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陌生的記憶

第40章 陌生的記憶

我擁有一些理論上應該從未發生過的事情的記憶。

走在路上時,會突然莫名覺得眼前景物好像似曾相似。腦海中還會浮現一些人的身影,偶爾甚至會「回想」起和他們相處在一起的自己。但是記憶中這些叫作「智紀」或是「美菜實」之類的孩子們,我應當一個都不認識才對。

我從來沒印象自己有過這樣的朋友們。

就算翻遍小學畢業紀念冊,也找不到有這些名字的同學,而從未參加運動社團也沒上過補習班的我,應該也不可能有機會認識我們學校以外的人才對。

除了像這樣的既視感之外,我也經常反覆作著好幾個相同的夢。出現在我那些「既視記憶」里的人物,似乎也常常出現在這種不斷重複的夢裏,但醒來之後我卻怎麼都想不起夢境的細節。不過,我在這些夢裏總是過得非常充實愉快,還喜歡著一位名叫「優羽子」的女孩子。每次作了這樣的夢后,我都會湧起種莫名的淡淡懷念,有時從夢中醒了過來之後,甚至會感到失落。

這樣的情況,大概是從我就讀國中之後開始的。因為我自己也覺得這種現象非常奇妙,所以至今為止也看過了不少和「夢」有關的書。

夢會反映人的願望和無意識壓抑的情感──看過這樣的論述后,我想那種夢大概是想要禰補自己似乎沒什麼快樂可言的孩提時光,潛意識裏為了弭平這份遺憾,才會夢見充實快樂的童年。

但這些反覆至今的夢境感覺完全沒有停止的趨勢,我在國三時曾一度進行過心理咨商,對此向醫師尋求協助。

心理咨商那天,我填好問診單后便進入一間診療室,並開始將自己總是反覆作著同樣的夢境、對沒見過的事物常常抱有熟悉感等狀況,向穿着白袍的醫生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醫生聽完我的陳述,看了一陣子問診單后,便讓我進行類似智能測驗和心理測驗的檢查。我在另一間房間做完檢查,得出檢測結果后再次回到診療室,而醫生一邊看着問診單和檢測結果,一邊開始向我提問。

「晚上會睡不好嗎?」

「不會。」

「常常會睡到半夜醒過來嗎?」

「不會。」

「會不會不想去上學,或是覺得什麼都不想做呢?」

「不會。」

「那會沒有食慾,或者拚命吃東西嗎?」

「都不會。」

一一回答完這些問題后,醫生露出為難的表情沉吟著,又看向了我的問診單。

「校園生活跟健康狀態看來是沒什麼問題……身體有哪裏會痛或是覺得有異常嗎?」

「應該沒有。」

醫生低着頭在病歷表上寫字,眼神瞥過來繼續問道:「學校里有經常聊天的朋友嗎?」

「基本上也是有……班上和社團都有幾個交情比較好的同學。」

「那就是青春期的關係了吧。」醫生思考了一下之後,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小聲說道,之後向我推薦了距離這所醫院不遠的一家心理輔導機構。

醫生那天並沒有開什麼葯,最後也只是告訴我如果覺得身體有什麼不舒服,或者覺得心情非常低落難受的話就馬上再來挂號。

在那之後,我也去了一趟醫生介紹的那家心理輔導機構。那家輔導機構給人的感覺非常明亮整潔,裏頭的輔導房間內有着鬆軟舒適的椅子,工作人員還端出了柳橙汁招待我。我在房間裏等了沒多久,便有一位感覺非常親切的輔導阿姨走進來,之後我一邊喝着柳橙汁,一邊把在心理咨商師那邊說過的事情又講了一遍。

阿姨溫柔地微笑着聆聽,不時附和我,引導話題進行。當我說完后,阿姨就開始陸續問起「在學校開心嗎?」、「在家裏跟媽媽處得怎麼樣呢?」之類的問題。

我也一一回答道:「在學校度過的時間不一定都很開心,但也有些事情滿快樂的,像是午休跟班上同學一起踢球、聊天的時候就很開心。媽媽總是工作到滿晚的,但如果當天回來得比較早,也會一起吃晚餐。」「嗯,這樣啊。」阿姨一邊附和我一邊又問:「那一個人待在家的時候,會覺得很寂寞嗎?」

我一聽到這個問題,只覺得整個人都被當成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於是立刻搖頭:「沒有,不會覺得寂寞。」

「這樣啊。」面對我的回答,阿姨依然是那種親切的笑容。

「那平常會突然想不起什麼事情,或者常常覺得自己很健忘嗎?」

「我覺得沒有……不會特別不擅長記東西,也不會常常忘記什麼事情。」

阿姨邊聽我說話邊記着筆記,又看着寫下來的東西思考了一下,之後稍微坐正了一點,對我說起關於「記憶」的事情。

根據輔導阿姨所說,人的記憶與照片、硬碟和記憶卡這些記錄媒體不一樣。人在回想──也就是從腦袋裏提出記憶時,那份記憶不會是最初存入的樣子,而是每次都由腦袋重新構成一份新的記憶。如果要比喻的話,人的記憶並非固態,而是更接近會流動與變動的液態──曖昧而渾沌,且難以避免因外界的誘導而產生扭曲。

因此,即使是從未經驗過的事情,也很有可能會認為是自己切實經歷過的體驗,這種事情在每個人身上都會發生──輔導阿姨用非常親切的語氣,以及非常簡單易懂的方式對我說明這一點。

那天回家前,阿姨在輔導機構門口對我說:「也許現在某些事情你還不太說得出口,但中山同學如果有任何煩惱的話,不論是多小的事情都可以來找阿姨喔。」

但這次的心理咨商結束后,我總有種來錯地方的感覺。我個人對與記憶相關的事情確實也很有興趣,但我總覺得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事情並不是阿姨所說的那樣。我認為我的「既視記憶」,並不是原本記憶扭曲與變形后所形成的妄想。所以在那之後,我就再也不進行這類的心理治療了。

說實話,這些「既視記憶」也還不至於影響到我的日常生活,所以也不是什麼非得解決不可的事情。在意是很在意,但也不到會妨礙讀書考試的程度。要說的話,像是看到喜歡的遊戲出了續作的消息,還比較會影響我準備考試。

也許就像心理咨商醫生那時小聲說的「那就是青春期的關係了吧」一樣,這是青春期特有的混亂。我對此草草下了結論,決定不再管這件事了。而且之前讀過的書也有提到,青春期時腦內的賀爾蒙容易失衡,我想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但是,去了那間心理診所不久后,我還是又作了「那個夢」。

從夢裏醒來之後,我在恍惚中突然想起,在輔導機構回答阿姨的問題時,有一個問題我沒有如實回答。

『一個人的時候,會覺得很寂寞嗎?』

陰暗無光的早晨,就如同夢與現實交錯了一般,昏昏沉沉的腦袋裏響起了輔導阿姨的這句話。

每次夢見那位叫作優羽子的女孩時,醒過來后不知為何總覺得若有所失,以及某種好像心裏深處被針扎了般的寂寞。

耳邊傳來粉筆敲在黑板上的聲音,讓我醒了過來。

醒來后,我發現自己用手支著臉頰,以一種很不舒服的姿勢打瞌睡……看樣子,我在課堂上睡著了。握成拳狀撐著臉部的手,以及顴骨都有點痛,我用手掌稍微揉了幾下臉頰。

明明才五月而已,教室里就熱得讓人受不了。坐在我前面,把頭髮綁成一束的女生,頸后沒扎到的頭髮也因為汗水而貼附在皮膚上。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感受到窗外吹來的微風輕撫著肌膚。這堂課是接在體育課之後的世界史,教室里還隱約飄着換衣服時有同學噴的體香劑味道。

教授世界史的,是一位板書多得出名的老師,據說如果認真記他板書的筆記,只要一個月就會讓人得腱鞘炎。這位頗有年紀的岡本老師,基本上也不會去管做其他事情或者打瞌睡的學生,完全只按自己的步調上課。

我看了一下手邊的筆記本,發現在自己在努力抵抗睡魔到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寫了三行歪歪扭扭根本看不懂的字。我拿起掉在桌上的自動鉛筆望向黑板,想要確認老師後面是不是還寫了什麼。印象中這段內容確實是寫在黑板左上方的,但那部分的板書已經被擦掉寫上新的東西了。

原本多少還打算把剩下的課認真上完,這下子那所剩不多的上進心也被完全打散。既然連補救都來不及了,那待會兒就借誰的筆記來拍或是影印吧。不過話是這麼說,緊接在體育課之後,岡本老師這堂只有板書、板書跟板書的世界史,能夠挺住不被催眠的學生看來也是少數。不管男生女生,教室里一半以上的同學都已經陣亡趴在桌上,不然就是不斷點頭打着瞌睡。

我把手中的自動鉛筆收進筆盒裏,然後像是想把胸口堵塞的東西都吐掉一樣,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粉筆在黑板上叩叩叩叩地發出有節奏的聲音,我用手撐起臉頰,懶洋洋地望着老師默默寫着板書的背影。

看着岡本老師用固定的節奏和動作,好像機械一樣在深綠色黑板上製造出一列列的白色文字,我的眼皮不禁又沉重了起來。望向教室里的時鐘,發現還有五分鐘才下課,明明只是短短的五分鐘,玩遊戲或上網時一下就沒了,但第六節課剩下的最後五分鐘,卻好像會持續到永遠一樣漫長。順便一提,岡本老師對學生打瞌睡這件事習以為常,也根本不管,卻嚴厲禁止學生利用任何設備拍下板書,所以筆記就只能乖乖用手寫。

時間已經過了下午三點,已經沒有上午那麼熾熱的陽光照在地上,讓原本白色的操場也帶上了點偏黃的顏色。

待會兒下課後一直到傍晚七點為止,都是社團活動的時間。

不知道是不是上課太累了,就連平常在學校里最期待的社團時間,我都覺得有點沒勁。

放學后,我換下球鞋穿上運動專用的慢跑鞋,保持站立的姿勢彎下腰,稍微伸展着腳部的肌肉。

在室外活動的社團學生直到不久前都還穿着長袖,但今天已經能夠看到不少穿短袖的人了,而我也是。好一段時間都蓋在布料下面的手臂肌膚被風吹拂的觸感,也讓我覺得新鮮。這時,足球隊和網球隊的學生們也正陸陸續續地從社辦走出來。

我們田徑隊的活動範圍主要是在操場偏內側,百米田徑場與跳遠用沙地所在的地方。這裏有一棟四方形的水泥建築,內部分隔成三個房間,其中一個房間拿來放置器材,另外兩個則分別當作男女更衣室,田徑隊成員如果要暖身或者要開會討論事情也都在這裏。

旁邊傳來了腳步聲,我往女生更衣室的方向看過去,發現在田徑隊裏跑長跑的杉谷美禰子剛好走出來。她上半身穿着短袖運動上衣,下半身的運動短褲像是只在腰間纏了一圈布料似的。她朝我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我也稍微點頭向她回禮。我跟美禰子從國中同校時就都是田徑隊成員,前後算起來認識也超過五年了。

美禰子走向鋪在社團教室前的藍色塑膠墊,在距離我大約一公尺的地方坐了下來。

「期中考如何啊?」她這麼跟我搭話。

「普通吧,跟以往差不多。」

「哦,也就是說這次理科的榜首又是你嘍?」

「不曉得,還沒聽到名次呢。」

我一直都很喜歡閱讀理科的書,物理與數學這兩項科目,成績排名也總是都維持在年級前十以內。像是物理學相關或介紹最新科學技術的書籍出的小開本還有科幻小說,我都愛不釋手。跟那些書的內容相比之下,學校理科課本里教的東西感覺實在簡單很多。不過,我其他科目的分數就沒有特別出色了,成績也是時好時壞。之前偷懶沒有認真複習世界史時,考試成績差點不及格,所以說起來,我也不算是那種特別認真,或是特別聰明的學生。

「妳呢?」

「這次絕地大反攻嘍,英語就進步了有三十分。」

「那不是因為妳上次考太慘的關係嗎?」

我一說完美禰子就笑了。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說「你超過分!」我也配合地跟着笑了。

跟美禰子恢復到像這樣普通的朋友關係,也花了至少半年以上的時間。從國中時認識到現在好幾年,我們也算是交情不錯的朋友,但我卻在去年一度破壞了這種關係。

要說發生了什麼,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向她告白然後被甩了。

煩惱了好幾個月,考慮了好幾周,練習了好幾天,不斷嘗試怎麼樣才能夠表達出自己最真誠的心意。但實際說出口后,這份告白卻只迎來了十秒鐘的沉默,然後被美禰子窘迫又抱歉的一句「對不起」給拒絕了。

「在田徑隊還會繼續相處一年……從今往後,我們就跟之前一樣當朋友吧。」

美禰子在說這些話時一副困擾的樣子,比起拒絕的話語,這點更加讓我受挫。而且我每次在回想起過往痛苦回憶的時候,總是會比先前更加難受,所以從那天起,大概有一個月我都非常消沉。之後每次跟美禰子在練習田徑碰到面時感覺都很尷尬,所以我們甚至有好一陣子幾乎都不說話。

關於告白后的那場對話,我越是想忘記就越加忘不了,偶爾突然想起來時,就會忍不住鑽牛角尖思考她那時說的話。

「在田徑隊還會繼續相處一年」這句話是我最想不通的,之後在失眠的夜晚或者其他時候,我依然不斷思考着這句話的意思。這是不是指因為我們同樣都待在田徑社,彼此交往會顧慮是否會影響到社團活動或者和其他同學的人際關係,所以在退出社團以前不能交往呢?這麼一想之後,原本受到打擊消沉不已的我也漸漸抱有了一絲期待。但一升上三年級,美禰子就跟籃球隊一位名叫佐藤的男生開始交往了。

在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雖然稍微有點驚訝,卻比我自己想像的要平靜多了。被甩之後也過了那麼久,那種難堪的感覺隨着時間慢慢消失,我也能與美禰子恢復到以往的相處模式了。不過,也有可能是我如今對她抱持的戀愛感情,比起告白的時候已經淡了許多吧。

但偶爾見到美禰子和佐藤牽着手時,不禁會想像起他們是否還做了別的事情,讓我覺得很不痛快。明明我都已經放下了,有時還是會突然冒出這樣的情緒。

──青春期的混亂。

我想一定是這樣,而這些事情最後都會過去。田徑社也是,大概再一個月就差不多該準備退社了,接着就要開始面對高三的備考生活,再之後,則是如今尚無法想像的大學新生活。已經過去的事,不論是想法還是記憶,肯定都會慢慢淡去吧。

今年的田徑比賽,縣賽於六月初開始舉行。通常來說,三年級學生如果在四月舉行的地區賽沒能晉級的話,也差不多就會退出社團了。不過往年以來,我們學校的三年級學生一直到縣賽為止也都還是會參加練習,稍微跑兩下動動身體,給晉級縣賽的選手加油打氣。就跟過去的學長姊們一樣,今天也有好幾位跟我一樣是三年級的田徑隊員來參加練習了。順便一提,我是要參加今年縣賽的百米短跑選手,而美禰子晉級了三千公尺長跑。

所有人暖身大約十分鐘后,就根據每個人的參賽項目,分別開始練習。像我這樣的短跑選手,就是用梯子練習抬腿,然後在田徑場上進行迷你跨欄跑訓練,中間稍微休息一下后,開始用起跑器練習起跑,再實際跑過幾趟百米跑。到後半段的練習時間,已經退出社團的三年級學生會幫忙負責喊起跑以及按碼錶。

進行完所有練習大概已經是六點半左右,這時所有人會一起慢跑然後做舒緩動作,最後一起對田徑隊的負責老師說「謝謝指教」后就解散。

男生就在社團教室外面換制服,女生則進到器材室隔壁的房間更衣。我跟其他男同學一起看着在操場中心進行練習比賽的足球隊,一邊脫下運動服,換上襯衫和長褲。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夕陽早已隱沒了身影,西方天空的雲也變成紅黑色。田徑練習時還照在地上的影子,已經融入了這片壟罩大地的黑暗中。

我拿着包包,跟三年級的短跑選手們稍微聊了一下,之後大家就一起往車站走。後來在校門口,見到了不曉得是不是有約好等對方一起回家的美禰子和佐藤正在說話。對話的時候沒必要並肩站在一起吧?為什麼要牽着手呢?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佐藤發現了我,然後朝這邊打了招呼:「嗨,中山。」因為我跟佐藤也曾同班過一年,以交情上來講,遇到了也多少會聊幾句。

「呃,嗨,佐藤。」

雖然一時之間感到有些措手不及,起碼最後還是回應了對方的招呼。我眼角餘光看着美禰子,露出在夏季制服之外的,是很符合長跑選手身材的細長手腳,而練習田徑時一直綁着的直長發,如今放下來垂在背後。

雖然因為天色昏暗看不太清楚表情,不過美禰子用着跟往常一樣的口氣,叫着我在田徑社當中的外號:「阿幸,練習辛苦啦。」她到國中為止都還叫我「中山同學」,不過上了高中后,就跟着叫起了我在田徑隊裏面的新外號。

「妳也辛苦了。」

我這麼說了之後,其他人催促着「快走吧」再度邁出了腳步,一群田徑社同學們在經過校門口時,也紛紛跟美禰子打過招呼。但我實在是想不通,難道說女生和男朋友牽着手,笑着對自己曾經甩過的人搭話是很正常的嗎?雖然跟她認識了這麼久,但我還是常常搞不懂美禰子的想法。

校門口外是片廣大的茶園,穿過那裏,走到大馬路上后就是車站了,從這裏搭電車坐五站之後,就會抵達離我家最近的車站。這個時間點的電車上,滿是剛放學的高中生和的上班族,幾乎都不會有空位。我站在門口附近的地方,出神望着窗外,這個路段交錯混雜着滿是農田的鄉村景緻和大廈林立的熱鬧住宅區。我看着夕陽下光輝燦爛的車站思考時,列車駛入了黑暗的雜木林中。

不久后,就抵達離我家最近的入澤車站了,這裏的站前圓環有着便利商店、居酒屋跟花店等,從這裏騎腳踏車回到我家大約只要五分鐘。我騎着腳踏車穿過夜晚的街道回到公寓,在亮着暖色燈光的停車場停好車后,搭電梯回到了五樓家中。一進家門后馬上先去淋浴衝掉身上的汗,之後把速食咖喱加熱后一個人簡單解決了晚餐,吃完晚餐后便回房間倒在了床上。

好安靜啊。我感受着背後柔軟的床鋪這麼想道。閉上勞累了一天的眼睛后,耳邊傳來微微的耳鳴,而眼皮之下的黑暗中,陡然出現了美禰子與佐藤並肩而行的身影。這時,我一直夢到的那個女孩子,她的身影突然浮現。

如果。我想,如果啊……

如果,我能如同夢中一般與那個女孩子相遇,我的每一天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夢中的我和那個女孩以及其他的孩子們,總是開心地一起聊天玩耍,看起來非常快樂。

這麼一想,就突然覺得自己至今為止的生活實在是無聊又乏味。也不是說每天都過得很空虛,但被喜歡的女孩子甩了,自己也不是性格特別活潑的人,所以我的高中生活實在也算不上特別快樂。

睜開眼睛后──白色的牆壁和天花板,從國中用到現在的書桌、筆電,以及塞滿書和雜誌的書櫃與雜誌架映入眼帘──是我那一成不變的房間。

之後的星期日,我看到一則報導隔壁鎮遊樂園要關閉的新聞。

因為媽媽要今天跟朋友聚餐,所以我一個人用過了晚餐。之後打開筆電,瀏覽新聞網站時,無意間看到了這則報導。

只有很受歡迎的水上樂園會保留下來,其他老舊的園區則會拆毀,改造成擁有最先進擴增實境和虛擬實境技術的活動展演中心兼娛樂設施。

那座遊樂園在我們這個地區已經經營很久了,絕大多數本地人都曉得這個地方。小學時也經常能夠聽到朋友聊起他們跟家人一起去遊樂園,或者暑假時跟其他朋友去那裏的水上樂園玩。

我放開滑鼠,拿起裝着冰咖啡的玻璃杯啜了一口。身體往椅背一靠,便宜的電腦椅子就發出摩擦的聲響。

──那裏要被拆掉了啊。

我從來沒有去過那個遊樂園。雖然常常經過那附近,卻連一次都沒進去過,當然也對那個地方沒有任何回憶。

但不知為何,這則新聞卻讓我非常在意。

我將手伸向筆電鍵盤,開始搜索遊樂園的網頁。看過網站裏的遊樂設施介紹后,不知為何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看園區內游泳池的介紹時也有同樣的情況。

人造浪泳池、漂漂河、滑水道──我看着這些設施照片,不知為何腦中浮現出了小時候的自己在其中遊玩的模樣。在炎夏中帶着溫度的池水、飛濺的水花、不斷流泄的蟬鳴聲與熾熱耀眼的陽光。

我閉上眼睛,靜靜等待那些景象從腦海中消失。

就像是真實的記憶一樣,連五感的體驗都跟着一併蘇醒了。但我會記得這座水上樂園,肯定是因為每年都聽學校與住附近的朋友們說起暑假去那裏的玩的事情,而我對那些敘述所產生的想像殘留在腦海深處,才會構築出這樣的記憶吧。

我這麼想着,蓋上了筆電。

夜晚中,電腦風扇微弱的聲音也消失后,我待在比先前更加安靜的房間裏,心裏突然湧起了的一直以來伴隨着我的那種失落感。

我開始嫉妒在我腦海中那個因為記憶錯亂而誕生,在泳池裏開心玩耍的自己了。我的暑假一直都是一個人讀書或寫作業,雖然偶爾會和住在附近的朋友一起去逛購物中心、遊樂中心或書店,但實在也沒什麼屬於小學生的愉快暑假回憶。最多就是我那時讀了不少給小孩子看的科普類書籍,拜此所賜,我長大后的理科成績一直都很好。

當我想着這些事情時,智能手機突然響起了收到訊息的音效。我打開通訊軟體,點開田徑隊朋友傳來的訊息。

『長跑的隊員們現在正在練習喔,幸成要來嗎?美禰子也會來喔。』

訊息最後附了一個豎著大拇指的角色圖片,讓人有點不爽。

雖然大家都還不曉得我已經告白過然後被甩了,不過我喜歡美禰子這件事,早就在田徑隊的男生里傳開。要詳細跟他們說明我跟美禰子之間的前因後果實在太麻煩了,所以就乾脆保持這樣。

因為這星期日社團活動休息,所以我今天一整天身體也都幾乎沒怎麼活動。我看了下時間,發現現在還不到八點,從我家到聽說大家要去練習的公園,騎腳踏車大概要二十分鐘左右。我想想后決定去參加練習,於是起身換上運動服,戴上手錶型穿戴終端,把毛巾和錢包放入運動背包后,就走出了家門。

我抵達了有許多下班的叔叔阿姨也在跑步,路燈林立的運動公園。把腳踏車停在停車場后,就發現田徑隊已經有好幾個人聚集在明亮的地方,一邊聊天一邊熱身。一眼看過去,發現裏面也有不是長跑選手的人,大概跟我一樣是被人叫來的吧。人群中沒有看到美禰子的身影,我想大概是去跑道那裏練習了。

我朝他們的方向走去。

「喔,幸成。」一位男生舉起手跟我打招呼,一些學妹也跟着出聲:「阿幸學長。」

因為出門時已經換上慢跑鞋了,所以我把運動背包放下后就直接開始熱身。

天已經完全黑了,但公園各處安裝的LED燈散發著明亮的白色光芒,把跑道和周圍的樹林都照得非常清楚。

「美禰子要經過這邊了喔。」

站在我旁邊一位同年級的男生這麼說完,美禰子和其他兩個田徑隊女生就用很有節奏的腳步聲跑過了我們面前。她瞄了一眼手腕上帶有碼錶和計算心跳功能的穿戴式終端后,往我們的方向看過來笑了一下,用眼神跟我打了招呼,正坐在地上伸展腳踝我也對她點了點頭。

「你有在想要怎麼從佐藤那裏把美禰子搶回來嗎?」

站在我旁邊的傢伙這麼揶揄著。

「吵死了。」

我也已經習慣因為這件事情被田徑部的男生取笑了,所以用打鬧一般的語氣這麼說完,就進入跑道開始用不那麼快的速度跑步。讓身體稍微暖起來后,我打算跑幾次短距離衝刺,然後沿着兩公里的步道慢跑一圈。

我稍微活動過身體后,美禰子已經開始用毛巾擦汗,似乎是練習結束了。她慢慢往我這邊走來,開口搭話:

「你今天一天有做什麼嗎?」

「沒什麼特別的,就是讀書、打遊戲、然後上網看看新聞。」

「好頹廢的生活喔。」

「那你呢?」

「嗯,其實也跟你差不多啦。」

美禰子這麼說著笑了起來。

為了調整跑步姿勢,我在之後跑了好幾次短跑衝刺。美禰子則一邊伸展大腿和小腿,一邊看着我練習。

「妳今天就練習到這了嗎?」

我因為受不了這樣的沉默,所以開口跟她搭了話,美禰子點點頭說:「嗯,大概會再稍微慢跑一下吧。你狀況如何?」

「今天狀況不太好呢……早上太早醒來了,結果又從上午一直睡到中午,大概是這個緣故,總覺得身體不太靈活。」

「作息真不健康啊,你這樣大賽跑不出好成績喔。」

「我會注意啦。」

我這樣答道。但像今天也一樣,每次只要有優羽子出現的「那種夢」,我就總是睡不好,不過作夢又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所以也不是多注意就能改善。

「美禰子,妳有沒有一直重複作同樣的夢過啊?」

雖然像這樣不自覺地就問了出來,但我目前為止都還沒對女生問過這個問題,只問過幾位男性朋友而已。

「怎麼?你今天是因為作惡夢才沒睡好的啊?」

「嗯,差不多是那樣吧。」我這麼說了之後,美禰子拉着長音「是喔~~」這麼應了一聲之後回答:「我倒是有一個從幼稚園開始就一直作的夢呢。」

「是怎樣的夢?」

「夢的開始都是一隻狗慢吞吞地走着,然後同樣有隻貓慢慢踱步過來,貓的背上還有一隻白色的鳥,那隻鳥會一直盯着我,實在讓人毛骨悚然呢。」

「那啥啊?」

「有夠超現實的夢境對吧?我都懷疑自己腦袋裏到底裝些什麼了。」

美禰子自己說著就笑了起來,於是我也跟着笑了一下。

聽她這麼一說,我也開始思考美禰子的潛意識到底是怎麼回事。但人的潛意識原本就毫無條理,也許像這種抽象的夢反而比較常見吧。

做完腳部舒緩動作的美禰子伸了個懶腰,「呼──」地吐出一大口氣,擦拭著臉上的汗水。之後就手裏拿着白色毛巾,沉默了好一陣子。在這短短几秒鐘,我開始感到氣氛微妙而且有點尷尬時,美禰子一邊用視線瞄著後面其他的田徑隊成員,用小聲但很認真的聲音喊了「中山同學」。因為很久沒聽過她用外號以外的方式喊我,讓我驚訝地抬起頭,只聽美禰子繼續接了下去:

「對不起。那時候……沒能明確地回答你。」

我感覺到一陣措不及防的巨大衝擊,像是突然有東西梗在喉嚨一樣,十分難受。

我停頓了許久,在那氣氛十分微妙的幾秒鐘沉默后,只說了「沒關係」。當時被打擊成那樣,我也不曉得到底哪裏沒關係了,但總之我對這件事情的感想,就是「都沒關係了」。拜託,這種話就不要特地跑來說了。這樣一來,接受道歉的這方都顯得很悲慘了。

雖然這種真心話實在說不出口,但我還是感到一陣怨憤湧上心頭,於是用站立式起跑直接全力衝刺起來。

夜晚的黑暗中,路燈的光芒似乎都化成了白色的線條從身邊流過,咻咻的風聲呼嘯在耳邊。我覺得自己有點可笑,這不就好像我從美禰子身邊盡全力逃走一樣嗎?跑了大概五十公尺后,我把步伐轉成了慢跑。

──不論如何,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我錯過了跟美禰子交往的機會。手牽手一起回家、放假去約會、一起讀書等,都是我認真想追求她時夢想過的事情。雖然這些全都化成了泡影,但如今能從對彼此感到尷尬的情況里解脫出來,拾回國中以來就都是同社團朋友的交情,毫無芥蒂地說話,我認為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我停下來回頭看去,美禰子就站在跟剛才一模一樣的位置,一直看着我練習。

第六節的物理課,明明也不需要做什麼實驗,卻一直穿着白袍的谷川老師,正在說明雙縫實驗。

在一個投影幕前放上上面有兩個縫隙的隔板,並對螢幕打出一個個光子。由於光子是一種粒子,如果沒有被隔板反彈而是穿過了縫隙,理論上應該會隨機穿過兩個縫隙中的任意一個,到最後不論總共發射了多少光子,都會在螢幕上投影出兩個與隔板縫隙一樣的平行線。如果是使用波來進行實驗,由於波峰和波谷互相干涉,所以會在螢幕上形成深深淺淺的干涉圖樣。但對狹縫投射光子的實驗結果,卻與波在穿過兩道狹縫時的狀況一樣。

於是為了觀測光子到底通過了哪個狹縫,在旁邊設置觀測儀器后再度進行同樣實驗。但此時呈現出光子波特徵的干涉圖樣卻不知為何不見了,反而出現了呈現其粒子特性的圖形。以上的實驗,證明了微觀世界裏的電子與光子等,會同時擁有波與粒子兩種特性,這項經典實驗在許多解釋量子理論的書籍上都會出現。

對物質這種波粒二象並立的狀態,科學界在這一百年內已經推出了數種解釋。目前的物理量子學界中,最主流也維持最久的解釋是哥本哈根派的說法,也就是「微觀中的粒子之所以會同時擁有波與粒子兩種性質,是因為它們在被觀測前無法決定其確切位置,只能以機率來表示,直到被觀測之後為止才能確定其所在的位置」。但是為何粒子必須在被觀測到后才能決定其位置,這部分卻還沒有任何人能夠給出解釋。之後,又出現了由多重世界解釋(簡單來說,就是有多少種可能性,便會有同樣數量的複數世界存在)為基礎發展起來,包含艾弗雷特詮釋在內的各樣假說與論述,至今依然是未解的謎題。不過,在二十一世紀已經走過四分之一的現在,曾被視為異端邪說的多世界理論似乎也已經受到了普遍的支持。

谷川老師說到這裏時,下課鐘剛好打了。我把筆記、課本、文具抱在腋下,離開物理實驗室,回到了班級教室。

我們學校的田徑隊,星期四是自由練習日。可以休息不參加社團活動,也可以自主練習。

短跑的選手們每周三會進行高強度訓練,然後在隔天的周四休息一天,利用逼近身體極限后產生的「超回復」原理鍛煉身體肌肉。前一天的高強度訓練讓我腳部的肌肉至今仍在隱隱作痛,所以我今天沒有去運動場,就這樣直接回家了。走過運動場上時,可以看到正在練習跳高和跳遠的選手,以及田徑隊的長跑選手們正在做練習準備。

我一個人朝車站的方向走去,後來因為突然想去看看書或衣服,就又晃去了購物中心。

我在服飾店裏挑揀短袖襯衫時,有幾位我們學校的女生正在擴增實境的穿衣鏡前面挑衣服。按下能夠讀取衣服條碼的裝置后,就能夠開始操作擁有液晶螢幕功能的鏡面,之後在螢幕上選擇指定的商品后,鏡面上就會映出穿着該件衣服的自己了。雖然和實際穿上的樣子多少還是有點不太一樣,不過藉由這個裝置,能夠大概知道自己穿上衣服后的感覺。

我在購物中心裏閑晃,漫無目的地轉了好幾圈后,突然看到了陳列在花店前的康乃馨,旁邊手工製作的牌子上寫着「母親節禮物」。

說起來,這個星期日就是今年的母親節。我稍微猶豫了一下后,就買下了五百圓的組合花束。

回到五樓公寓的家時,時間已經過了六點,總是很晚才從公司下班的媽媽,難得已經到家了。媽媽坐在沙發上滑著平板電腦,我回來后也沒有望向這邊,就那樣繼續盯着螢幕說「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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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賽麗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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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陌生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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