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命運 第05章 潦水滄浪,荏荏嬈嬈

第一卷 命運 第05章 潦水滄浪,荏荏嬈嬈

當夜,於大苟背着小雨離開。第二天凌晨,他們到了天子渡城裏的火車站。他狠下心,決定把孩子送遠一點,找不到最好,那樣心底或許還能好受些。

於大苟在車站蹲了好久,一直在掙扎。他把全家僅有2塊錢,全給小雨買了吃的。小雨很開心:“爹,以後你想吃啥,我給你買!”

“乖娃,以後...你要保護自己...不能讓別人再欺負你!”

“爹,你哭啥?”

“爹開心,你長大了...”

“那為啥他們,還砸俺們家!俺長大了就能保護你和俺娘勒!”

“嗯!是勒!”於大苟摸着於小雨的頭:“娃啊,不要恨你娘!以後…就恨我!”

“爹你說的,俺聽不懂勒!”

“記住唄!就恨俺...”於大苟瞥了眼站在旁邊的婦女,心如刀割。

“快點唄!”婦人催促。

“一定要記住!你爹叫大狗!是個孬種!”

“俺爹不是孬種!”

“走吧!快沒車了!”婦人又催。

“抱抱!”於大苟淚崩:“一定要記住!你爹是個孬種!”

“俺爹不是孬種!”

“…”

天色大亮,冬陽憤怒,它紅着臉撥開厚重的雲層,瞪着這片蒼茫的大地,蔑視蒼生...

於小雨被婦人抱上火車,他轉頭開心的揮手。綠皮車嘶吼,挪動。於大苟跪在地上,看着被帶走的小雨,大聲哭罵:

“俺曰你姥姥的!姓於的啊...這什麼世道哇!不是...都解放那麼多年了嘛...”他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一樣,慌忙起身追趕,還沒跑多遠就摔倒,然後起身再追,又摔倒….

於小雨被一個長相和藹的婦人帶走了,在她一路逗哄和糖葫蘆的雙重攻勢下,於小雨很快淪陷。他哪見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哪見過這麼長的車,只顧着稀奇在車廂里這看看那摸摸。沒有村子裏的孩子沖他扔石子,沒有孩子砸他家窗戶和屋檐,沒有仇恨的瞪視和辱罵...

他玩累了,也睡着來了,這一天他非常開心。

次日清晨,於小雨被吵醒,他歡快地睜開眼睛環顧四周,卻發現這裏並不是那和藹女人承諾他的,睡一覺再睜開眼就能到的家。這一刻,他第一次坐火車的新奇和興奮都被恐慌和無助代替,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床、屋子,連味道都不一樣。他閉上眼睛又睜開,試圖再次印證婦人說的話,這一次他用手捂住眼睛,小心的挪開,看到的還是完全陌生的一切。他的直覺告訴他,這裏很沒有安全感...

“俺爹呢?這是哪?”於小雨發現,睜了好幾次眼睛都還是原來的樣子,淚珠在眼眶裏打轉。

“哪?這是俺家,以後你就是俺的娃了!”一個黃臉漢子走到近前,大吼道。

“這不是俺家,俺要回家!”於小雨慌忙從床上起身。

“回家?啪!”黃臉漢子一巴掌抽到於小雨臉上,他嚇着了,捂着臉不解。

“以後,這裏就是你家,俺是你老子!”

“你不是!”於小雨反駁。

“啪!”於小雨又被打了一巴掌,他還是說不是。

“啪!”於小雨還說不是。

“...”

於小雨被抽暈了,左邊臉頰紅腫。黃臉漢子氣急敗壞,在屋裏亂轉:“哄騙俺!這明明是個怪物,竟敢騙老子!”

他發現了於小雨的秘密,很生氣:“竟然哄騙俺…”

“昨個晚上接到的娃,花3百塊錢吶,那是...那是幾家湊出來的!”屋裏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嘆息,不知道是心疼錢還是孩子。

“那咋辦?那麼多錢,這怎麼傳宗接代?”黃臉漢子焦急。

三百塊,那時可不是個小數目,有時一個村子都不一定能湊出來。黃臉漢子肯定生氣,這錢他得還一輩子。

“唉!造孽哇!”老太太抹淚。

“娘!要不,咱再賣出去?”黃臉漢子問。

“你找誰去賣?近了人家找回來,遠了你不認識人...”老太太說。

“那咋辦?俺去找村長!”黃臉漢子出門。

“真是造孽哇!”老太太半身蓋在被子裏,上身倚靠在牆上哀嘆。

中午,於小雨醒了,臉上火辣辣的疼,他捂着紅腫的臉,瞪着另一頭的老太太不說話。他明白了,他被他爹給賣了,剛才他一直醒着的。只是,他不明白,這一切為什麼?

“娃啊,你也別怪俺們,俺們也是沒辦法嘍哇,俺家窮,又娶不到媳婦,這王家的香火不能斷呀...”老太太嘀咕。

“他爹死的早,俺又癱瘓不能下地,都指望着大旺吶!”老太太絮絮叨叨,為自己找一個可以心安的理由:

“等會,你飽飽吃一頓,俺家也沒有什麼好東西,能賣的都賣了...”

深夜,黃臉漢子王大旺帶着村長回來,提着正在吃玉米糊糊的於小雨往外面走。於小雨不掙扎了,他聽懂了老太太的話,他們跟他爹於大苟一樣...要把他賣了。

魯東火車站,兩個黃臉漢子在跟人販子討價還價。於小雨看着他們不吱聲。這給他幼小的心理插進了第一根刺。

兩天後,於小雨被帶到了皖南。這一路上他都在極力的要東西吃,他可能是想記住一些味道,一路上也都不太敢閉上眼,他或許是想記住一些東西。可是,這麼遠的路,能記得住嗎。

“狗曰的!這是個不男不女的娃!”老頭退掉了於小雨的褲子罵道。

“啥?這...”老太太六神無主:“這可咋辦呢?老頭子?”

“別咋呼!死娘們,瞎了你的眼嘍!”老頭子衝著身邊的老太太踹了一腳:“轉手!”

從魯東的王家村子開始,不,是從天子渡火車站那天開始,余小雨進行了長達兩年的‘顛沛流離’。也不能叫顛沛流離,這個詞不恰當,應該是販賣和轉手,頻繁的被轉手和販賣。皖南到豫州、豫州到荊州、荊州到澤州、澤州到蘇州,再到大寧...

兩年,那是24個月。一個幼小的孩子,被一道道轉手,數不清的謾罵與責打。都是因為買他的家庭發現了怪異,封閉無知觀念里,本就受不起鄉鄰的冷嘲譏諷。留下,就要頂着跟他親生父母同樣的壓力,還有那東拼西湊的兩三百塊錢。

最後,那些家庭為了不讓錢打水漂,弄個人財兩空,就只能轉手下家,牲口樣的把他轉來賣去,直到被轉手到一個以走街串戶為生的馬戲班裏...

於小雨,這兩年一聲沒吭。他都快忘記了自己的是誰,從哪裏來。一路上記的味道可能還記得一些,但是他心裏被扎進的刺是越來越多,多到足以讓人心靈扭曲,足以令人心靈發生翻覆的變化。那是一粒種子,一粒邪惡的種子,如果那顆種子想發芽,誰都看不透結果是什麼。

馬戲班主很開心,買了一個孩子,才花50塊錢。他的班子裏隨便一個孩子都能每天為他進賬幾毛錢,他就是靠着這種營生謀生的人。接到於小雨後,他開心地計算着行市,再多收一些,他會發財的。越想越開心,高興,回去后他為自己發黑的錫酒壺裏倒滿了劣質酒,邊喝邊衝著於小雨笑,笑的讓人想吐,一陣陣的犯噁心。

“以後,老子是你爹!老子讓你做什麼,你就乖乖的去做!”馬戲班主紅着臉,晃着身體說。

“以後,老子讓你做什麼,要是不做?看到哪裏沒有...”於小雨看他指着一處牆角,那裏躺着一個瘦小的孩子,一動不動。

“他就是被我打死的,你去摸摸,看看什麼感覺...”

“...”

“我讓你去呢,你就乖乖的去,我這手裏的鞭子很硬的!”

“...”

“去不去?快點!”

於小雨被推搡走到近處,他不敢摸。那是一種直覺,害怕。最終,他還是被強行按在地上,趴在了瘦小屍體上。於小雨感受到了冰冷,徹骨冰冷,他的牙齒在打顫,眼神飄忽。馬戲班主大笑,走回了桌邊,繼續吃飯。

其餘的孩子也都瘦骨嶙峋,衣衫不整站在牆角一排。於小雨慌忙起身,獃獃的發抖。馬戲班主指着桌上的包子說:

“來,吃包子!”

“...”

“過來!”馬戲班主突然紅着眼睛大吼。

“…”

“對,使勁吃,老子看你能吃多少!”馬戲班主破天荒的又倒了杯酒,笑呵呵的看着。

“別吃!”站在牆角的一個小孩提醒。

“閉嘴!讓你講話了!皮癢了?”馬戲班主斜瞅一眼多嘴的孩子:“你過來!”

“讓你多嘴!”馬戲班主踹到那孩子,用腳踩着他的嘴巴:“作死!”

“俺...不吃...了,你別打...他!”於小雨放下包子顫抖着說道。

“吃你的飯,別管!”馬戲班主動作不停,腳下的孩子不住的嚎叫。

“求你了,別打...別打...”於小雨抱住了馬戲班主的腿,哭着乞求。

“多嘴就是這樣的…你以後多嘴嗎?”

“求你...別打了...”於小雨哭着,他想拉起被打的孩子。

“好了,你求情,老子心情也好,就算了…你們把他扔遠一點...”馬戲班主指着牆角的屍體說:

“我說扔遠一點,聽到了嗎?”

“聽...到...了..”於小雨拉起地上被打的滿臉是血的孩子,他們相互攙扶着,走向牆角。

他們費力的把屍體拖拽到了野外。其實他們住的是臨時搭建的破棚子,在一處衰敗的土牆角上“改建”成的,也算是野外,只能說扔的稍微遠了點。

於小雨和那個孩子蹲在地上,他們捂着耳朵。遠處幾條脫了毛的野狗,相互撕咬着,啃食着屍體骨骼的聲響,讓他們心悸。那聲音,於小雨從夢裏都能驚醒...

於小雨很害怕,這是發自心底深處的悸動。這種不規律的心臟跳動,是埋藏在潛意識裏的“定時z彈”,它會通過外境誘導刺激發出不受控制的行為,這是不健康的情緒宣洩。

他終於知道,還有比轉賣路上還狠的人了...

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嗎?這是人嗎?良心,在這裏就是被揉搓的鞋墊,良知在這裏,就是啃飽了屍體的脫毛野狗,肆意灑落的狗尿。或許,比那些還不堪...

人的壞,人心底的惡一旦被激起,真的是冷血無情、血腥殘忍到禽獸不如。社會的發展,並沒有讓人性進步,其實人性是在淪落...

於小雨第一天進馬戲班,第一頓飯是包子,可能是飽的。他在驚嚇中度過了第一個夜晚,他夢到了野狗,其餘的都不記得了。

這該死的命運,它有時開玩笑,都不去考慮對方的承受能力。它是有意的,也是無情的,它的戲弄是把生命當成玩笑的。它安排這天底下所有無情無恥的人,一個一個考驗着他,一遍又一遍...

馬戲班從來都不是輕鬆過活的地方,他們以出賣自身尊嚴和賤力,屈義逢迎為生。他們所接觸的都是些骯髒不堪的有‘色’人種。這樣的過活方式,不僅更累而且吃不飽,因為看雜耍的人多,願意給錢的人少,沒有足夠的收入,無法去開支這一大群吃飯的嘴巴。

由於帝國邊境被侵,南部備戰,他們的收入幾乎斷掉。馬戲班主心情不好,他心情不好就要出氣。這群面色青綠營養不良的孩童,是他唯一撒氣的對象。他能以各種無恥的理由棍棒加身,常常打的孩子們遍體鱗傷哀嚎不止,常常渾身是血的滾地求饒。他喝醉了時候打,受外人氣的時候打,陰天下雨打,沒錢買東西吃,沒酒喝更打...

挨打最多的就是於小雨,因為他什麼都不會,沒賺錢的技能。其餘的孩子還能翻跟斗,踩矮蹺,水缸憋氣。他不會,班主就讓他脫褲子去吸引那些獵奇的人,於小雨那時被打的麻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不知道,這樣是羞恥,跟剛開始時見到的人們一樣,睜大了雙眼,疑惑,不解。可慢慢的沒有人再去看了,他也慢慢知道了這是恥辱...

收入徹底斷了,他們挨打的次數就更多了。可於小雨從不吭聲,哪怕疼的暈過去,也絕不求饒。他的這種抗爭,讓馬戲班主心裏覺得很挫敗,就更加無情和憤怒,責打他也越來越頻繁。這群幼小的孩子就像馬戲班主圈養的家畜,飽受摧殘又無力抗爭...

這一年多的馬戲班生活,不,不能叫生活,應該是生存,苟延殘喘在那個禽獸的變態折磨下,生存在地獄裏,掙扎在魔鬼的身邊...

殘酷的待遇讓於小雨幼小的心靈逐漸麻木、冰冷直至徹底的關閉...

這一年多,他眼睜睜看着被馬戲班主失手打死的幾個孩子,就像剛開始那天一樣,隨意丟棄在荒野,任由野狗啃食...

這一年小雨7歲。馬戲班子在這裏斷了收入,要遷徙。南國在打仗,班主說是前往一個大城市,說那裏的人多,錢多,吃的東西更多,還說只要賣力表演就再也不會餓着了。孩子們聽了很高興,長期受虐的他們已經沒有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本能。他們仍然很單純去相信馬戲班主的鬼話,因為他們聽懂了能吃飽三個字。孩子們哪會想別的,他們也想不出...

夏季,他們需要渡江。孩子們從沒見過這麼寬大的‘河’,他們嘰嘰喳喳很興奮。蜷縮在角落的於小雨很痛苦,因為暈船。他奮力的剋制自己沒有一點殘羹冷炙的腸胃提出的抗議,腦袋裏感覺天旋地轉,都快疼的裂開。剛開始難受的時候,他把自己綁在了馬戲班用來裝物件的大木箱子上,好讓自己單薄的身體,不被擁擠的人群擠下水。

破舊漁船改裝的平板渡船,在江中隨着浪湧上下起伏,緩慢費力地駛向對岸。

在江中心,一陣陣橫風卷着大浪拍向破舊的渡船,船體左右搖擺,年久失修的船板開始鬆散,連續幾波大浪,破舊的船木舢板終於支撐不住,在浪濤中歪斜,被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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撼動靜默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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