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意外事故
一九九七年,五一前夕。
這天下午,正在市區一家時裝店上班的趙如霞,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她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看到來電是老公阿平的號碼,就毫不猶豫地掛斷了。
可是,一連三四次,她老公的手機不依不饒,還是一次接一次地打了進來。
最後,趙如霞沒好氣地按下接聽鍵:
“幹嘛?”
聽筒里卻出人意料地,傳來一個陌生男子心急火燎的聲音:“喂喂喂,請問你是阿平的愛人嗎?”
“我是。請問你是哪位?有什麼事?”
如霞感到好像有什麼意外,一顆心忽然就提到了嗓子眼上。
陌生男子說:“我是阿平的老闆,阿平他……他出事了!剛才他從八樓的腳手架上墜了下來,不省人事,我們已經打了120,請你馬上過來!”
“哦哦,好的好的。”如霞說,“可是我並不知道他具體在什麼地方?他只說過這兩天在紫蘋村幹活。”
“村口那裏有個加油站,我叫人在那個加油站旁邊等你吧。”
“嗯,我現在馬上就過去。”
放下手機,趙如霞一顆心怦怦怦狂跳不停。
她想起昨晚阿平喝醉酒後,又一次打了她。
早上,阿平出門的時候,趙如霞還在心裏狠狠地罵了他一句:“去死吧。”
真沒想到,她的願望,竟然這麼快又這麼容易地就變成了現實。
趙如霞走上二樓,向時裝店的老闆說明情況,請了假以後,又急急忙忙給娘家打了電話:
“媽,阿平出事了,剛才他老闆打電話過來,說他從八樓上墜了下來,可能凶多吉少。我現在要去紫蘋村,等一下放學的時候,你去幼兒園把靜臨接回去,先讓她在家裏住幾天,你千萬不要告訴她阿平的事情,等這陣忙完了,我自己再告訴她。”
“好,好,我知道。”
說完話,趙如霞又撥打了婆家的電話,把阿平出事的消息告訴公婆,要他們迅速趕到紫蘋村。然後就騎着那輛紅色的二手豪邁125C踏板摩托車,急沖沖地趕到五六公裡外,他老公幹活的工地。
到了那裏,趙如霞看到阿平全身蓋着一領草席;120的醫生、護士,正在收拾醫療器材,準備離開。醫護人員正對着阿平的老闆搖搖頭、擺擺手,說已經不行了。
這時,趙如霞的公婆和小叔子,也坐着出租車趕到了。
她婆婆掀開草席,一看到阿平的樣子,立刻就撲了上去,嚎啕大哭起來,公公也是老淚縱橫。
在現場,他們一家了解到,阿平下午幹活的時候,不知怎麼回事,突然就從八樓的腳手架上一腳踩空,墜到地面。120趕到后,急救醫生檢查了一下,發現他已經沒有生命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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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完丈夫的後事,過了三天,趙如霞才去幼兒園,把女兒蘇靜臨接回到自己公婆家裏。
一路上,六歲的蘇靜臨站在摩托車的踏板上,一邊微微搖晃着身體,一邊奶聲奶氣地哼着《MYOH!MY》——這是靜臨班裏最近幾天正在排練的舞蹈,下個月要參加在全市舉行的六一兒童節聯歡晚會。
“媽媽,老師說六一節我們要去電影院表演節目,還要上電視呢,你可要和爸爸一起,去電影院看我們表演哦。”
“好好好。”
想起已經有幾天沒見到爸爸了,靜臨掉頭問如霞:“哎,媽媽,爸爸今天怎麼又沒來接我?他回家了沒有?外婆說他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你爸爸他,他……哎喲,你站好了,不要亂動,你看路上車這麼多,很危險的。”
如霞想起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心裏一片慌亂。對未來的日子,更是感到茫然無措,不知道如何向幼小的女兒,講述內心的擔憂。家裏發生這麼大的變故,肯定瞞不住女兒的,等回家再慢慢跟她說吧。
如霞公婆家在市區西邊的城鄉結合部,是一幢三層的自建房。
那天料理阿平後事的時候,已經按照當地的風俗,在大門兩側貼上藍底白字的輓聯,兩扇木門也貼上兩張四四方方的白紙。
到了家門口,蘇靜臨看到輓聯和木門上的白紙,馬上就感覺到了家裏和往日不一樣。
她過去從左鄰右舍見過這種情形,知道這表示家裏死了人。
現在,怎麼自己家也是這個樣子?是爺爺、奶奶?還是爸爸、小叔子?他們哪個死了呀?媽媽怎麼沒告訴她?
摩托車剛一停下來,靜臨就喊着“爺爺、奶奶!”迅速衝進家裏。
靜臨聽到奶奶在樓上輕輕地應了一聲:“哎——”
樓下的客廳正中,赫然懸挂着阿平20寸的黑白照片。
靜臨對着遺像喊着“爸爸!爸爸!”頓時就哇哇哇地大哭起來。
她知道,從今往後,那個一回家就要抱着她、背着她、親着她,用鬍子扎她小臉蛋的爸爸,已經永遠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從此,她成了一個沒有爸爸的小女孩。
靜臨一邊喊着“爸爸,爸爸——”一邊“啊,啊……嗯,嗯……”不停地大聲痛哭着。
如霞從後面把她抱了起來,放到自己膝蓋上,一邊抽抽噎噎地安慰她:“靜臨不哭,不哭……”
靜臨從媽媽的膝蓋上溜下來,掉轉身,搖着如霞的手臂,泣不成聲:“媽媽,嗚,嗚……爸爸他……怎麼啦?他怎麼啦?嗚……”
“你爸爸他……他那天幹活的時候,不小心從八樓上摔下來,就……”
如霞一說,靜臨哭得更凶:“爸爸,爸爸,嗚……媽媽,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奶奶已經從樓上走了下來,靜臨撲到奶奶懷裏:“奶奶,奶奶,我要爸爸……”
“靜臨不哭,不哭,你爸爸走了,再也回不來了。”奶奶邊抹眼淚,邊用手掌輕輕拍着靜臨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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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天後,趙如霞一家得到業主和老闆共同支付的各項賠償金,共二十四萬八千五百元。
這天晚上,如霞上完夜班回到家裏,公婆還沒睡覺,正坐在二樓的客廳里。
如霞問:“爸、媽,你們怎麼還沒睡?”
婆婆說:“我和你爸在等你哪,我們有些話想跟你說說,你先坐下吧,靜臨八點多就睡著了。”
“哦。”
如霞應了一聲,坐在公婆對面的沙發上,一顆心撲通撲通地狂跳了起來,不知道他們想說些什麼。
婆婆扭頭瞥了老伴一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阿霞啊,這個,阿平已經沒了。這些天啊,我和你爸老在商量着這個事情,你現在才三十歲,還年輕着呢,靜臨又這麼小,往後的路還長着。你要是哪裏有合適的男人,就重新成個家吧。”
如霞咬着嘴唇,默默地聽着,沒有回答。
公公抽了一口煙,跟着附和:“是啊,阿霞,要是遇到滿意的男人,就趕緊重新成個家吧,我們不會攔着你的。你後面還有大半輩子沒過呢,一個女人自己帶着個孩子,日子肯定會很艱難的。”
如霞說:“爸、媽,我知道你們也是為我好,可是阿平才走了沒幾天,現在身邊又帶着個靜臨,有誰能看得上呢?像這樣子能搭上邊的,估計不是離異的,就是喪偶的,免不了也是拖家帶口的。這樣勉強湊合在一塊,我怕對靜臨更沒好處,這事還是等以後慢慢再考慮吧。”
“也是,也是。”老蘇點點頭。
“哎——”婆婆重重嘆了一口氣,動動嘴唇猶豫了一會,又說:“嗯——阿霞啊,還有個事,這兩年我老想問問你,靜臨出生到現在也快六年了,怎麼這些年,你一直也沒再懷上?是不是阿平他身體有啥毛病?我們每次問他,他又總是哼哼哈哈的,沒一句正經話。那,你們有沒有去醫院檢查過?”
如霞說:“阿平他——沒什麼問題呀,這第二胎不是要五年的間隔期嗎?這兩年,他又說要等靜臨上小學后,再生一個。”
“哎呀——這靜臨都長這麼大了,可她的長相和性格,看起來沒一點像阿平,不過跟你倒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
“我爸我媽他們也老這麼說的。”
“話雖這麼說,可是,”婆婆說,“這幾年來,左鄰右舍、七大姑八大姨一見到靜臨,老開玩笑說她不像我們親孫女,也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們。”
聽到這話,如霞心裏一咯噔,緊皺雙眉:“媽!你想說什麼呢?阿芳(阿平小兩歲的妹妹)她不也跟你長得一模一樣嗎?嘴巴長在別人身上,人家愛怎麼說,我們管得着嗎!”
婆婆有點尷尬地點點頭:“那是,那是。”
“媽,要是沒有別的事,那我先去睡了。”
蘇老爹說:“阿霞,等等。”
“嗯。”
蘇老爹把老花鏡推到前額上,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接着從口袋裏,拿出昨天如霞交給他的存摺,遞給如霞說:
“來,阿霞,這個你拿着。阿平這個賠償金呢,我和你媽商量了一晚上,決定還是讓你自己留着吧。你現在也沒個固定收入,以後一個人帶着靜臨,要養活她,還要供她上學念書,日子肯定會緊巴巴的。”
如霞抽出餐巾紙擦了一下眼眶,把存摺又推給老蘇,哽咽着說:
“爸,阿平他已經沒了,以後不能給你們養老送終,這錢還是你們留着,就當是他給你們二老盡一份孝心吧。我還年輕,自己會想盡辦法掙錢,把靜臨養大、供她上學的。”
老蘇又問:“那工作上的事情,你還有其他打算嗎?”
“這些天,我反覆考慮了一陣,打算去租個門面,自己開個時裝店。”
婆婆問:“那靜臨怎麼辦?你一個人忙得過來么?”
如霞說:“我想先讓她在我媽那住一段時間吧,那裏離靜臨幼兒園近一點,以後就讓我媽去接她,很方便的,反正我媽現在也是閑着。”
“也好。”婆婆又嘆了一聲,“哎呀,阿平最近這一兩年變化很大,他都打過你好幾回,讓你受委屈了。”
“媽,別說了,都過去了,沒別的事,那我先上去睡了。”
“嗯,去吧。”二老點點頭。
如霞說完,吸吸鼻子,拎着小包走上三樓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