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會選擇孤獨嗎?

第7章 你會選擇孤獨嗎?

第十章:為什麼會是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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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東安敲開高梓淇的家門時,工人們剛剛離開。地板上散落着新傢具包裝箱的紙片和塑料泡沫板,高梓淇正在一一將它們撿起,集中放進一個大紙箱中。

“你爸沒過來幫你搬家?”李東安環顧了一下空曠的房間。房子的精裝修看起來很高檔,充滿科技感的開放式廚房潔凈地發光。

“他在外地呢。”高梓淇回答,“而且他對我租房自己住的事情,可不滿意了。”

李東安彎下腰,幫高梓淇撿起了幾片碎紙板。他們在沉默中完成了客廳地板的清潔工作。

“你餓不餓呀,我叫個外賣吧。”高梓淇伸手去拿手機,李東安則打開了她的冰箱。除了一桶冰橙汁,和一盒大容量的冰牛奶,裏面什麼也沒有。

在李東安的堅持下,他們最終決定到樓下的超市買菜做飯。

這片使館區沒有一個像樣的菜市場,全部是針對外國客人和追求效率的白領們的便利店以及進口小超市。各式各樣的菜品價格翻了四五倍,保鮮膜塑封着,一個個從國外空運過來,整整齊齊地陳列在冷凍櫃裏,不知道凍了多少天了。

李東安對此頗是嫌棄。反而高梓淇卻對這樣的超市充滿了詭異的熟悉和親密。她挑選着熟食區冰鮮櫃中的盒裝壽司以及越南春卷,欣喜得不得了。

“跟你這種幸福的孩子不同,”高梓淇說,“我小時候是被7-11便利店和超市熟食區養大的。我爸我媽都沒空做飯,保姆做的飯我不愛吃。”

保姆做的飯再難吃也要比超市裏買的健康吧?李東安對此感到不解。

80后的父母或許還講求一些營養均衡,堅持給孩子做家常飯菜;但到了95后和00后,他們爹媽的工作強度直線上升,朝九晚五已經成為了“不可能”,更不要說給孩子做飯了。

因此,保姆做的清湯寡水在外面重鹽重油但口味誘人的餐食麵前,就顯得不那麼優秀了。

李東安非常喜歡高梓淇公寓裏的大廚房,寬敞明亮,大理石的島台反射着暖黃色吊燈的光芒,他享受顛着手中有些分量的大馬士革菜刀,欣賞着刀面上精美的花紋。

高梓淇趴在沙發背上看着李東安做飯,然後突然開口道:“這就是為什麼我喜歡你。”

李東安切菜的手頓了一下,他抬起頭,看向高梓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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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深圳寶安機場。

沈薇領着高梓淇快步向前衝刺,她的司機推着一個裝了四五個大行李箱的推車跌跌撞撞地跟在母女身後。

13歲的高梓淇被沈薇拽到了商務艙與頭等艙值機櫃枱,她粗魯地將手提包中的護照拍在了櫃枱上,一抬頭,發現值機的地勤工作人員是一個白人女性。

沈薇抬高聲音對旁邊的經濟艙值機地勤喊道,“換個中國人過來!我不會說英語!”

“媽!”高梓淇尷尬地拽着沈薇的袖口,她轉過頭對白人地勤用英語小聲道歉,然後將護照推了過去,指揮着司機把她的行李搬上了傳送帶。

“我這女兒沒白養啊。”沈薇氣喘吁吁地看着高梓淇,“英語講得真好!”

高梓淇不搭腔。她的行李超重了,地勤提示讓她取出部分物品,或者加付超重費用。

“什麼意思?”沈薇瞪着地勤,開始發難,“我們坐商務艙的,超重幾公斤怎麼了啊?至於嗎?”

“媽!別說了。”高梓淇覺得臉都丟光了。

“啊我們就得和那些坐經濟艙的一起在地板上一樣一樣往外挑行李啊?把我們當成什麼了?”

“媽!”高梓淇大叫了一聲呵止了沈薇,她快速地從背包里掏出信用卡,遞給地勤,“再買一個行李額。”

沈薇翻了個白眼,輕輕掐了一下高梓淇的胳膊:“小傢伙真會花錢,把你老娘榨乾嘍!”

託運完行李,沈薇拉着高梓淇去了安檢口,她彎下腰抱了抱自己的小女兒。

“去了加拿大要小心。外國人都帶槍上街,別跟人起衝突,小心他們嘣了你。”

“媽……”高梓淇無奈地嘆了口氣。

“北京下暴雨,你爸昨天晚上的航班取消了,他說他就不來深圳送你了。”沈薇掏出手機,“你給他打個電話?”

高梓淇垂下眼睛:“算了吧。”

一個空姐從安檢口的另一邊娉婷走來,她禮貌地向高梓淇和沈薇招了招手。高梓淇扭頭看了一眼沈薇,埋怨道:“我都小學畢業了,你怎麼還找個空姐帶我上飛機。”

沈薇沒理她,只顧把高梓淇向前推了推,對着空姐說:“辛苦你了啊小何。”

“哪裏的話,”空姐拉過高梓淇的手,“沈總您放心吧。”

高梓淇跟着空姐向安檢口走去,她一步三回頭,可沈薇已經接起了不知道哪個工廠打來的電話。高梓淇站在安檢口,看着她媽媽匆匆離去的背影,心裏有些落寞。倒是司機老劉淚眼婆娑地還在沖她招手。高梓淇對老劉扯出一個難看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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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梓淇念的那所寄宿學校位於加拿大哥倫比亞省的一個叫做維多利亞的寒冷的小島上。從國內沒有任何一班飛機能夠直達這裏。最快的航線也要至少二十個小時左右,她需要從深圳飛到溫哥華,從這裏搭乘一架顛簸的小型支線客機,再飛35分鐘抵達維多利亞機場,然後,從這個小機場坐出租車兩個小時到達位於群山中的聖維羅妮卡寄宿學校。

如此遙遠,如此偏僻。

高梓淇在這所學校認識的一個越南朋友說:“我們的父母是有多討厭我們,才會把我們扔到這種地方。”

抵達學校時是加拿大的清晨,高梓淇筋疲力盡地從出租車內爬出來,她推着三個大行李箱走了八百多米才穿過學校大門到學校建築群正門之間的那片森林。她氣喘吁吁地一遍一遍地按着門鈴,終於,一位嚴肅的女校監走了出來,批評道:“你不知道現在是教堂禱告時間嗎?”

高梓淇眨了眨眼,她太累了,沒辦法再與女校監做更多的交涉。女校監一路嘮叨着高梓淇不懂禮貌,一路帶着她穿過古老的教學樓,走向更加古老的女生宿舍樓。在綠草茵茵的校區里,一隊穿着禱告袍的學生們從小教堂內排隊走了出來,幾位校監像監獄裏的守衛一樣護送着學生們,隊尾跟着一名不苟言笑的高大的神父。

“浴室每天晚上8點到10點開放,吃飯時間不要耽誤了,學校不允許出售零食。手機等電子產品只可以在宿舍內使用,聽明白了嗎?”女校監高聲問高梓淇,嚇得高梓淇趕緊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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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學校不是挺高級的嗎?聽起來跟哈利波特一樣。”李東安一邊顛着鍋,一邊點評道,“升學率很高吧?”

“15%的常春藤和100%的哥倫比亞省前三名大學的升學率。”

“那進了這所學校,和進了保險柜沒什麼區別啊。”李東安將炒好的青菜裝了盤,嘗了嘗旁邊爐灶上燉着的鯽魚湯。

“這和軍校有什麼區別啊……”高梓淇大喊道,“這就是一個收留了世界各地被有錢父母拋棄的小孩子們的孤兒院啊!”

李東安笑了:“嗯,是挺可憐的。可你放了寒暑假不回國嗎?”

“回國我媽也不管我的啊。我是司機和保姆養大的啊!我家司機老劉才是我親爹!”

李東安開始準備第三道菜。

“那你在那兒交不到朋友嗎?”

“我是那裏唯一一個大陸來的學生。倒是有幾個香港學生,可他們還不如白人學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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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維羅妮卡中學最殘酷的戰場不是考場,而是食堂。霍格沃茨般高聳入雲的古老建築內,幾十張大餐桌被各種勢力劃分得非常清晰。在這裏,如果你是一個健康強壯的白人男孩,你可以加入足球俱樂部或者學生聯盟;如果你是一個有趣漂亮的白人女孩,你可以加入啦啦隊;如果你是一個白人書獃子,聖維羅妮卡還算對書獃子友好,你也可以參加視聽俱樂部或者科幻愛好小組。如果你是一個黃種人,你的處境就有些微妙了。漂亮或者英俊的黃種人可以很容易地融入到聖維羅妮卡的白人社會中,特別是,當你是來自韓國、新加坡或香港的基督教徒時,文化與信仰讓你能在這所教會寄宿學校中適應得很好。然而,如果你來自中國大陸,你的處境就非常糟糕了,因為你的香港同胞會與你清晰地劃分界限,就連從福建二代移民到新加坡的學生,也拒絕和你用中文溝通了。

他們會稱你為“FOB”——FreshOffTheBoat——舶來品,意思是你與那些從中國海運送來的成批的廉價服飾與低端生活用品無異。在他們眼中,你就是剛剛下了移民船的、有點兒破錢的——大陸土鱉。

哦,忘了提一句,聖維羅妮卡中學,從建校起,沒有收錄過一個黑人學生。

高梓淇在聖維羅妮卡的唯一朋友,是一個來自越南的女孩阮明慧。明慧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是一個聰慧的女孩,她從不用犧牲自己人格的方式來融入這個充滿了種族與階級歧視的群體。她交朋友並不看對方的膚色與出身,她只和她認為有意思的人一起玩耍。阮明慧雖然能夠陪伴高梓淇度過大部分的課餘時光,但她高了兩個年級,不能和高梓淇在同一間教室上課。

於是,課堂成為了高梓淇的災難。

2014年春夏之交的某一天,在歷史課上,高梓淇終於無法繼續忍耐了。那位肥胖的帶着蒙特利爾法語口音的歷史老師,正在侃侃而談剛剛發生的香港佔領中環事件。他怒斥着北京政府沒有人性、中國大陸沒有自由。隨着他的義憤填膺,班裏的幾個香港同學也發出了憤怒的呼聲。白人學生們蒙頭蒙腦地看着這群香港人,如果不是這幾個人,這些白人孩子都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香港這個地方。而作為大陸來的學生,高梓淇嘆了口氣,她不想再繼續聽這個言辭顯然有失偏頗的歷史老師的“演講”,她掏出手機,刷起了微博。

“嘿!你!”歷史老師指了指高梓淇,“我在講你的國家的事情,你為什麼這麼不專心!你難道沒有一點人文關懷嗎?你不在乎你同胞的感受嗎?”

那些香港學生們扭過頭,用憎惡的眼神瞪着高梓淇。

高梓淇放下了手機,她笑了:“我同胞在乎過我的感受嗎?在他們眼中大陸人不就是下等人嗎?”高梓淇看向了那些香港同學,“你們用法語怎麼稱呼我來着?Nouveauriche(暴發戶)?”

“站起來!”歷史老師呵斥道,“這是一所教會學校,你要尊重你的教師!站起來回答問題。”

高梓淇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不耐煩地踢開了椅子,站了起來。

肥胖的歷史老師看起來更加不滿了,他走向了高梓淇,質問她:“你不肯體恤你的同胞,那麼你至少要尊重自由吧!你的國家沒有自由!你們的國家連Facebook和Twitter都沒有。”

高梓淇笑了:“什麼時候Facebook、Twitter能和‘自由’划等號了?”高梓淇今天算是豁出去了,她覺得即使自己被退學也堅決不要繼續聽這個歷史老師胡說八道了,“我的祖國有很多歷史遺留問題需要逐一解決,政治體制也與你們國家的不一樣,你不能用你們的標準要求我們。我對祖國的經濟發展和現有的政府能力已經很認可了。我們的確有待改進,但這不該被你以這樣貶低的方式呈現給同學們。你知道他們在欺負我嗎?僅僅因為我是個大陸人?你去過中國嗎?你真正了解過中國嗎?不僅你的課堂荒誕愚蠢,你還在對我進行校園暴力!”

歷史老師瞪大了眼睛,他怒不可遏地喝令道:“出去!你現在就去院長辦公室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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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李東安做完了一桌子的飯菜,他將碗筷擺上餐桌,高梓淇已經對着各色菜肴摩拳擦掌,蠢蠢欲動了。

“然後?校長給我媽打電話,讓我在周一禱告的時候對着全校學生做懺悔。我不願意。可我媽也懶得給我辦轉校……”高梓淇伸手要抓可樂雞翅,卻被李東安用筷子敲了一下,他讓她去洗手。

高梓淇一邊洗手,一邊委屈地說:“所以我就買了張機票,想夜裏翻牆去機場,溜回深圳。”

李東安將鯽魚湯盛進碗裏,放到高梓淇的筷子旁。熱騰騰的鯽魚湯散發著白膩的香氣,非常誘人。

“但是我沒想到啊,我們學校背靠着山,想在夜裏穿過那片小山林可難了!山林里真的有麋鹿啊!鹿角那麼大——可凶了!嚇尿了我都。”高梓淇捧着碗嘬了一口鯽魚湯。

太好喝了。

太美味了。

高梓淇感動地要哭了出來。

“然後呢?”李東安顯然已經被高梓淇的生活經歷所吸引,他好奇地催促她繼續講完她的故事。

“然後我就慫了唄。我就回到寢室里,周一的時候一邊哭一邊在教堂里做懺悔。我在那所學校熬了三年啊!然後才考到一所西雅圖的高中,雖說西雅圖的日子過得很孤獨吧,但總比聖維羅妮卡強。不過,真正的脫離苦海還是我回國以後了。”

“國內很舒適吧?”李東安滿意地看着高梓淇大口大口地吃着他做的飯菜。

“國內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很難融入完全中式教育出來的同學們之中啊,什麼的。但整體來說,起碼吃得比那裏好,住得比老校舍舒服呀。”高梓淇覺得李東安應該是她見過的手藝最好的人,比米其林餐廳的主廚還棒。

李東安不再說話。他靜靜地等高梓淇吃完。當高梓淇落下筷子的那一瞬間,他問:“你解釋了你為什麼回國。但你還沒有解釋,為什麼會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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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沒有太多眼前的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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