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一 鬼門關大開!(求收藏!)
七月十三深夜亥時,落霞洲中部長陽城騎虎鎮七鱘村,從村口古井邊進村左轉百十步,漆黑夜色中藉著燈火可見一百年樟樹。村裡人為古樹修建了石壇,好讓古樹在此紮根。這百年樟樹鬱鬱蔥蔥,樹葉間明暗交錯,枝丫間還掛着不少紅綢,垂落而下,都是村裡人祈求古樹保佑的信物。
古樹有一截后梢伸進了樹壇後方的一間土坯農家小院,此時的小院裏正是燈火通明。
一名雙手袖子上捋,頭戴素色布巾,嘴角綴有一顆濃痣的農婦,村裡人稱俏姨,是村裏的接生婆,俏姨自己常說她這一雙手接過的孩童不計其數。
俏姨此刻正撩開門帘走了出來,朝站在院子中的三名男子招手喊道:“趕緊的!別干站着!再去弄兩盆熱水和毛巾來!孩子已經看見頭了!”
院中最為焦急的是一身農夫打扮的陸仲銀,此刻正是他的媳婦羅惠在裏頭生產。陸仲銀一聽見俏姨的聲音,連忙應聲道:“好好好!熱水毛巾馬上就來!”邊說便快步朝廚房去提熱水。
外頭夜色正濃,月光灑落小院中,薄影掠地,格外清晰,也格外涼爽。院中還有兩位是陸仲銀的大哥陸大金和老父親陸林,兩人神情此時也有些不同。
陸大金身着粗布衣裳,眼神陰翳,面沉如水,偶爾的眼神掃過小院之中,還帶起一點寒光。一身深色麻布衣裳的老父親陸林則是抬頭看向天上圓月,眼中有些欣喜,抬起手裏的銅桿旱煙槍,猛吸一口,只覺心裏有些暢快。陸林回過神又看看一旁的臉色嚴肅的大兒子陸大金,陸林不好說些什麼,只好自顧自微微搖頭。
不過片刻,陸仲銀肩頭掛着兩條幹凈的粗布毛巾,端着一大盆熱水往西邊瓦房這邊過來,嘴裏喊道:“熱水和毛巾來啦!快來端進去!”
陸仲銀的老母親黎氏趕忙走了出來將熱水接了過去,陸仲銀也將肩上毛巾搭在老母親肩上,然後又回廚房起鍋燒水去了。
小院裏的陸林走到院東邊,伸出手捋了捋伸進院裏的樟樹葉子,然後出聲道:“大金啊!你們夫婦倆就沒想過再生個孩子?”
原本臉色嚴肅的陸大金聽見這話,嘴角抽動,臉色也有些難看,瓮聲瓮氣道:“隨緣吧!孩子要是還能有那自然能有的,我們會爭取的!”
陸林輕輕點頭,自己的大孫子陸驍去年在村外白沙河游泳,結果溺水而亡,讓晚來得子的陸大金夫婦痛心不已,兩人也想過再要個孩子,可是天不遂人願,一直不成,這也漸漸成了兩人的一塊心病。
直到前日陸大金媳婦劉翠在地方廟裏求籤之時,碰到一位腳踩青雲的紫衣道人,道人給了一道符咒,說是在七月十四夜裏,按這符咒上的圖案在屋中畫好轉生陣法,然後將陸驍屍骨放置其中,入夜臨近子時,鬼門關臨近打開之時,燃燒此符咒,待符咒燒燼,自然陸驍的魂魄就會再次上身,不能再回鬼域,陣中屍骨也會血肉自生,到時候陸驍就會復活而來。
劉翠雖然將信將疑,卻也眼中含淚,恭恭敬敬接過紫衣道人繪有小人引火模樣的符咒,三叩九拜,高聲喊道:“謝謝仙師!謝謝仙師!仙師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只要我家驍兒能活過來,我給仙師當牛做馬都可以。”
紫衣道人眉頭一挑,悄聲道:“不過這也不是沒有代價的!畢竟轉生之術易遭天妒。”
劉翠頓時愣住,嘴中喃喃問道:“什麼代價?”
紫衣道人,伸手捋過自己的鬍鬚,陰惻惻說道:“我算過,你家中七月十四子時必有一孩童降生,若你想讓你家兒子復活,就必須一命換一命!要用這孩童的命去換你家孩子的命!這也是天道循環,生死輪迴!有生必然就會有死!你明白嗎?將這張替命符咒放置在那孩童的貼身衣物之中,你的孩子就會活過來了!”紫衣道人說完,再次拿出一張繪有兩個小人圖樣的符咒。
劉翠臉上頓時有些難以接受,戰戰兢兢問道:“仙師,就沒有其他法子了嗎?”
紫衣道人大袖一揮,便朝廟門外走去,未到門口身影便消散在了劉翠眼前,只是留下的聲音還在廟裏迴響:“看來你的兒子對你也不是那麼重要啊!你兒子能不能再活一次全在你的一念之間,多的話,貧道就不說了。”
劉翠頓時癱坐在廟裏神像前,拿起手中兩張符咒獃獃看着,而後輕聲道:“怎麼會這樣呢?”
當日回到家中的劉翠便將此事與丈夫陸大金說了一遍,陸大金將信將疑,問道:“這符咒真能讓驍兒復活?”劉翠機械的點點頭,看着一向沒有好臉色的陸大金此刻有了些笑容,劉翠心裏高興,但是臉上還是有些難忍之色,關於廟裏紫衣道人的話,她向丈夫陸大金只說了一半,另外一半還在她心裏。
等到羅惠果真像紫衣道人說的那般臨產之時,劉翠便說自己身子不適,留在了東邊瓦房裏休息,一開始她心裏仍是惴惴難安,試圖說服自己不要如此去做,但是那手裏符咒像是有魔力般,讓她的心思悄然發生着變化,最後她面色沉靜,在屋內靜靜畫好轉生陣法,坐在一旁,準備等到七月十四深夜裏。
小院外頭時不時一陣陰風吹起,帶動着一樹樟葉婆娑作響,一名頭戴藏青色浩然巾,面相猥瑣,手持一柄破爛幡杖,幡布上書着歪七扭八的“神機妙算”四個蟲爬大字,黑瘦的手裏拿着缺了一片的青色瓷碗,正悠哉哉在村裡走着。黑瘦道人四處張望,然後掐指一算,眼中閃現精光,今夜說不得還能在村裡找戶亮堂人家尋些吃食,好填填這一天沒開張的肚子。
黑瘦道人順着風中葉響,果真就看到這樹下還亮燈的人家。院中傳出陣陣聲響,頓時黑瘦道人臉上露出微笑,心中默念:“無量天尊,道祖保佑!”腳下輕快,還沒見到能吃些什麼,嘴中就使勁咽了咽口水,搓了搓手,走到一人高的院牆中心木板門前,從門上找了一塊沒被門上兩幅斑駁褪色門神像擋住的空隙,舉手叩門。
半晌,黑瘦道人都沒等到人來開門,只好手裏力度大了些,落在門上的剎那間,門外的陰風都急忙繞着走。
這一回,木門“吱呀!”一聲,黑瘦道人眼裏出現一個樸實的農家漢子,正是陸仲銀。陸仲銀頭還沒轉過來,嘴裏正念念有詞:“有人敲門,怎麼不開呢!凈添亂!”
黑瘦道人等着陸仲銀轉過頭來,才兩手間夾着殘破瓷碗打了個道門拱手,笑眯眯說道:“施主,貧道路過寶地,能否行個方便給些吃食?填下我這老道兒的空肚皮!”說完,還伸手按在到處都是補丁的寬大道袍上,揉了揉掩住的肚子。
陸仲銀聽完,爽朗一笑,讓開道路,說道:“道長,請!不過院裏有些吵鬧,道長莫怪,我媳婦正在生產,道長莫嫌院中忙亂!”
黑瘦道人撫掌一笑,隨即邁進小院,掃過正在打量他的陸林和陸大金兩父子,跟着陸仲銀走到小院一邊,陸仲銀進屋抽出一把竹椅,讓黑瘦道人坐下,然後接過那殘破瓷碗又進到廚房去。
黑瘦道人目光如炬,環顧四周,忽然心有所感,袖袍中手指掐指一算,臉色微變,眉頭一挑望向小院東邊瓦房,若有所思。
陸大金看着黑瘦道人一身破破爛爛,想必又是那招搖撞騙的流民,此時眼神又盯着自家瓦房,心想:“這怕不是來踩點的竊賊?”
陸大金本來胸口就有股怨氣,一開始又不好發作,此刻間正是睡覺來了枕頭,頓時就要找黑瘦道人麻煩。
陸大金走到黑瘦道人跟前,捋了捋袖子,狠聲道:“老竊賊,你看什麼呢?是想着後半夜再來偷嗎?”
黑瘦道人在陸大金走過來時就收斂了眼神,此刻只好陪着笑:“施主,你在說什麼啊?貧道來此只是討些吃食,從不曾做施主說的勾當啊!”
陸大金見黑瘦道人示弱,反而氣勢更盛:“你說不曾做就不曾做?我看你這破爛道袍也是哪裏撿來的吧!還想着吃食,你去吃屎吧!”
黑瘦道人本就坐在椅子上,陸大金前伸的身子壓得黑瘦道人屁股下的椅子不停朝後崴去,最後在椅子倒地前,黑瘦道人雙腿外跨,扎個馬步站起身來,還朝後多退了兩步。
此刻正端着一白瓷碗的陸仲銀走了出來,手裏的白瓷碗盛滿了玉米粥,當中還夾雜有幾塊紅薯,陸仲銀遠遠瞧見大哥陸大金正氣勢洶洶似在逼問黑瘦道人,連忙走上前去,將陸大金推開,帶着黑瘦道人走到院門外。
陸仲銀將手中滿碗玉米粥雙手端給黑瘦道人,笑着說道:“道長莫怪!我大哥脾氣不太好,我替他給您賠罪了!您也別跟他一般見識!您看看,家裏只有這玉米粥了,不知道合不合道長胃口。”
陸仲銀一番話,黑瘦道人只覺如沐清風,再次拱手,也是笑着說道:“無妨!無妨!貧道什麼都吃!在此先謝過施主了。”
陸仲銀又拿出那殘破瓷碗遞給黑瘦道人,說道:“道長,我見你這瓷碗破了,盛不了這許多粥,這白碗您不嫌棄就帶着吧,日後也好再用。”
黑瘦道人眼裏帶笑,滿意的點點頭,答道:“如此這般,那便謝謝施主美意,貧道就卻之不恭了。”
接過陸仲銀手中玉米粥時,兩人手裏交接時有些晃動,黑瘦道人趕忙伸過頭來,嘟着嘴一抹碗邊,將那差點晃出碗沿的玉米粥舔了個乾淨。黑瘦道人嘿嘿一笑,抹了把嘴,抬頭看向臉上帶着笑的陸仲銀,嘴裏含含糊糊說道:“碗好,粥好,人好,如此三好,人間自好啊!”
院中俏姨又有喊聲傳來,陸仲銀趕忙回應了一聲,轉過頭嘴裏語速飛快,但是仍帶着淳樸的心意,輕聲道:“道長,我也只能這般了,若是有緣,下回您再路過,儘管來我家,別的沒有,定讓您能吃飽肚皮!”說完之後,陸仲銀憨笑着撓撓頭,見黑瘦道人笑眯着眼點點頭回應,陸仲銀便退回小院門口,臨關門時還與黑瘦道人點頭告別才將門關上。
黑瘦道人看着這木門上又落下些許碎紙屑的褪色門神像,心神一動,那沒端碗的右手旋即掐指不停,陰風漸重,眼中驚異之色也愈加濃重,黑瘦道人想不到這小小院落還有這多般奇詭之處。
黑瘦道人眼神凝重,左手卻又端起那白瓷碗,一仰脖,如同鯨魚吸水,一大碗玉米粥在黑瘦道人動了兩下喉結之後,碗中頓時便乾乾淨淨,白瓷碗一如往常般鋥光瓦亮。黑瘦道人敲了敲,聽了兩聲清脆瓷聲,然後一把將那白瓷碗收入袋中,也不枉是陸仲銀的一番好意。
時辰在小院裏說話間已到了子時,院中吵鬧聲更甚,不過其中還夾雜有些新生兒的哭聲,顯然是那陸仲銀媳婦羅惠順利生產。陸仲銀欣喜異常,抱着大嫂用舊衣改的新襁褓里裹着的娃娃,這舊衣都是那苦命的侄兒陸驍曾經用過的,不過大嫂手巧,改得很精緻。陸仲銀快步走到父親陸林身邊,高興無比的說道:“爹!您看!是個大胖小子!”
一旁的陸林連抽兩口旱煙,一口氣呼了出去,然後才轉過頭來,一臉笑呵呵的逗着襁褓中的娃娃,眯着笑眼說道:“乖娃娃!乖娃娃!哈哈哈!你看看!我陸家還是有福氣的!又一個大胖小子!”
眼見一旁的父親兄弟都是高興無比,陸大金開始一時間心中也是歡喜的,臉上也微微露出了家人許久未見的笑臉,可是愈看身邊兩人的笑臉,陸大金心裏忽然感覺被一根針刺痛了一般,隨即後退一步,陸仲銀不解大哥的神情,於是乎出聲問道:“大哥,你怎的了?你快看,這是你親侄兒!娃娃快看看大伯!”說著還把襁褓中的娃娃朝陸大金身邊靠近,陸大金臉上又有些溫柔之色,伸出手還想摸摸這娃娃的臉頰,不料剛碰上娃娃的臉,忽然哭聲大作,陸大金頓時又收回了手,心裏的那根針忽的又扎得更深了,讓他一陣心悸,隨即頭也不回的回房去了。
陸仲銀哄着手裏的孩子,眼見着大哥回了房,一旁的老父親陸林嘆息一聲,輕聲說道:“莫怪你大哥,他肯定是替你高興的,只是這娃娃估計是讓他想起了驍兒了。”陸仲銀也是點點頭,隨即又往房裏去,也讓自己媳婦羅惠好好看看娃娃。
陸林正呷巴着手裏的旱煙,就如同他腦子裏想着的祖墳之上青煙直升一般,滿是溝壑的臉上亦是笑意盈盈。驀地,又響起敲門聲,陸林回過神來,將小院木門打開,卻見是剛才的黑瘦道人,陸林眼中有絲不喜,卻還是出聲問道:“道長還有何事呀?”
黑瘦道人見是陸林開門,只得答道:“老施主,老道兒在此恭喜府上添丁!不知能否讓這剛才的施粥施主來此與老道兒一見呢?老道兒有要事相告!”
陸林也不回答,只是低頭揮了揮手中的旱煙槍,然後在門欄上一磕,頓時煙灰都灑落在地。做完這些,陸林才抬起頭來,說道:“道長,我們家中也不甚寬裕,您也知道,這剛添丁,家裏吃的也不多,您還是再看看,這周圍還有沒有別家可好?”
黑瘦道人擺擺手,嘴裏連忙解釋道:“老施主,誤。。。誤會了!”不料話還未說完,“砰!”的一聲,陸林就將木門關了個嚴實,震得這門上兩張神像直接憑空揭落下來,落在了地上。
黑瘦道人嘆息一聲,皺着眉頭,手裏掐指一算,可到一處之時,手裏手指之間竟是被一股巨力所阻,無法再算!黑瘦道人只得放開了掐算之術,抬頭一望,只見西邊青霧瀰漫,即將渲染於東。
黑瘦道人眼見如此,心知大凶將行,身後這戶人家亦有大難,只是奈何無法與那陸仲銀詳說。思慮片刻之後,黑瘦道人轉身邁步,走到這百年樟樹邊上,手中爛幡一插入地,然後盤腿坐於沿周石壇之上,手結蓮花印,開始打坐。
小院之中如同驟雨將歇,陸仲銀將俏姨送到門口,從懷中拿出紅布包裹的些許碎銀塞給俏姨,俏姨臉上笑容滿面,細細囑咐陸仲銀:“接下來就要你好好照顧你媳婦了!記得這接下來一個月裏,千萬不得讓她吹風洗頭,一定要捂嚴實了,別落下病根,那可是一輩子的事!”
陸仲銀連連點頭,笑送俏姨出門。
俏姨手中緊握那包散碎銀子,邁着小碎步,樂呵呵的往家裏走去,全然沒注意這在樹下打坐的黑瘦道人。
陸仲銀回到自家房中,憐惜的看着自己已經睡去的媳婦羅惠和襁褓之中的娃娃,輕手輕腳走到燭台邊吹滅了蠟燭,小院中頓時黑下一半。
夜色靜悄悄的流走,無聲的土坯小院裏,那剩下一半的燈火之光卻是整夜未熄。
翌日,七月十四,日光初生,光華內斂,猶見天邊青霧不散,伴有陰風陣陣卷襲大地。
小院中,一聲嬰兒啼哭之聲響徹各處,頓時院中西邊瓦房“吱呀!”一聲,糊着淡紅窗花的木門打開,陸仲銀走出了房間懷裏抱着自己初生的兒子,嘴裏輕聲呢喃:“哦!哦!乖娃娃!不哭了!咱們曬太陽咯!暖和和的!”陸仲銀一邊低聲哼唱,一邊輕輕搖晃臂彎處的襁褓嬰兒。不一會兒,襁褓之中的嬰兒便止住了哭聲,開始有笑聲傳出。
陸仲銀看了一眼東邊瓦房裏,卻是久久沒有動靜,以往大清早便會起床的大哥大嫂,此刻似還在酣睡一般,可能大哥大嫂有些累吧。陸仲銀嘆息一聲,在小院裏找了一處陽光斜照之處,抱著兒子拿了把椅子坐了下來,然後翹起椅子前腳來回微微搖晃。
陸仲銀不知道的是東邊瓦房裏的大哥大嫂一夜未睡,兩人眼中都血絲瀰漫,滿臉白汗痕迹,印堂發黑。
兩人一同坐在床榻之上,在天亮之後就再未互相言語,房內一時死氣沉沉。
陸大金忽然覺得口渴難耐,下了床,走到桌邊,一不留神踢倒了桌邊方凳,這一聲響動驚得陸大金頓時臉色愈加蒼白,心裏也愈加惴惴難安。
陸大金回過神來,看着地面空地上畫出的陣法和當中的屍骨,不禁心虛的問道:“要不就算了吧?那道士說的也不一定能行啊!”
陸大金嘴上說著,斜眼一瞥劉翠正直直坐在床邊,眼眶泛黑,嘴裏念念有詞說道:“不行,一定能成!一定能成!”劉翠忽然站起身來,與陸大金對視一眼,陸大金只覺頭暈目眩,急忙扶住桌子坐了下來。
而後直到深夜,陸大金兩夫妻都未曾離開過房內,中途陸仲銀還來問過,送來了飯菜,陸大金接過飯菜便打發陸仲銀離開了。陸大金勸劉翠吃飯,奈何劉翠如同中邪了一般,不為所動,一天一夜水米未進,陸大金只得自己先填飽肚子,邊吃心裏邊打鼓。
院外的黑瘦道人打坐整日,身上都沾染了無數塵土,如同破廟神像一般,村裏有人路過,來來往往卻都不曾注意到黑瘦道人就在樹下打坐,就像樹下沒有黑瘦道人的存在一般。
白天換夜,一如平常,沒有人覺得奇怪,就算是小院之中也是如此,只是生下孩子的羅惠總是很虛弱,白天陸仲銀又找村裡俏姨又來看過,俏姨在村裡除開半個接生婆的身份還有半個是那野郎中,也治過些大大小小的病,即便是全憑經驗,不過加上了她秒如靈藥的口舌,村裡人都會信個九分,剩下一分是死是活那就全看天了。
臨走之前,俏姨最後眼珠子一轉,還是囑咐陸仲銀:“羅惠還是要好好休養,你多照顧些,弄兩隻雞給她補補,別捨不得!你要知道生孩子這事可是女人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呢!”興許是之前陸仲銀給的銀子多,俏姨這回沒收錢,丟下話就匆匆走了,說是要去趕去廟裏給人主持法會呢!
俏姨這次從小院出來,倒是見到了樹下一動不動的黑瘦道人,不過就是嚇了一大跳,差點屁股落地。片刻之後,捂着胸口的俏姨回過神來覺得有失風範,嘴裏直呼“晦氣!”,然後罵罵咧咧的走了。
夜裏青霧更甚,肉眼可見的大半夜空都已被青霧渲染同化。自入夜起,便是月泛血光,群星黯淡,人間家家戶戶都是緊閉門窗,不再外出。若是哪家有孩童哭鬧不停,家中長輩便會面目嚴肅的恐嚇道:“再不聽話,今夜鬼節,就讓從鬼門關出來的惡鬼把你抓去吃掉!”頓時,孩童止啼,臉上淚珠仍尚未滴落,左顧右盼一會,才用着細細柔柔的聲音輕輕說道:“我不哭了,你別讓惡鬼把我抓走!”說完,淚珠卻是又抑制不住的滴落出來,只是嘴裏不敢再度出聲,長輩見此,也只好懷抱孩童,細聲細氣的安慰着,不過一會,懷中孩童便掛着淚珠沉沉睡去。
子時將近,黑瘦道人睜開雙眼,剎那間燦若星辰。黑瘦道人沒有拔起樹壇邊正迎風招展的破幡杖,自顧自走到小院門前,眼見門上的門神雙像已經不見,金光亦不再守護這戶人家,忽然間陰風一吹,小院木門便自動打開,隨風聲落在一旁的門閂也無人問津。
院中已無亮光,更得夜色青罩,東邊瓦房之中,朦朧的紫光透過紙糊的門窗微微發亮。黑瘦道人快步走到門前,伸手去推,不料用盡全力連門都挨不到。黑瘦道人後退一步,朝天一望,見天邊血月旁有一朵白雲不走不隱,恰好落在這座小院上空,從中散出一處結界將這間瓦房封鎖。
東邊瓦房裏,陸大金已經昏死過去,倒在床邊,床上被褥一片狼藉,似有爭鬥。劉翠此刻眼中銀光瀰漫,整個人站在泛出紫光的法陣中央,身旁是陸驍的屍骨,手持那紫衣道人給的符咒,此刻符咒已經無火自燃,劉翠將燃燒的符咒置於法陣中央的屍骨之上,自己則是退到法陣外,嘴裏還在輕輕念着:“驍兒!驍兒!娘就來接你了!”,一派陰森景象。
西邊瓦房裏一向精神的陸仲銀則是懷抱初生兒子,一手牽着未醒來的羅惠,頭倚在床架上,一家三口就這般沉沉睡了去。
屋外,黑瘦道人祭出一張空白的金光符籙,貼在門外結界處,然後後退一步,食指入嘴,撕開一道血口,以血為墨,敕令為先,下書“迷障危界,皆為虛妄”,接着虛空一點,符咒印入金光符籙之中,兩相一合,光芒大作,最後黑瘦道人高聲念道:“無量天尊,道法高常!助我誅魔!開!”黑瘦道人言出法隨,結界隨即潰去,黑瘦道人正要推門而入,門開大半,身後卻有一道閃光出現,正是先前劉翠在廟中所見的紫衣道人。
此刻紫衣道人就在黑瘦道人身後,手持一柄銀色拂塵,拂塵一揮,本已開了大半的木門又再度合攏,黑瘦道人亦是被一股無形之力拉到一邊。
黑瘦道人正要念咒,不料紫衣道人率先發難,一聲暴喝:“賊道人!焉敢壞我好事!你可知我是誰!”黑瘦道人本就知道這紫衣道人不是尋常之輩,這一句讓他忽然不由得去想了一番,這一下就着了紫衣道人的道,旋即真身已經躺倒在地,意識卻是出現在一處道觀之中,紫衣道人正坐在觀中首座的蒲團之上,笑意盈盈,接受着四方敬拜。紫衣道人一副高真模樣給座下眾人禪道明義,座下數百名弟子一齊搖頭晃腦,極有韻律。
黑瘦道人只覺渾身透着不對勁,如同身處夢境,但是周遭一切卻是真真實實,正在眼中上演,耳邊響起,無不透着一股真切。
黑瘦道人在道童牽引之下,也在一處蒲團中坐下,聆聽上座的紫衣道人傳道解惑。黑瘦道人聽到朦朧處,眼皮子直打架,隨即也要像其他弟子一般開始搖頭晃腦,不料心中忽然一涼,竟是一股無形之力在心中迸發,宛若換了個人一般,黑瘦道人隨即出聲問道:“真人可知何謂大道?”
不料上座的紫衣道人充耳不聞,只是望着黑瘦道人,依舊在重複他的笑容姿態,黑瘦道人隨即起身,又有青衣道童笑容滿面的上前來要將他拉回蒲團處坐下,黑瘦道人一甩手,不料青衣道童瞬間面目猙獰,周圍的道童亦是一同飛身而至,化身鎮獄魔神,就要出手將他降伏,首座之上的紫衣道人也是亦哭亦笑,手中一柄浮沉朝他抽來。
黑瘦道人穩住心神,雙手掌心相合,然後反向搓出,隨即一張銀色符籙出現,黑瘦道人高聲念道:“五雷咒法!正本誅魔!滅!”數道雷霆旋即從天而降,將那些鎮獄魔神一一劈散,隨後黑瘦道人眼前的場景如同夢幻泡影般,化作無數氣泡散去。
恢復意識的黑瘦道人只見自己渾身已經被綁住,無從逃脫,黑瘦道人運轉縮骨功,也無法脫困,一時間只得眼睜睜看着紫衣道人在自己面前,無可奈何。
紫衣道人面露微笑:“你還不錯,能從我那夢幻虛境裏離開!不過我勸你不要再插手這件事!不然我不介意送你見那真正的鎮獄魔神。”
紫衣道人見這黑瘦道人似乎是怕了,不再動彈,便轉過身來,先是用神識將這方圓百里範圍籠罩,仔細搜索了一番,然後才再度升至半空中,一臉期盼的望向瓦房之中那紫色光芒越來越盛的法陣之中。
黑瘦道人此刻被法器所困,索性不再掙扎,盯着屋內的動靜。院外卻又出現了另外一位“黑瘦道人”,身形呈半透明狀態,只見這“黑瘦道人”伸手拔起破布幡杖,突然的動靜引得半空的紫衣道人回頭細看,卻不見絲毫,只有一條土狗從小院門前一躍而過,紫衣道人隨即收回神識。
紫衣道人取幡杖之後,就地打坐,嘴裏開始念念有詞,似那道家真言一般,不斷有細如牛毛的金色字眼匯聚成線,修補着幡杖破布上的破損之處。
子時,血月不見,群星無光,青霧溢滿整片夜空,天地間的一聲悶響,在不知何處的鬼門關打開了!
無數鬼火蜂擁而出,有回家的、有尋仇的、有看熱鬧的、還有被秘法牽出的。鬼門關口的兩座鎮獄魔神高聳在天地間,血紅色的雙眼掃視着每一個從鬼門關出去的鬼魂,記錄在心,在天亮之時如有不歸的鬼魂,鎮獄魔神必會出手,將其在人間正法。
紫衣道人眼見鬼門關已開,天地間陰陽顛倒,本末倒置,旋即取出一截沾有血跡的殘劍,懸於瓦房之頂,然後嘴中念咒:“魂有引兮,魂歸來兮,來!”紫衣道人手指運力一旋,殘劍立刻在屋頂開始旋轉起來,散出絲絲金戈之氣。
午夜過半,只見一團青色的鬼火從西邊緩緩飄來,朝着殘劍而來。紫衣道人看見這鬼火,心中大喜,不過還未成功,只得先按捺住心中激動,在進入落霞洲地界之後,這團青色鬼火忽然如同褪去外衣般,變成了一團紫金黑三色鬼火。
還在念咒的黑瘦道人抬頭一看那團紫金黑三色鬼火,心中一驚,就欲加速咒法施展,奈何被這副身軀所困,法力實在是不濟事,到此刻破幡仍有兩處大洞未曾補上。黑瘦道人咬咬牙只好施展秘法。只見黑瘦道人頭頂忽然間一簇金色命火燃起,若不是有秘寶掩蓋,此刻黑瘦道人的法相足以讓半空之中的紫衣道人投鼠忌器,不知所措。
黑瘦道人寶相莊嚴,頭頂命火熊熊燃燒,猶如當空之烈日,只需望一眼,便可讓人睜不開眼。在命火出現之時,黑瘦道人的破幡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補齊殘破之處。
半空中的紫衣道人不敢多做無用舉動,此刻只能等這團鬼火自己來到金戈之處,待法陣中的符咒完全燃燒之後,一切便可板上釘釘。
此刻處於一片混沌之中的鬼火,在冥冥之中的感應下,朝着這金戈而來,金戈上的血跡也愈發鮮艷,甚至還滴落在了瓦房屋頂之上,不過瞬間便被屋內的法陣吸收,法陣光芒隨即臨近最強時刻,屋內也開始了微微顫抖。
紫衣道人屏氣凝神,這數千年來!不!數萬年來!久到都記不住歲月了,但是這一次絕對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紫衣道人不敢有絲毫懈怠,心中雖然急迫,但也只能靜靜等待,等待最後時刻的降臨。
鬼火落在殘劍正上方,殘劍隨即停止了旋轉,逐漸融進了鬼火之中。忽然天地一滯,屋內法陣此刻大成,屋頂的鬼火一個閃現,直接出現在瓦房之中,落在了法陣中央的屍骨之上,這具小孩模樣的屍骨開始了逆天的無魂血肉自生。
屋外的黑瘦道人心中焦急,手中破幡杖讓他一陣跳腳,說什麼等這事過去也要將這幡杖換塊新布,再請人寫幾個好字!好顯出高人氣魄!
子時的最後一刻,幡杖終於補齊,黑瘦道人趕忙起身,手持這金光內斂,樸實無華的幡杖悄悄走進院子裏,見那紫衣道人也在屋內。黑瘦道人已經勘破屋內的轉生陣法,隨即將幡杖懸空於前,心裏默念咒語,心想一定要在這轉生完成之時的剎那間,以魂擊魂,避免世間大劫。
屋內陸驍的屍骨已經完全恢復,一副蒼白的孩童面容出現在陣法中央,劉翠隨即淚如雨下,心情激動。只是這紫衣仙師在身旁,劉翠只好忍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那團紫金黑三色鬼火此刻正懸在陸驍屍骨的頭頂之上,已有部分融進這具身體之中,只消兩者合二為一,便可達成兩者所願。
紫衣道人面露激動又恭敬的複雜神色,嘴裏止不住的默念:“成了!成了!就要成了!”
不過另一邊的瓦房裏,陸仲銀懷中的孩子呼吸卻是在逐漸虛弱,原本紅潤的臉頰此刻也在飛速褪去顏色。一旁本在沉睡得羅惠忽然驚醒,手裏扒拉着孩子的襁褓,還推了推陸仲銀,奈何陸仲銀似乎睡死過去了,羅惠只得強行起身,抱起自己的兒子,見孩子臉色蒼白,呼吸逐漸消失,羅惠焦急無比,忽然直覺一閃,羅惠將孩子身上的襁褓脫下,抱着孩子放入被窩之中,不料孩子還是沒有好轉,還不等羅惠接下來有什麼動作,羅惠只覺自己突然渾身無力,意識模糊,呼吸困難,旋即臉色蒼白的昏死過去。
此刻融入陸驍頭頂的鬼火已有大半,整幅身體也在微微顫抖,屋外忽然瓢潑大雨,電閃雷鳴,整個落霞洲都處在大雨之中,天上亦有神官發現人間似有大凶出現。
屋外被淋了個落湯雞的黑瘦道人,滿臉雨水,心中滿懷對陸仲銀的愧疚之情,心道:天道輪迴,貧道定給施主救回人來!
待鬼火徹底融進陸驍身體之中后,紫衣道人口中念咒:“魂既歸兮!命火重聚,燃!”
在紫衣道人念咒之時,黑瘦道人同樣與之同步:“以魂易魂!改天換命,換!”幡中隨即有一道黑色鬼火朝屋內激射而去。
在兩人同時念完咒的那一刻,時間彷彿停止了一般,落霞洲的雨水竟然倒流的片刻,不過誰也沒注意到!
在黑色鬼火融入陸驍身體之後,那團紫金黑三色鬼火直接被擠出陸驍的身軀,此刻就懸停在黑瘦道人面前,黑瘦道人想將其攝入幡中,奈何手中幡竟然不可承受。黑瘦道人見此,閃進陸仲銀房內,見母子二人皆已沒了氣息,只好將這團鬼火以秘法封印在嬰兒體內,嬰兒片刻之後又恢復了生機。
但是,黑瘦道人抬起頭時,卻見一大一小兩團青色鬼火一齊朝西邊而去。
另一邊復活的陸驍此刻已經站起身來,腦中一片混亂,眼前站着一位眼含熱淚的農婦,跪着一位紫衣道人。
陸驍隨即用不太熟練的話語開口道:“你。。你們是誰?”
劉翠搶先一步抱緊了陸驍,淚如雨下,哭着說:“驍兒!我是你娘啊!我的驍兒啊!”
復活之後的陸驍雖無記憶,但是眼前婦人的真心實意他還是能感受到的,而一旁跪着的紫衣道人抬起頭來難掩一臉的崇敬激動之色,不過還未說話,紫衣道人忽然消失在屋內,留下一句神念:“大人,等我將這些蒼蠅處理掉,再來給大人解釋這其中來龍去脈!”
陸驍等婦人冷靜下來之後,才走到門前,在劉翠眼裏以六歲孩童的身體靜靜看着屋外的大雨,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