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五章 真·女神轉生（十二）
今天，天啟城罕見地下起了雪。
自極北冰蓋而起的周期性凜冽寒流又一次積蓄到足夠的力量，時速一百餘公里的狂風裹挾着暴雪形成一道灰白幕牆浩浩蕩蕩掃過這片生靈禁區。
天啟城雖然地處山坳又有結界保護，但面對這種天災級別的氣象災害多少也會受到些許影響。
大部分寒潮與暴風雪都被擋在結界之外，但仍有雪花跨越結界隨着暖風吹拂翩然起舞，它們折射着來自穹頂結界的微光，在融化消失前為天空編織出七彩幕布,整座城市都被罩上一層如夢似幻的多彩濾鏡，宛若仙境。
就連這座城市的街區，這層濾鏡下也變得夢幻起來。
路上行人彷彿也被難得一見的美景所感染，腳步輕快，表情柔和。
“你那邊的情況我會轉告給吳銘的……”
克里斯蒂娜交待完整個計劃流程后，用力拍拍潤土的肩膀,叮囑道：“吳銘老爺讓我交待你接下來不要再與審判庭發生正面衝突了,你們帶着罪民遠離戰場，蟄伏起來積蓄力量，不要再增添無謂的流血犧牲……”
不知是連日來的操勞奔波還是長期與審判所鬥爭使人身心俱疲，潤土狀態顯然有些不佳，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雖然連連點頭應着克里斯蒂娜的話，但注意力始終和他那四處跳躍的視線一樣飄渺不定。
克里斯蒂娜也注意到他的異常：“怎麼了？”
潤土抬起頭看着瑩瑩光點從天際緩緩飄落，但他關心的不是這些。
這個老實忠厚的中年男人眉頭緊鎖，重新將目光投向街道上來回掃視，許久后他才帶着困惑不確定的語氣開口問道：“你有沒有覺得，今天街上有點奇怪？”
“奇怪？”
克里斯蒂娜秀眉微顰轉而看向街頭。
罪民想在天啟城的街區里找個住處其實還蠻簡單的，只需要找到幾根朽爛的木料和幾塊塑料板就能撐起一個搖搖欲墜的矮棚，有些幸運兒還能搞到一些鐵絲網和破布作牆，把四面透風的棚屋圍起來為自己增添些許安全保障和不到三平米的私隱區域。
克里斯蒂娜此刻放眼望去，收入眼中的儘是這種破舊簡陋的棚屋。
棚屋逼仄地擠在一起，參差不齊的彩色塑料板錯落拼接，這樣的景色一直延伸到目視可及範圍的盡頭，就像一隻臃腫而又畸形的惡龍盤踞在這片街區內酣睡，微風拂過棚屋區，棚屋搖搖欲墜的晃動與聲響都化為惡龍的呼吸律動。
棚屋大多都沒有門,大多數姑且能稱之為是屋子的棚子裏空蕩蕩不見人影，也看不見有什麼財產物資，大多數罪民今天仍在為了生活與贖罪而奔波勞作，只有少數無所事事的罪民縮在不到三平米的棚屋內，他們隔着鐵絲網聽着傳教者狂熱的佈道，目光閃爍，心生期待。
除了那如夢似幻的虹光濾鏡以外，看上去一切如常。
疑惑只持續了短短几秒，很快怎麼也看不出個所以然的克里斯蒂娜搖搖頭，放棄了自己的無用功：“我沒看出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是你的錯覺吧？”
“不對，確實有哪裏不對勁！”潤土堅定地否認道，他的雙眼仍舊死死盯着街道，目光來回掃視看到的每一個人，試圖找到那股讓自己感覺不對勁的根源。
有什麼不對勁。
有什麼古怪被忽略了。
這樣的預感在潤土心中越來越強烈，就在他感覺自己即將找出這個違和感的根源時，肩膀上傳來的沉重感打斷了他的思考，讓這個老實耿直的中年男人恍然回神。
“潤土！”
克里斯蒂娜雙手都搭在潤土的肩上，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擔憂之色。
“你太累了吧？我聽說你最近又是和審判所的騎士周旋又要為罪民的生活奔波,你多久沒休息了？”
“我……”潤土眼中流露出迷茫與困惑，對方這麼一提他才發現自己最近好像確實有些過於拚命了。
那日飛面大神挺身擋下天降的毀滅打擊拯救行將毀滅的二十街后，便被天之瞳帶走不知所蹤，他和阿克西斯教團的同胞趕到現場時，只來得及救下殘存的飛面信徒，一邊應對審判騎士的窮追不捨，帶着他們和其他被迫害的異教徒一起四處轉移，一邊又要為異教信徒的日常生活而奔波。
可以說從那天起他基本就沒合過眼。
長久以來的疲勞、壓力不斷積壓，讓他不論精神還是肉體都已經瀕臨極限。
如果要比喻的話，潤土現在就像一台連軸運轉的動力機器，一旦哪個零件最先發生損壞，就會像推倒多米諾骨牌一般引發連鎖崩潰。
“別想那麼多，你是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克里斯蒂娜扶着他的肩膀柔聲規勸道：“現在城裏局勢開始緩和，審判騎士對異端狩獵的力度也沒以前那麼強了，你們只用找個地方蟄伏下來等風頭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潤土雖然還有些遲疑，但思想鬥爭片刻后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他覺得對方說的沒錯，自己是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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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不用再戰鬥了……”
“吳銘老爺會拯救所有人，你所嚮往的未來近在眼前了。”
柔和甜美的嗓音在潤土耳畔回蕩，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心感湧上心頭，他彷彿看到了克里斯蒂娜所說的美好未來。
不會再有人被高高在上的神明與工頭壓迫。
不會再有人需要將一根能量棒掰成好幾塊，就為了能盡量多吃幾天……
不會再有人像他的父母一樣，只能抱着單薄的草席，無聲無息凍斃在了風雪中。
還有孩子們。
那些孩子也能站在陽光下過上能吃飽穿暖的日子，好好學習，好好生活。
再然後……
他就想不到了。
他腦袋不太聰明，沒辦法想像吳銘老爺曾描繪的未來，像什麼生而平等，人人有梗玩之類的概念對他來說太過複雜和遙遠——他所能想像到的，所希望的，僅僅只是曾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未來不會在另一個人身上發生就好……
他對美好未來的嚮往，也只能到達這種程度了。
潤土迷離的雙眼茫然了一下，他微微張開了嘴，像是看到了什麼令人不可置信的事物一樣，驚訝、困惑、懷疑種種情緒在中年漢子飽經風霜的臉上流轉。
“爸？媽？”
隨後。
他露出側耳傾聽的神情，有些意外地回過頭看向身後的空氣。
“長庚……？”
他突然笑了起來。
如刀割般的皺紋在他臉上顯得越發深刻。
二十年來，這個沉默寡言的中年漢子第一次笑得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克里斯蒂娜看着他的樣子，她的聲音循循善誘。
“對，就是這樣……”
“你失去的父母會回到身邊，彌補缺憾，你將重回童年，回味你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
“永遠……”
“不會再發生悲劇，”
“亦不會再有痛苦。”
克里斯蒂娜站在潤土面前，不由皺了皺眉。
同化進度比預計要慢。
在那次奇遇后他又吞噬了諸多異神，再加上教會長年累月的信仰積累，如今的他精神與肉身都已超凡入聖與凡俗之物有了本質上的區別，按理來說，以凡人脆弱的心智與意志力是完全無法抵抗他的意志和能力才對……
可眼前這個人，意外地頑強。
哪怕大部分心智都已淪陷，但心底深處還有微弱的抵抗。
不願意相信父母活過來的事實嗎？還是因為那個吳銘老爺嗎？
靈光一閃，他立馬想到了那個屢次在幕後壞他好事的螻蟻。
他已經救不了你們了，他連自己的同伴都救不了。
不過這樣放着比較麻煩，就先借他的名字讓你屈服吧。
克里斯蒂娜已經打定主意，手像是無形之物般穿入潤土的大腦，將他的靈魂和心智當做琴弦撥動，聆聽着他的心意神思。
既然你更加相信吳銘，那就用他的名字，借用他的皮來讓你屈服吧！
讓我看看，什麼話最能觸動你，印象最深刻的東西……找到了，看來就是這句話了。
“所有人都能得救，吳銘老爺也那麼努力……”
“我……我也得加把勁才行啊！”
克里斯蒂娜：“？？？這是什麼鬼東西！？”
聽到有些耳熟的句式，潤土幾乎是下意識就接了一句話，但這句話就像是觸發了某種機制一樣，讓他猛然警覺過來。
“不對！”
剛剛所看到的一切如夢幻泡影悄然消逝，他從恍惚中驚醒過來，同時不動聲色地向後拉開了幾步的距離，驚疑不定地注視着“克里斯蒂娜”的一舉一動，表情警惕。
他也不清楚自己剛剛為什麼會接那句話，類似的句式他也聽到過，是少主告訴他的，那位少年告訴他說什麼哪一天如果和吳銘老爺一起上街，如果街上很安靜的話一定要按照類似的句式來說……
啊……那次好像是吳銘老爺給少主取了新名字后，少主鬧彆扭了……
老爺當時給他取了啥名字來着？巨山超力霸？
不過現在看來，好像是這句話救了他一命？
“你不是克里斯蒂娜！”
疑心一起，潤土眼中的克里斯蒂娜就發生了變化。
那張熟悉的臉龐扭曲起來，五官、血肉如遇熱的蠟塊融化脫落，啪嗒啪嗒摔爛在地，很快眼前那個‘東西’就顯露出真容。
那是一個……
一個面目模糊，身材扁平而又單薄，分不清男女老幼的人形陰影。
人影嘆了口氣：“為什麼要醒來？”
很奇妙的，明明人影沒有眼睛，但潤土卻能直觀感受到對方的‘目光’在注視着他。
“你，到底是誰？”
人影沒有回答他惋惜地搖搖頭，身影逐漸變淡，顯然馬上就要離開。
“別跑！”潤土立馬明白對方的意圖，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
對方已經溶於空氣之中。
“你本可以在幸福中永生，但你放棄了我給予你的救贖……”
他的話語回蕩在天地間，伴隨他的離去潤土頓時感到一陣地動天搖，彷彿整個世界都被撼動，大地四分五裂，房屋分崩離析，就連頭頂的天空都彷彿失去支撐一般從天際墜落壓向地面。
隨後，世界迎來了末日，轟然崩塌。
“這是……夢？我睡著了？”潤土費儘力氣睜開眼睛，初醒的恍惚與強烈睡意交織着在腦海中回蕩，眼皮沉重到幾乎都要睜不開，在有限的視覺中他看清了身邊的狀況，“這是……街道？”
克里斯蒂娜就躺在他身邊不遠處，更遠的街道上也橫七豎八躺倒着不少人。
哪怕大夢初醒，思維幾乎停滯運轉，反應比正常人慢了好幾拍的潤土也該反應過來了。
攻擊！
這是敵人的襲擊！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恍惚與困意還在不斷沖刷潤土的意識，他感覺自己的眼皮宛如有千鈞重，隨時都可能再次合上眼陷入夢鄉。
不行！不能……陷入……睡……夢……
意識越來越模糊，思緒彷彿因鏽蝕卡住的機器般越發滯澀，潤土知道，自己如果再不採取行動，恐怕下一秒就又會被那個不知名的攻擊者拖回夢境。
啪！啪！
他卯足力氣給自己啪啪扇了兩個大耳光，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紅腫起，也稍稍驅散了那股沒來由的困意與恍惚。
“克里斯蒂娜小姐！”
隨後他努力爬到克里斯蒂娜身邊。
這位貴族大小姐彷彿陷入了深沉安眠中，表情恬靜，時不時會露出幸福而又滿足的微笑，任由潤土如何搖晃都沒辦法把她從睡夢中喚醒。
“對不住了……克里斯蒂娜小姐！”見她沒能醒來潤土也有些急了，一邊道着歉，一邊伸手在她上臂上狠狠擰了一把。
“嘶！”
或許是疼痛刺激起了作用，克里斯蒂娜表情扭曲了一下，隨後她抽着冷氣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
見她醒來潤土也鬆了口氣：“還好你醒過來了……”
這時，他的目光越過倒在地上的克里斯蒂娜，開始仔細觀察起四周的細節。
整條街靜到可怕，橫七豎八躺倒在地的人臉上洋溢着幸福、滿足的笑容，透過如夢似幻的濾鏡顯得分外詭異，令人不寒而慄。
看不到明顯外傷，自己身上也只有幾處摔倒時留下的淤傷，空氣中沒有異味，應該不會是藥品導致的異狀……
“我剛剛不是……在家裏看漫畫嗎……”克里斯蒂娜艱難地從地上坐起來，剛從夢中醒來她還有些迷糊，茫然四顧：“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怎麼又到這裏來了……”
“你剛剛……額，怎麼說呢……”潤土道，“說實話你剛剛可能在做夢……”
彷彿是點醒了自己一般，一瞬間，聯想到之前經歷的潤土突然明白了現狀。
“能靠自己的意志醒來，看來這次新人的素質不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