此聊著沒什麼重點的輕鬆話題。

這次宴會,研究室的十位學生全都到齊了。小林同學跟松本學姊這兩位平常總是很嚴肅的女生,也一邊吃着火腿和起司,開心地聊著天。

大家在居酒屋待了大約兩小時后,才在夜晚的街道上朝研究室走回去。度過愉快的時光后,散場時總讓人有種淡淡的不舍,所以大家在收拾好行李后都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留在夜已深的研究室里又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到了九點左右,兩位女孩子首先開口說「差不多該回家了」之後,成了第一批離開的人。又過了一會之後,我跟淺野一起對宴會結帳時出了比較多錢的學長們道謝,然後也離開了研究室。

在那之後過了一個月,暑假結束,下學期的課程開始了。福原研究室的成員們即使放暑假也會來學校進行自己的研究,所以開學對我的生活來說沒什麼影響,不過新學期開始,一二年級回來上課後,原本安靜的校園頓時又變得熱鬧了起來。春季與夏季時翠綠茂盛的樹木,葉子上也開始慢慢染上了黃色與褐紅色,風一吹,枯葉就飛舞著紛紛落下。

我照舊是一身牛仔褲加連帽T恤,每天從早到晚喝着提神用的咖啡,不斷忙碌於實驗或在電腦上模擬實驗。雖然這種穿着打扮跟沒打扮差不多,但勝在舒適。包含小林同學和松本學姊這些女學生在內,福原研究室的成員只要在研究室內,都是穿着休閑型的服裝。畢竟穿着時髦貼身的服裝進行長時間的科研工作,只會讓肩頸變得十分僵硬,非常不舒服。我們的研究非常順利,照這個節奏進行下去,十一月中旬左右,就能夠將畢業論文需要的數據全數收集完成了。

另外,由於我們學校在每個下學期會開始把大三學生分配到各個研究室,所以這次有三位新人也加入了福原研究室。往年以來,為了讓新成員早點進入狀況,會讓高一個年級的學生去帶領他們。因此我們幾位四年級生,也開始負責在進行輪流講解討論前回答他們的問題,以及推薦他們一些適合先去看過,儲備一下這方面專業知識的論文或書籍。

就在迎來新學期的這段時間,某天我剛離開研究室,正往校門走去時接到了優羽子的電話。

「是我,怎麼了嗎?」

「嘿嘿嘿~~」一接起電話,就是優羽子故意弄出奇怪腔調的笑聲。

「發生什麼好事了嗎?」

我這麼問了之後,優羽子馬上高興地回答:「嗯!」

「是什麼?」

「你猜猜看?」

「我猜不到,告訴我吧。」

「我跟你說喔……」惡作劇似的,優羽子故意停頓了好久才說出答案:

「那就是──我通過小學教師甄選考試了喔!」

聽到這個好消息,我也不禁跟着心情激動起來,馬上祝賀道:「恭喜妳!」

「好厲害啊,甄選考試不是很難嗎?」

「嗯,運氣好嘍。」

「是因為優羽子很努力的關係吧。」

聽我這麼說,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雖然之後才會確定要去哪個學校擔任教職,但我也確實又往自己的夢想邁進了一步呢。」

「下次見面來慶祝一下吧,晚點我們討論一下有空的時間。」

「嗯,好喔──幸成,你現在人在哪裏?」

「我剛出校門,正在往車站走。」

「這樣啊,那我就先掛電話嘍。」

「嗯,通過考試真的太好了,恭喜妳喔。」

「謝謝。」優羽子這麼說完后,就掛掉了電話。

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來到離大學最近的車站后,在大批人潮中跟着一起等待電車。優羽子就要達成從以前就一直努力的目標了,我也跟着替她感到高興,覺得溫暖的感覺洋溢在胸口。

我在小學的時候,曾遇過一位漂亮又年輕的老師。那位老師跟我們非常親近,對小學生之間流行的遊戲或音樂都知道得很清楚,不管男同學或女同學都非常喜歡她。

我想,優羽子一定也會成為像那樣的老師吧。

等到她過一陣子正式成為老師之後,不曉得會是什麼樣子呢?想想就跟着期待了起來。同時我也希望自己能夠儘快找到工作,真正地能夠獨立起來。

我並沒有後悔進入研究所就讀,不過想到優羽子已經進入了小學教職體系,又想起其他大學畢業后便進入職場的同齡人,不禁有種被人拋下的焦躁感。

我在人群中小小嘆了口氣。但是,只要像福原教授那樣成為優秀的研究者,應該就能夠把這些年落後的份追回來了吧?這麼一想之後,心裏萌生的那些焦躁感和低人一等的自卑感便都消失不見了。這時,月台上的廣播與提醒入站的音效響起,電車駛入了月台。我站在車廂內靠近門口的地方,一個人看着窗外壟罩在夜幕里的風景。

優羽子的慶祝會,在我們兩人確認了彼此有空的時間后,定在十一月中旬的星期日。那天傍晚,我跟優羽子在東京約好的車站會合,走上一段路之後,就在一家比我們平常一起吃飯的地方要再高檔一點的餐廳享用了晚餐。

因為我到大三為止都有在當國中家教,之後在大學擔任實驗助手和監考打的零工多少存了點錢,所以這份晚餐基本上還是出得起的。雖然優羽子主動說了要付一半的錢,不過大概是因為男性尊嚴之類的東西作祟,這個提議被我給拒絕了。

晚餐期間,優羽子聊起「學校讓我指導管樂隊喔」、「用鋼琴伴奏時整個彈錯了結果被學生笑」、「今年以來的時間全都花在準備教師甄試上了,上學期的學分超危險啊」之類的事情,關於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她都帶着笑容一一跟我分享。

自從祖母過世以來,大概也是因為過於忙碌的關係,優羽子前一陣子一直很沒有精神。不過今天見到的她,已經變回以前那個有着明亮笑容的女孩了。

走出餐廳后,我們再次漫步在街道上。進入十一月以來,氣溫一天天下降,夜晚已經變得相當冷了。優羽子穿着大衣外套,脖子上戴着圍巾,好像很冷似的縮著脖子走路。優羽子半開玩笑似的說「把手借我一下吧」,然後就握住了我的手。她手上的體溫比我要低一點,感覺稍微有點冰冷。不過握住一段時間后,我手上的熱度便漸漸傳遞過去,兩人牽着的手變成一樣的溫度了。之後優羽子一邊走,一邊開口說道:「說起來……」

「最近我啊,常常夢見幸成呢。」

「嗯?關於小時候的回憶嗎?」

「不是喔,是現在的。就像我們現在一樣一起出遊、彼此說著話的夢。所以我想跟以往那種奇怪的『記憶』沒有關係,就只是普通的夢而已。」

「這樣啊。說起來,我偶爾也會夢見優羽子呢。」

「是怎樣的?」

「也是那種普通的夢啦。不過有一次的夢滿有趣的,優羽子來我們研究室觀摩時,跟一位叫小林的女同學聊得超起勁喔。」

「啊,是那位小林小姐啊。前一陣子來我們家玩的那位。」

剛升上四年級的時候,教授招待我和小林同學以及淺野到家裏玩,大家一起吃了頓飯。那時候優羽子為了跟大家打招呼,曾經從房間裏出來一次。我就順便在那時告訴其他兩人我跟優羽子正在交往的事情。淺野的感想是:「居然能夠追到指導教授的女兒,你真厲害啊。」小林同學則是用一種懷疑的視線盯着我看,我只好補充說明,在我知道福原教授是優羽子的父親之前,我們就已經認識好一陣子了。

我跟優羽子在車站前的百貨公司跟書店晃了好一陣子,之後大概晚上九點左右,就搭上了前往池袋的回程列車。

車上剛好有兩個相鄰的空位,我們坐下來之後,優羽子的頭就開始一晃一晃地打起瞌睡。

「優羽子?」

我疑惑地喊她名字,優羽子「啊」了一聲抬起頭,一臉不好意思的模樣:「我剛才睡著了?」

「呃,我也不太確定。」

「抱歉。」優羽子解釋道:

「我最近總是常覺得想睡覺。」

「睡眠不足嗎?」

「應該不是,要說的話現在晚上都是一沾床就睡著了,睡眠時間應該增加了才對。」

「那是為什麼呢?因為剛好是換季天氣變化的時候嗎?」

「可能是吧。」

稍微說了一陣子話之後,優羽子的頭又開始一晃一晃了起來。

啊,又睡著了呢。我這麼想着,朝她的方向靠了一點。優羽子的臉就在近處,塗著紅色口紅的嘴唇鮮艷欲滴,突然就讓人想一親芳澤。不過在人這麼多的電車上,我還是按捺住自己的衝動,把視線轉向前方。

教師甄選的結果終於出來,她這是安心后整個人放鬆下來了吧。

教育實習和甄選考試等,優羽子努力堅持過了許多辛苦的事情,我就在她的身邊看着這一切。

奶奶剛過世時,優羽子一定也還沉浸在失去親人的悲傷里,但即使是那段時期,她也依然朝着自己的目標努力邁進。所以優羽子如今就要在明年開春之後成為小學老師(雖然還不曉得分發的學校),我也十分為她高興。

在這之後,她還會繼續朝新的未來前進。而我也不能輸給她,不論是學業還是研究都要更加努力。

「辛苦妳了。」我朝枕在我右肩的優羽子,在她耳邊這麼輕輕說道。

「中山同學。」

聽到有人叫喚自己后,我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優羽子……?」

不自覺脫口而出這個名字之後,我的腦袋漸漸從混沌狀態恢復過來。

「啊?你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麼?」

那個聲音疑惑地說道。睜開眼后,視線慢慢地清晰了起來,我的意識也急速回籠,然後注意到站在我身邊的小林同學。

「──糟糕,睡死了……」

「你是夢到女朋友啦?」

「是有這種感覺啦……」

我這麼回答之後,小林同學大概是無言以對,只好嘆了口氣。

我從桌上爬起來,揉揉眼睛后又整理了一下大概已經睡得亂七八糟的頭髮。大概是一直趴在桌上的關係,腰部正在隱隱作痛,我現在的腦袋還是有點昏沉,太陽穴附近有些類似偏頭痛癥狀的鈍痛感。

我環視周圍,除了我之外,研究室里就只有小林同學。外面天色已經完全黑了,研究室內從天花板灑下的明亮光芒照在窗戶玻璃上,讓玻璃如同鏡面一般隱約反射著室內的景象。

「其他人呢?」

「淺野同學和幾位學長一起去學生餐廳吃晚餐了,其他人在公共教室。」

「是喔……」

我忍耐著腰部的疼痛,伸了一次懶腰,又把頭左右歪了一下。背部的骨頭髮出喀喀的聲音,我也忍不住喊道「好痛」。

「身體不舒服嗎?雖然你似乎已經休息滿久了……」

「不,我沒事……我想我只是不小心睡著了。」

我看了一眼研究室牆壁上的時鐘,發現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六點半。

到底是什麼時候睡着的啊……?我仔細回想了一下今天一天的記憶。

上午就像往常一樣來到學校,然後讀了一下準備進研究所的一些自修課程,之後午餐吃了一如既往的炸雞麵包。然後我打算準備一下下周的研討會,所以開始着手翻譯這次要當成主題的論文,還用紅筆畫出了論文內好幾個看不懂的專門用語,以便之後查詢。到這裏為止的我都還有印象。那時候天還是亮的,不過從那之後到現在為止的事情,我就完全不記得了。在我面前,出版成冊的論文書以及紅色原子筆,早就都已經被擠到桌子的角落去了。

「我到底睡了多久啊?」

「誰知道呢?我今天到這邊是三點左右,你那時候就已經趴在桌子上了。」

「早點叫我起來不就好了嗎?」

「我以為你很累啊──提交畢業論文的時間就要到了,大家都累積了不少疲勞嘛……我最近也變得很容易想睡,公共教室里的好幾位學長也是,坐在椅子上就這麼睡著了。」

小林同學摀著嘴巴打了個小小的呵欠,把肩膀上的包包又調整了一下。她已經穿上了灰色的外套,脖子也繫上了圍巾。

我用手指揉着疼痛的腰部,望着她問道:「要回去了?」

「嗯,我之後還有打工。」

小林同學這麼說完之後,就把一疊寫滿英文的資料放到我桌上。

「這是感覺可以拿來當參考資料的論文,我也給你印了一份,星期一之前要看完喔。」

「啊,不好意思,謝謝妳。」

「那我就先走嘍。」這麼說完之後,她就轉身趿著拖鞋,趴噠趴噠一路走到研究室門口的鞋櫃換上靴子,然後在門口又跟我說了一次「掰掰」后,就走出了研究室。

跟小林同學對話的期間,我的睡意也慢慢退去,只是腦袋還有點昏沉。我想着買點咖啡來喝吧,拿上錢包,把身上穿着的連帽風衣拉鏈一直拉到領口之後,就朝研究大樓門口的自動販賣機走去。

我拿起隨着「喀咚」一聲掉到取物口的飲料,在自動販賣機附近的一張長椅上坐下。

打開飲料的易拉環,在夜風中喝了一口無糖咖啡后,「呼──」地吐出了一口氣。咖啡的香味與舌尖上的苦味刺激著感官,讓還有些昏昏欲睡的腦袋清醒過來。

從這裏能夠看見一群大笑着走在校內的學生,以及校園一角,一邊放着音樂一邊跳街舞的團體。

隔天的周六,是我跟優羽子先前就約好中午要見面的日子。當天早上吃完早餐,我開始為出門做準備時,手機里傳來了優羽子的訊息。

內容是:『抱歉,今天的約會可以改期嗎?』

『我是沒關係,不過發生什麼事了嗎?』

『總覺得身體不太舒服,有點爬不起來,抱歉。』

『我知道了,我沒關係的。不要介意好好休息吧,要多保重身體喔。』

我送出回復后,就把外出服又換成了居家服。

已經臨近十二月了,為了替下個月下旬就要交出的畢業論文做最後整理,我最近也經常在研究室待到很晚。如今不用出門了,我的睡意也跟着湧上來,結果那天我最後從早上又睡了一次回籠覺。

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起床后,我的腦袋有好一陣子都無法擺脫那種睡太久帶來的酸痛感。我一邊努力挪動沉重的身體,一邊爬出被窩,喝過冷水又衝過澡后,才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之後,我就給優羽子發了一段訊息:

『身體好點了嗎?P。S。如果還是很難受,可以不用回復訊息沒關係。』

但過了一會之後,還是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我回到床上看書,結果不知不覺間又睡著了。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時間已經是星期日的中午十二點左右,也就是說我把一天又睡過去了。

國中和高中還在參加田徑隊時,也曾經因為真的太累而睡了這麼久,但自從高中畢業不再跑田徑之後,我就再也不曾這樣睡過了。不過這次醒來之後,終於脫離了最近一直覺得想睡的狀態。因為今天沒有任何預定行程,所以我當下便決定吃完午餐后,下午就到研究室繼續進行畢業論文。我這麼想着從床上爬起來,開始換衣服準備出門前往學校。

我吃完午餐后坐電車前往學校,然後就往研究室走去。星期日校園內的學生並不多,不過研究大樓有不少教室都亮着燈。福原研究室裏面也有幾位研究生正在操作電腦或研讀論文。我向學長們打過招呼,之後在公共教室里大致瀏覽過小林同學給我的論文資料后,就開始整理至今為止收集到的實驗數據。

在這之後,我花了大概整整四小時專心進行整理工作,等到過了傍晚六點,我正打算要回家時,我手機卻突然響起了來電鈴聲。螢幕上顯示著優羽子的名字,我想着應該是優羽子身體終於恢復,不禁鬆了一口氣。走到外面按下接通的按鈕后,只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一句『幸成同學?』,雖然這個聲音跟優羽子很像,不過我很快就辨認出這不是優羽子,而是阿姨的聲音。

「嗯,我是中山。」

從優羽子的手機接到阿姨打來的電話,對於這種不正常的情況,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因為怕在走廊上講電話的迴音打擾到人,我說了句「請稍等一下」後走下樓梯,來到物理研究大樓外面。太陽下山後,十一月夜晚的室外非常寒冷,我吐出的白色霧氣,飄散在漆黑校園裏路燈的光芒中。

「請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漸漸加快,聽到我的詢問后,阿姨慢慢地說道:

『優羽子……今天中午的時候住院了。』

「咦,住院?身體狀況有差成那樣嗎?」

我驚訝地追問之後,沉默持續了一會兒。在那短短數秒之間,我的不安瞬間增長到幾乎無法壓抑的地步。

『優羽子現在陷入昏迷。』

我瞬間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整個人都無法思考,腦袋一片空白。瞬間滿溢開來的疑問,只能在口中化為句子:

「為什麼會這樣?優羽子到底怎麼了?」

我質問的聲音顫抖著。

『那個,抱歉啊。好像嚇到你了。』

「優羽子應該沒事吧?」

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就像要裂開了,並不斷地重複著質問的話語,邊問邊祈禱著「一定要沒事啊」。

阿姨在電話另一端回答了:

『嗯,應該算是沒事吧。不過,到底為什麼會陷入昏迷,醫生也判斷不出原因。』

「啊?」

對阿姨的回答,我整個人反應不過來而發出了一個單音節。之後我馬上為自己的失禮道歉,又問道:「是在哪一間醫院?我現在可以過去嗎?」

「已經做過各種檢查了,但身體實在找不出任何問題。」

我匆忙離開研究室,抵達阿姨在電話中告訴我的豐島區的某家醫院后,遇到了還在待病房裏的阿姨。

根據阿姨所說,優羽子從昨天開始就完全沒有下來客廳,開始擔心起來的阿姨今天早上進去房間查看后,就發現優羽子躺在床上。原本還想是不是單純地在睡覺而已,但阿姨怎麼喊怎麼搖優羽子都醒不過來,急忙叫了救護車之後,就變成如今的狀況了。

福原教授似乎也來了,不過他目前好像正在別的地方聽醫生詳細說明優羽子的狀況。

「醫院對腦部也做了檢查,不過還是沒有找到任何病徵。醫生只說優羽子目前處於接近熟睡的狀態。」

「熟睡……?」

我對「沒有檢查出問題」這一點感到安心,同時也對優羽子不明原因的昏睡感到不安,只能獃獃重複了一遍阿姨說的話。

「優羽子到底是怎麼了呢?」阿姨感到擔憂又束手無策。

躺在床上優羽子手上打着點滴,太陽穴到額頭的位置都覆蓋着薄薄的貼片,我想那大概是在監測腦波吧。

「優羽子。」我對閉着眼睛的她喚了一聲,卻沒有任何反應。可以聽見她小小的呼吸聲,也看不到任何痛苦的模樣,真的就只是「睡著了」一般,感覺好像下一秒鐘就會睜開眼睛醒過來。

我拍拍優羽子的手,又喊了一次她的名字,阿姨也在旁邊說著「優羽子,是幸成同學喔」。這時,我看到優羽子的眼皮似乎突然動了一下,仔細又盯着她的臉看了一陣子之後,發現雖然很微弱,但優羽子的眼皮確實一直在動。

「總覺得,好像稍微動了一下。」

「大概一小時或兩小時會出現一次這種狀況,醫生說是快速動眼期的特徵,另外偶爾也會在睡夢中翻身。」

「總而言之……優羽子應該不會死掉之類的對吧?」

我這麼問著,同時感覺到自己的喉嚨一片干啞。

「嗯……不過,不曉得沉睡的狀態會持續到何時,導致這種情況的原因和治療的方法也都還不清楚。」

「這個點滴是做什麼用的呢?」

我看着旁邊金屬桿吊著的點滴袋問道。

「裏面是維他命和葡萄糖,畢竟現在這種狀態,身體無法攝取養分。」

「這樣啊……」

總之不是在施打什麼藥物,這讓我多少安心了一點。我沉默地在摺疊椅上坐下來之後,有腳步聲朝這邊走來,之後帘子被打開了,過來的人是福原教授。

「中山同學。」教授注意到坐在裏面的我說:

「你來了啊。」

「因為不曉得中山同學的號碼,我是用優羽子的電話聯絡他的。」阿姨向教授說明道。

「請問醫生怎麼說呢?」

我馬上着急地問道,而教授皺着眉,稍微歪了歪頭。

「該怎麼說呢,完全不明白到底是什麼狀況啊……就算從外部給予刺激,也無法讓優羽子醒過來,所以也不清楚她現在是不是能算是『睡眠狀態』,但是從腦波活動的數據來看,又只能說是『睡著了』。唯一能夠確定的是腦部確實出現了什麼異狀,不過沒做過詳細檢查之前,還無法確定優羽子到底是不是得了什麼病。」

「這樣啊……」

「時間已經很晚了,你就先回去吧。我想短期內,大概也無法知道優羽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在離開之前又碰了碰優羽子的手輕輕說「我會再來看妳喔」。優羽子毫無反應,在雙親的守望下,她平靜安穩地沉浸在甜美的夢中。

我那天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家,一整夜都輾轉難眠。一想到沉睡在醫院病床上的優羽子,就感到胸口一陣疼痛。我就這樣度過了漫長的夜晚,直到快天亮時才漸漸睡着,起床時,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了。

我在浴室看着自己蒼白頹喪的臉,跟這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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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賽麗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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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我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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