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塵泥中拾取的種子
美好的事物有的時候並不是誕生在美好的環境裏。
比如埋藏在陰暗、潮濕的土壤中，一顆小小的種子根植於此，最後開出最鮮艷的花。
即便是未來已經過去了幾十年以後，他也依然為這一天的事情感到命運的不可思議。
如果他由此往後的人生是一朵花，那麼這一天就是他得到種子的時候。
2002年，一個下雨的天氣，淅淅瀝瀝的雨，趕走了晴天，但也不讓人覺得討厭。
一個小男孩不得已躲在了街邊的屋檐下，抱着一隻袋子。
那是他得到的食材，打工店裏的老闆把今天剩下的材料分給他了一點。
只有十四歲的年紀，多虧他在洗刷餐具上足夠利索，否則那位老闆也不會願意貪便宜雇傭這麼一個小孩子。
除了公益的救濟金以外，這是他目前維持生計的唯一來源。
已經入了夜，可是看樣子下了大半天的雨仍然不會停下來。
小男孩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咬着嘴唇想了想，還是決定放棄了坐公交車的想法。
距離他住的屋塔房已經不太遠了，能省下一點錢就省下一點。
只好繼續冒着雨回家。
拉了拉外衣上的連衣帽，小男孩順着昏黃的燈光挪了挪步子，目光掃過屋檐下的另一側，卻慢慢站住了腳步。
他看到了一個小女孩，抱着膝蓋蹲在角落，鼻子一搭一搭地抽泣着。
掛着濕漉漉的頭髮，小女孩發覺到了自己被人注意着，頂着發紅的眼眶，她抹了抹眼淚，一邊瞪着小男孩，一邊向後縮了縮。
兩個小孩子都沒有說話，只是各自待在原地相互看着。
一直到小女孩繃緊的肩膀慢慢放鬆了一點。
“你不回家嗎？”
雖然不認識什麼好牌子，雖然已經被雨水淋濕了，可是小男孩依然能分辨出來小女孩穿着的衣服一定不便宜。
這樣的一個小女孩，肯定不會是他這種失去了母親，也不知道自己父親是誰的“野孩子”。
“我……”
原本還對小男孩保持警覺的小女孩剛剛開口說了一個字，就嘴巴扁了扁，嘴唇微微顫着，眼睛一閉，又哭了起來。
她哭得很傷心，在小男孩的耳朵里，這個哭聲甚至蓋過了雨聲。
“你是和家人走丟了嗎？”
慢吞吞地走過去，小男孩彎下腰，蹲在了小女孩面前。
話音剛落，小女孩就鬆開了抱着膝蓋的姿勢，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哭聲更大了。
看了一眼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小男孩摸了摸自己胸口的位置。
那裏貼身藏着一塊懷錶，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
“別哭了，我等會帶你去找警察，你就能回家了。”
悶着頭吸了一下鼻子，小男孩向小女孩伸出了手。
昏黃的燈光閃了閃，小女孩止不住哭聲，小男孩的手懸在半空中，沒有收回去。
他很有耐心，一直等到小女孩哭聲漸小，等到小女孩用哭腫的眼睛打量着他，等到小女孩怯生生地拉住了他的手。
“我的家就在那裏，我要先回去取傘，你要待在這裏等我，還是跟我一起？”
小男孩抱着紙袋的那隻手有些困難地指了一下不遠處的一棟樓。
小女孩努力剋制着自己的抽泣，拉着小男孩的手從地上站了起來，向他身邊挪了一步，並沒有鬆開手。
這個小男孩的衣服看起來很舊了。
不過，洗得很乾凈，穿得也很整齊。
尤其是他的運動鞋，即便踩了雨水，也能看出來之前是好好刷過的。
小女孩覺得這個小男孩家裏的條件可能不太好。
但是，當她跟着小男孩走進了那間屋塔房以後，她才明白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這是我家。”
站在房門前，小男孩鬆開了小女孩的手，彎下腰，從地上拿起了一隻餐盒和一張字條。
是住在樓下的那位好心奶奶留給他的。
那位獨居的奶奶時常會在做飯的時候多做一份給他，偶爾也會把他叫到樓下一起吃飯。
他有時也會去給奶奶做一些家務活。
這是他生活當中僅有的溫暖。
[奶奶今天去兒子家看看，不在家。]
小男孩默默收起了字條，打開了房門。
腳趾蜷縮着，腳尖輕輕蹭着地面，小女孩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如同小男孩的穿衣一樣，房間清掃得很乾凈，每一個物件也都是認真擺放好的。
可仍然擋不住那一份名為困苦的模樣。
“給。”
打開柜子，小男孩把一條毛巾遞給了小女孩，指了指她被淋濕的頭髮。
很乾凈，是一條新毛巾。
“謝謝你。”
這是小女孩第一次開口說話。
雖然比小男孩年齡還小，可是她足夠分辨出來小男孩的好意和誠心。
然而，她卻並沒有用好這條毛巾。
坐在桌子旁，她只是把毛巾蓋在頭上，雙手捂住，用力蹭了蹭。
“別亂動。”
毛巾擋住了視野，小女孩聽到聲音從身後傳來。
撥開了她的手，小男孩取過毛巾，先是分指給她順了順頭髮，然後輕輕地擦拭了起來。
儘管動作稍顯笨拙，可小男孩做得很認真。
就像一年前給母親擦頭髮那樣。
咕嚕……
小女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
停下手上的動作，小男孩半探着身子看了一眼小女孩，走到桌子旁，打開那隻餐盒，把一半的飯撥到一隻碗裏，然後把餐盒和一隻勺子遞給她。
“分你一半。”
天氣很冷，肚子很餓。小女孩猶豫了一下，看着小男孩的眼色，最後還是接過了餐盒。
握着那隻亮蹭蹭的小勺子，小女孩想要開口說謝謝，卻看到小男孩坐在了另一張椅子上，已經開始吃飯了。
他吃飯的速度很快，一口接着一口，彷彿有人在跟他搶一樣，慢了就沒得吃了。
小男孩拿的勺子比較大，應該是大人用的。
“你的家人呢？”
小女孩努力吃了幾口，發現自己完全跟不上小男孩的速度。
“沒有。”
小男孩依然飛快扒拉着飯碗，動作里卻透露着一股發狠的勁頭。
低下頭看着餐盒，小女孩握着勺子的手鬆了松，沒有了動作。
她覺得自己應該是說錯話了。
“吃完，不準浪費。”
小男孩抱着自己的空碗離開了椅子。
這是在離開這間屋塔房之前，小男孩說的最後一句話。
小女孩理所當然地認為小男孩生氣了。
所以她在去警局的路上都一直閉緊着嘴巴，小心翼翼地跟着小男孩。
不過，雨夜對於她這樣的還處在“走丟”狀態下的小孩子來說，還是會感到害怕的。
轟……
雷聲也不合時宜地來湊了熱鬧。
停下腳步，小男孩看向身邊。
小女孩縮着脖子，緊緊咬着嘴唇，鼻子一抽一抽的，眼睛裏泛着水光，視線不安地四處擺動着，一隻小手不知道什麼時候拽住了他的衣角，想要緊貼着他，卻又不敢靠近他。
小男孩摸了摸自己胸口的位置，那裏藏着一塊懷錶。
停頓了片刻，小男孩拉過那隻手，把雨傘遞到了小女孩的手心裏。
“上來。”
他走到小女孩身前，背對着蹲了下去。
看着小男孩的背影，小女孩瞪大了眼睛，有一點吃力地舉着傘，眼淚也憋了回去。
“上來，我背你。”
小男孩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
轟……
又是一聲雷。
不知道是因為小男孩的重複，還是因為被第二聲雷嚇的，小女孩立刻就爬上了他的背。
“走了，你別亂動啊。”
常常幹活，背一個小女孩不算什麼費力氣的事情。
小男孩安穩地踏着步子，從雨幕里踩了過去。
漸漸的，小女孩繃緊的身體放鬆了。
儘管不能和自己的父親相比，可在這樣的雨夜裏，小男孩用這個類似的動作給了她一份熟悉的感覺。
於是，她稍微大着膽子，把傘桿倚在小男孩的肩上，伸出另一隻手抱住了小男孩的脖子，面頰也貼在了小男孩的肩背上，整個人窩成了小小的一團。
有一點溫暖，似乎也沒有那麼害怕了。
轟……
雷聲沒有徹底停止。
中年男人把車靠在路邊，沒有打傘，焦急地下車跑了起來。
本來只是一次簡單的出行，卻沒有想到女兒走丟了。
在那一刻，他彷彿瞬間就老了十歲。
萬幸，剛才警察打來了電話，說是女兒被路人送到了警局，已經找到了，也沒有出現任何問題，看起來一切正常。
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中年男人奔着警局門口大踏着步子，一邊想着要好好安慰受了驚嚇的女兒，一邊想着一定要好好感謝那位路人。
可是，與他料想的有所出入，那位路人竟然只是一個比他的小女兒看起來大不了兩三歲的小男孩。
堪堪停下疾走的腳步，中年男人站在走廊的入口，看到了一副讓他心有觸動的畫面。
長椅上，他的女兒和一個小男孩貼着坐在一起。
女兒拉着那個小男孩的胳膊，小腦袋歪着靠在小男孩肩膀上，似乎是睡著了。
小男孩一手護着女兒，眼睛盯着面前經過的每一個人，但凡看見長相“硬朗”一些的人，就會側一點身子，用身體把女兒半圍起來護着。
如果自己的女兒有哥哥，應該就會是這個樣子吧？
雖然衣着看起來很舊，但小男孩卻是乾淨整潔的，並不像是一個“野孩子”會有的模樣。
“那個男孩是怎麼回事？”
嘆了口氣，中年男人向身邊為他領路的警察提了一個問題，表情也已經不再焦急緊張。
不遠處，看到突然出現在走廊的中年男人和警察看向自己這裏說了些什麼，然後一起走過來，小男孩拍了拍靠着自己的小女孩。
“醒來，你要回家了。”
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小女孩揉了揉自己的臉蛋，剛回過神，就看到了那個中年男人走到了面前。
全然沒有表現出走丟的擔驚受怕和委屈，小女孩欣喜地撲到了中年男人的懷裏。
收回目光，小男孩淺淺地笑了笑，跳下了長椅，安靜地邁開了腳步。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的位置，那裏藏着一塊懷錶。
“請等一下。”
背後傳來了中年男人的聲音。
溫厚的，輕聲的。
轉過身，小男孩迎上了中年男人和小女孩的視線。
他沒有說話，只是仰着頭默默地看着。
被困苦勒住了脖子，卻依然乾淨的眼神里有一絲可見的落寞。
中年男人帶着一絲徵詢意味的笑容看了看自己的女兒，她的目光落在小男孩的臉上，微微嘟着嘴，眉毛也聳拉着。
那是中年男人熟悉的女兒不舍的表情。
頓時，做出了某個決定的他覺得心裏亮堂了許多。
於是，他一隻手抱着女兒，另一隻手伸到了小男孩的面前。
“你願意和我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