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眼淚與鼻涕齊流
周可芳從一開始就發現,阿河今天的現場演講,較之往日,尤其顯得變本加厲。
他竟然把如霞的客套和敷衍,都自作多情地當成了對他的肯定和崇拜,恨不得把幾十年來日積月累,堆放在肚子裏的所有文化碎片,一股腦地倒騰出來,一一呈現給如霞瞻仰。
尤其讓周可芳忍無可忍的是,剛才也不知道到底是真醉還是假醉,阿河居然突發奇想,硬是將對面這個三十歲的美女,當成活死人墓的妙齡少女,這讓周可芳這位語文老師,在自家兄弟眼前情何以堪?
看到老公對如霞曲意奉承卻自討沒趣,被她的回答噎得“這這……那那……”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周老師抬起手掌,狠狠朝阿河的肩膀甩去,意味深長地說道:
“你現在該知道什麼叫做‘亢龍有悔’吧!”
周老師這一記五味雜陳的降龍掌甩將下去,阿河微閉眼睛晃晃腦袋,一張醉臉,果然醒了一半。
他扭頭瞥了老婆一眼,知道她此時此刻,肚子裏一定醋浪滔滔。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阿河若有所悟,吞進一塊牛肉后,又兀自念起了《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霽月光風姐妹倆聽得暈頭轉向,姐姐霽月小聲問周東隆:“爸爸,姑丈在念什麼呀?”
周東隆說:“念他喜歡念的呀。”
姐妹倆皺皺眉撅噘嘴,一臉迷惑。
阿河念着念着,又拿起桌上的酒瓶,朝杯里倒滿了一杯。
周老師看到老公東拉西扯自言自語,簡直不成體統!就毫不猶豫地搶過他手裏的酒杯說:“行啦行啦,你別再喝了,別再喝了!下午還要上班,再這麼喝下去,我看你非得管人家叫‘姑姑’不可。”
“‘姑姑’‘姑姑’……”阿河咕咕噥噥了幾下。
周可芳的揶揄,觸動了阿河的花花腸子。
阿河乾脆舉起酒瓶,仰起脖子,將白酒朝口腔里咕嚕咕嚕倒了下去。
打了一個酒嗝后,阿河禁不住放開喉嚨,大聲感嘆:
“逝者如斯夫”!
阿河想到光陰似箭歲月無情,似乎一轉眼之間,就已經年近天命了。
這輩子絕對不可能再有一個冷艷絕俗、白裙裊裊的清麗女子,在他身旁,輕輕地、柔柔地喚他一聲:“河兒,河兒……”
這時,阿河又瞟了瞟如霞一眼,忽然,兩行清淚順着他緋紅的臉頰,出人意料地滾落下來。
那是面對如霞,咫尺天涯的淚,是男人遲暮的淚。
其實,當年就讀於師大中文系的周可芳,可謂“腹有詩書氣自華”。
周可芳喜歡扎兩個麻花小辮,齊劉海加上一副近視眼鏡,顯得既輕盈優雅,又純真質樸。因此,儘管周可芳海拔略微低於正常值,在校園裏仍然成為眾多男生的夢中情人。
可沒想到最後竟陰差陽錯,和喜歡夸夸其談的阿河成就一段姻緣。
不過阿河似乎早已忘記了,當年到底是如何歷盡千辛萬苦,發過多少海誓山盟,又是如何在周可芳四年的大學生活中,搜腸刮肚地給她寫下了洋洋洒洒一百多個章節的情書,最後才成功將她變成孩子媽媽的。
結婚那天,當周可芳披上潔白的婚紗,站在她旁邊的新郎官阿河,羨煞了多少雙曾經為周可芳徹夜難眠的眼睛,讓他們一個個酒入愁腸,望芳興嘆。
也許曾經青春飛揚而又那麼典雅、那麼純樸的周可芳,早已變成阿河“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了。
真的無法想像,要是此時此刻,如霞和阿河名正言順拜堂成親,會不會過個三年五載,甚至一年半載的,如霞就成了阿河“牆上的一抹蚊子血”呢?……
事實上,說起來周可芳還算得上是阿河的半個老師呢。
走上社會之前,阿河在鎮上那個下三爛的高中,根本就學不到多少知識。
自從絞盡腦汁,奮不顧身地走上追求周可芳的漫漫長路之後,阿河才在她的引導和激勵下,硬着頭皮啃下幾部讓許多人望而生畏的大塊頭。直到現在,阿河無數次不厭其煩,在親友們面前津津樂道的經典故事,大部分就是在那個時候記下來的。
阿河也曾經很感激他的大學生老婆,在那段激動人心、神魂顛倒的日子裏,讓他積攢下一連串日後在各種飯局上,得以縱橫馳騁、自我感覺良好的侃料。
才高八斗的阿河,頃刻之間,眼淚與鼻涕齊流,不由得驚動了周家二老。
老人家卻並不明白剛才孩子們這場情節的根由。
周老爹小時候沒念過一天書,活了一輩子,大致只識得“將士象車馬炮”這幾個漢字,耳朵又有點背,根本就無法聽清楚晚輩的每一句話。
老太太倒是耳聰目明,卻同樣大字不識一個。只看到女兒忽然狠狠地給了女婿後背一巴掌,又不由分說搶掉了他的酒杯;阿河嘴巴咕咕噥噥了幾聲,接着就涕淚俱下了。
看到阿河淚流滿面,周老太站起身來,走到阿河背後,輕輕拍打着他的肩膀說:
“哎喲,阿河啊,你一個大男人,好端端的流什麼淚呀?今天調隆做了這麼一大桌子菜,應該吃得開開心心才對啊,怎麼平白無故掉起淚來呢?是不是這幾天兩口子鬧彆扭啦?阿芳,看看你現在都這個年紀了,還動手動腳的,虧你念了那麼多年的書。這兩口子過日子,有什麼心事,大家說開就沒事了,哎……”
周可芳說:“媽,你別理他,他醉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如霞聽出了周可芳話里的醋意,略微垂下眼瞼,沉默着給靜臨挑魚刺。
周東隆說:“姐,姐夫這次可能真的醉了,要不讓調隆開車先送他回家休息吧。”
“他下午還得上班呢。”周可芳回答。
周二說:“車停在村口,姐夫能走過去嗎?”
“呃,呃……”阿河醉醺醺地說,“誰說我……醉了?就這幾口酒,也能醉倒我?你們都別忙活了,我自己回去就行啦。”
周老爹說:“阿河,先到樓上躺一下再去上班吧。”
“不用不用!”阿河扯開嗓門喊,“躺什麼躺,又不是第一次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