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為什麼會是你(下)
第十二章:Cindy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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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前。
坐在鄭彩迪對面的男人,看起來對她有些失望。他們坐在國貿商城的一家泰餐廳里,這裏的價格很便宜,人均到不了200塊錢,卻能看到中央電視枱燈火輝煌的大樓。很多附近上班的白領都喜歡來這兒吃頓晚飯,對着大褲衩造型的高樓拍照,彷彿自己不是在國貿商城的小餐廳,而是在三期頂層的高級飯店一樣。
中間差着四十層樓,價格也差着四十層樓。
“你雖然看着挺年輕的,但實際年齡不小了。”Cindy對面的男人開口說道,“我姑媽介紹你給我時,我不知道你都這麼大了。”
“我才三十五。”Cindy皺着眉說。
“三十五算高齡產婦了。”Cindy的這位相親對象接道。Cindy瞪大了眼睛,這才第一次見面,對方就考慮起讓她生孩子了?
“如果咱們相處的話,我希望你能不要繼續你的工作了,你這樣每天都在劇組裏,吃不上睡不着的,有什麼意思啊?我的年薪雖然沒有你目前的收入高,但足夠支撐一個三口之家了。”
男人一邊說著,Cindy已經開始收拾起了她的大衣和手提包,Cindy迅捷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眼前這位相親對象,回答道:“你什麼時候請得起我三期頂層的餐廳,什麼時候再大言不慚地讓我做全職主婦吧!”
話雖這麼說,但Cindy開始內心已經開始焦慮了。她不想放棄自己的事業。她很喜歡劇組的工作,喜歡作為製片主任管理全組上下大小事宜的權力,喜歡別人依靠她的感覺。但她已經三十五歲了,她也很想組建個家庭,要個孩子。讓她改變中國社會的男權現狀是不可能的了,但個人幸福真的太難實現了。
這是不是已經到了要讓她做出讓步的年紀了呢?
兩個月後。
在薄荷影業這種大公司里,員工們之間不一定都互相認識。但所有人都聽說過“Cindy姐”。人人都知道,這個叫作鄭彩迪的女人,是真真正正從影視行業走出來的。薄荷影業雖然是家影視文化公司,但自身卻並不具備有拍攝能力的團隊,大部分製作還是依靠外包招標。但鄭彩迪不一樣,她是北京電影學院科班出身,在影視行業做製片主任十幾年,她親自經手的項目即使都不算爆紅,但在坊間也算“有所耳聞”。如果不是為了減輕工作壓力,好在自己身體還能吃得消的年紀找人結個婚、生個孩子,Cindy是絕對不會進入公司上班打卡的。
用她自己的話來說:“薄荷影業一年給我開的工資,還抵不上我半部戲的片酬。”
如此恃才傲物,讓她在公司內四處樹敵。做freelancer慣了,她沒有一點辦公室政治的覺悟。很多人討厭她,但薄荷影業華東區的大老闆就是賞識她。只要大老闆不變卦,Cindy的地位會在她犯錯前一直穩固而不容置喙。
今天是Cindy與放浪的飛機見面的日子。她非常看好這支樂隊,尤其是樂隊的主唱李東安。為了表示誠意,她帶着助理親自從西二旗開了近兩個小時的車來到位於高碑店的摩登大地公司。開車來的路上,她還在擔心李東安的年紀會不會有些大了,但當她推開會議室的大門,看到李東安本人時,她的一切顧慮都被打消了。李東安健康、高挑、俊朗,一點也沒有地下搖滾樂隊樂手的頹廢和營養不良。Cindy很滿意。
當Cindy進入會議室時,李東安正在安排大家挪動桌椅,給狹小的會議室整理出一些空間。他看向推門走進來的Cindy,也不過只是輕輕瞥了她一眼——此時此刻的李東安並不知曉,這個薄荷影業的製片人,會是改變自己人生命運的關鍵人物之一。
“鄭彩迪。”Cindy筆直地走向李東安,和他握了手。旁邊的趙爽試圖上來和Cindy打招呼,卻被Cindy禮貌地避開了。她施施然坐在高梓淇準備好的沙發椅上,開口道:“你們可以叫我Cindy姐。從今天開始,我負責你們在《潮音之子》的一切經紀活動。像我這樣的製片人在《潮音之子》中總共有十人,每人帶一支樂隊。如果你們樂隊拿到前三名,我將直接轉職為你們的專屬經紀人,負責你們日後兩年的所有經濟活動和你們未來的職業走向。薄荷影業員工之間競爭很激烈,我們每年KPI是末位淘汰制度,《潮音之子》倒數三名樂隊的製片人,將被直接裁員。因此,我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我希望大家同舟共濟,互相繁榮。我希望你們未來一片光明,而我不會丟掉工作。”
放浪的飛機們面面相覷。他們從未被人冠上這麼大的道德壓力。這次選秀節目如果能位列前三甲,他們當然高興;但誰也沒料到他們的製片人會這麼拚命。
“我對大家以及對我自己是非常有信心的。”Cindy說,“我手上的影視資源比其他九個製片人要豐富得多。說句不好聽的話,這種級別的綜藝節目我經手過太多了,拿下它不在話下。只要你們不掉鏈子,我保證你們前三名。”
Cindy的話說得很滿,但她給人的氣場卻不像吹噓。李東安隱約感覺,Cindy很擅長營造一種野心蓬勃的、急功近利的、精英化的氛圍。她煽動性很強,餅畫得又大又圓,功力甩老王幾條街。
比如周雪和趙爽,李東安知道他們已經被Cindy煽動起來了。
“節目正式開始錄製是在十二月底。但很多平面拍照、網絡宣傳的工作會從十二月初開始。在這之前,薄荷影業會給大家提供專業的舞台表演課程和其他體能、藝人基本素質的訓練。除此以外,形象上,我需要大家做出一些改變。”Cindy審慎地環視了一圈放浪的飛機們。
“我們不整容啊!”老王急了,他可不會讓自家的音樂人跑去做什麼整形,讓他們弄得和外面不三不四的偶像團體一樣。
“放心,王總。我很清楚大家不是走那條路線的。”Cindy露出了一個職業假笑,“但是,即使是靠專業吃飯的音樂人,走上舞台後也需要滿足大眾對偶像的基本要求。”
“你要求可以提,”老王說,“但實施多少我們公司說了算。他們只是租給你們兩年,以後還要回家的。在我們這個家裏,不歡迎娘娘腔小鮮肉和奇裝異服的音樂人。”
Cindy忍住了她幾乎就滑到嘴邊的冷笑。她深吸了一口氣,用商量的口氣說:“只有一些不傷筋動骨的美容、理髮和儀態改變。我絕對不會要求大家去韓國日本整容的。”
老王還想再附言幾句,但李東安突然開口了。
李東安問:“你先說說,我們哪方面需要改。”
Cindy打量了一下李東安,她斟酌了一下用詞,然後回答:“我其實對你的形象還算滿意。但是你需要打理一下頭髮。和拍攝影視劇不一樣,在綜藝節目上,上頭有要求,非少數民族男性嘉賓,不允許蓄過長的頭髮,且不允許梳丸子頭。”
“你要讓我剪頭髮?”李東安微微皺起眉,他倒是對自己的頭髮沒有太多留戀,但這彷彿是搖滾音樂人的一個習慣,大家都留着長發,似乎在舞台上搖頭晃腦時,靠着頭髮重量的慣性都能輕鬆搖個倆仨小時不嫌累。
“不用剪很多,汪峰那個長度就行。”
李東安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汪峰的髮型多醜啊……
“另外,我很高興大家都沒有剃眉毛。”Cindy翻了個白眼,“現在真的是太多年輕音樂人去剃眉毛了。我都搞不懂他們要幹什麼!”
“可能是為了運勢更好點。”趙爽插科打諢道。
Cindy幾乎是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一眼趙爽。然後,她開始用批判的目光打量起了趙爽:“你需要增重。你太瘦了,本來就是北京男孩,一臉猴兒像,瘦成這樣,就更像個猴兒了。”
一屋子的人都驚訝地張開了嘴。Cindy太毒舌了。只有高梓淇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趙爽尷尬地撓了撓頭,說:“Cindy姐,我就是吃不胖啊。”
Cindy轉頭看向老王:“給他找個健身私教行嗎?”
“這沒問題。對健康有益,我歡迎。”
當Cindy看向周雪時,周雪有點緊張,但或許同樣都身為女性,Cindy沒有對周雪發難。她只是叮囑周雪注意身體健康,在上綜藝前不要過度操勞即可。周雪對Cindy的懷柔深表感激。她以為她會被這個嚴厲的職業女性diss到一根頭髮都不剩。
最後,Cindy將目光落在了法雲身上。法雲不滿地對上了她的眼神,從一開始他就不喜歡這個對他們樂隊指手畫腳的製片人。Cindy似乎能感受到法雲壓抑的憤懣。她不打算一上來就挑破這件事,但她也不會輕易向一個比自己小了十幾歲的男孩妥協。她決定冷處理。
Cindy僅僅是簡單地審視了一下法雲,然後就輕巧地移開了視線。
“在平時訓練之餘,你們還需要準備一首在第一期節目中作為樂隊亮相的主打歌。我知道你們已經出了幾張專輯,甚至有幾首在粉絲間反響不錯的單曲。但是,我希望你們未來的粉絲群體不僅局限於這些小眾音樂愛好者。我希望你們能夠用《SpaceTrek》作為開場曲。不過,這首歌當初是給女團藝人創作的,目前還需要進行一些修改,來適應你們男性為主的樂隊進行演唱。同時,我希望這一次《SpaceTrek》能以中文的形式亮相。太空少女隊已經有一定的知名度了,所以英文歌曲對她們來說是level的提升;但你們還默默無聞,中文歌曲的傳唱效果會更好一些。”
“我非常同意Cindy的看法。”老王拍了拍手,“《SpaceTrek》很合適。而且,我可以讓我們公司的太空少女隊去你們第一期節目上給放浪的飛機伴舞。”
Cindy挑起了一邊的眉毛。老王這麼上趕着,分明是想用太空少女隊再蹭一次《潮音之子》的熱度。但Cindy不拒絕老王的提議,畢竟太空少女隊已經是成名的出道偶像團體了,這對她和放浪的飛機甚至整個節目組都有好處。
“那麼,大家對此有異議嗎?”Cindy環視了一圈會議室,高梓淇能明顯感覺到李東安有一絲的困惑和不滿,但李東安按捺住了。
“好。”Cindy滿意地露出一個微笑,“那最後我再提醒大家幾點:不要吸毒,不要出櫃,不要發表任何政治宗教敏感言論。希望我們一切順利,拿下前三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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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ndy的效率很高。不到一周的時間,她已經將樂隊的官方微博重新整理清潔乾淨了。且,她為每一個樂手都註冊了單獨的+V賬號,購買了幾萬個高質量達人粉絲。一批引導話題的、假模假式的評論蜂擁而至。這讓放浪的飛機們感到有一絲不習慣,但同時也有一絲虛榮的得意——他們的微博下從未出現超過兩位數的評論呢。
“這才哪到哪?”老王笑道,“那些明星音樂人的評論都是幾千幾萬呢。”
明星音樂人什麼樣,李東安不知道。但在他們的微博流量上去后,YAMAHA找到老王,想讓樂隊的官方微博發一條KOL帖子,宣傳一下他們的電子琴。可惜此時放浪的飛機的所有線上廣告權益和線下活動都已經交付給了薄荷影業,老王只能幹看着上了門的廣告就這麼吹了。
“我們不能讓薄荷影業來接嗎?”周雪在薄荷影業接受舞台訓練時問道,YAMAHA是知名品牌,就是拍幾張照片,發一條微博,有這麼難嗎?
“現在不是時候。”Cindy說,“你們還不算成名,沒必要為了幾萬塊的廣告費而消費自己。”
“幾萬塊還少嗎……”周雪喃喃道。
“去訓練吧。這些事兒你們不需要操心,我會替你們安排好的。”Cindy說完,便踩着高跟鞋噠噠地走了。
薄荷影業的排練廳比摩登大地的高級多了,一塵不染的松木地板、看不見切割縫的落地鏡子、散發著芳香的潔凈的白紗簾,和一系列健身及體態訓練的設備,以及嚴格的教練。
在李東安等人接受訓練的同時,高梓淇即將面臨期末考試。她不願意請假,於是就抱着電腦坐在訓練室的地板上學習。國際關係學院的課業不輕,同學間的競爭並不比高中時低。對於那些全心全意在學校念書的學生來講,高梓淇有些不佔優勢。她只好將學習小組的同伴王月白拉到了薄荷影業,和她一起坐在地板上寫作業。
而王月白——這個出現在高梓淇身邊的,對於放浪的飛機們來說還十分陌生的男孩讓大家想入非非起來。
“小男朋友嗎?”趙爽揶揄地問,高梓淇翻了個白眼。
對於王月白來說,高梓淇的工作也充滿了新奇感,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接觸音樂人,這讓王月白忍不住和身邊的高梓淇竊竊私語:這個樂隊是什麼風格的?你怎麼認識他們的?為什麼你要做他們的助理?
“啪嗒。”
就在高梓淇快被王月白問煩了的時候,李東安將一卷瑜伽墊立在了她面前,他把墊子展開,鋪在了地板上。
“地上涼。”
高梓淇仰起頭,咧出一個壞兮兮的笑容。李東安沒理她,徑直走回了訓練區域。高梓淇打了個滾兒,趴到了瑜伽墊上。
一旁的王月白看着李東安訓練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淺淺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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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樂隊的訓練漸入佳境,北京的隆冬時節來臨了。十二月,整個城市都在瑟瑟發抖,就連四季常青的景山公園上的雪松也黯淡了針葉的顏色。
午夜的漫咖啡,服務生禮貌地走到王月白和高梓淇的桌子旁,輕聲提醒他們店裏要打烊了。
“剩下的我回去弄完吧。”王月白說。他們開始收拾物品,小聲向一旁等候多時的服務員道歉。
其實,高梓淇早就想走了。她明天約了樂隊的人來她的公寓吃火鍋,她想回家收拾收拾衛生,以免給李東安留下糟糕的印象。
推開咖啡館的門,冷冷的風灌進領口,高梓淇拉了拉羊絨圍巾,和王月白並肩向主幹道走去。
“你看月亮。”王月白抬頭,指着天空。今夜是一個晴天,萬里無雲,明月皎皎。“夏目漱石說,東方人的表達很委婉,當他們想要說'我愛你'的時候,他們會用'今晚的月亮很美'來代替。”
完蛋,他這是打算要告白。高梓淇心想。完蛋。她早就看出來王月白很喜歡她,但高梓淇並不認為她會喜歡王月白。他年紀太小了,就算和同齡人比已經很成熟了,可是高梓淇仍舊無法把他當成一個可以戀愛的對象來看待。當下的高梓淇感到十分尷尬,她希望王月白趕緊閉上嘴,別再繼續說出一些她不好招架的話了。
“夏目漱石這個梗最近挺流行的哈……”高梓淇試圖岔開話題,“好多情感類微信公眾號什麼的都在引用哈……”高梓淇虛弱地笑着。
“梓淇,”王月白停下了腳步。
媽呀……高梓淇感到頭疼。我什麼時候成“梓淇”了?咱們之間就是樸素的同學關係啊!快打住吧求你了。
“其實我——”
遠處忽然傳來汽車的鳴笛聲,一輛豐田普拉多亮起了雙閃。
“爸爸?”高梓淇愣了一下,她不記得和高陽約好今天要見面。
高陽從駕駛座上推門下車,他沖高梓淇招了招手。
“那個,”高梓淇飛快地轉過頭對王月白說,“我爸來接我了,有什麼事回頭再說吧。成果展示剩下的部分麻煩你了啊!我走啦!”不等王月白反應過來,高梓淇便奔向了高陽。
普拉多發動起來,寒夜中,王月白孤零零地望着車尾燈逐漸匯入了主幹道的車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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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不登三寶殿。高梓淇很明白她父母的性格。除非他們忽然父/母愛爆發,捉過高梓淇疼愛幾天,平時他們很少管高梓淇的生活。高梓淇覺得,高陽肯定是有什麼事要向她宣佈了。
“說吧,怎麼了?”高梓淇撅着嘴坐在副駕上。
“什麼怎麼了?”高陽裝傻。
“你都一個多月沒和我見面了,咱們可是在同一個城市啊爸爸。你突然跑過來找我,肯定有事唄。”
“我就不能和女兒平時見見面啊?”高陽還在繼續裝傻。
高梓淇不說話了。她不想窮追不捨地反擊她爸爸,本來就他們之間就沒有什麼親子時光,她不想把每一次見面都變成爭吵。
高陽見女兒不說話了,他有些愧疚地開口:“爸爸最近挺忙的,我現在不是在短視頻部門嗎,領導覺得我做得不錯,打算把我調到影業部門去。”
“博荷斯的影業部門?”高梓淇被勾起了興趣,“那不就是薄荷影業嗎?”
“對啊。”高陽挑起眉,“你對這個很熟悉嗎?”
“爸,你忘了我在李東安的樂隊裏做助理啦?”高梓淇的興緻一下子上來了,“他們樂隊跟薄荷影業簽約了,馬上要參加《潮音之子》!”
“是嗎?”高陽也感到非常驚訝,“我早就聽說娛樂行業圈子小,沒想到這麼小,連我家閨女的兼職都和我有聯繫了。”
“爸,你什麼時候轉職過去?能趕上《潮音之子》嗎?幫李主唱搞搞暗箱操作呀,讓他們拿第一!”
高陽笑了:“你爸我的權限沒那麼大。而且我是商業部的,主要對接植入方和廣告客戶,和節目內容方面沒有太大瓜葛。”
高梓淇失落地坐了回去。
高陽趕緊開口問:“你們樂隊的製片人是誰啊?”
“叫Cindy。”高梓淇回答。
“Cindy……中文名叫什麼?”
“鄭彩迪。”
“嗨!”高陽笑了,“那你們都不需要我。鄭彩迪非常厲害的,有她保駕護航,你們樂隊沒啥問題。”
高陽把車開到了高梓淇的公寓樓下,父女倆並肩上了樓。夜已經很深了,高陽卻坐在沙發上,一副非常不想走的樣子。
“你不回你自己家嗎?”高梓淇問。
高陽尷尬地笑了笑,然後說:“我能在你這兒住幾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