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以及人的守恆
月滿至極,星布周天。周虞站在陽台上,努力向天空看去,他在看向這顆藍星以外的虛空中存在的星辰或是艦船,但不是窺探,是公然地看,並且想試一試能否看得足夠真切。
答案是不能。
隔着一層紗,當然看不清世界的本來面貌。
這顆藍星的天幕上,薄薄的那層大氣中,實則藏着一把鎖,絕天地通,聖不能進出,所以當然也會使人的目光無法百分之一百地穿透。
“……這把鎖導致了一些問題。”希文是“過來人”,但他顯然缺乏真正的“過來人”應該有的一些常識,比如對那把鎖的了解,因此周虞有必要在一頓火鍋后對這位聖人進行科普,“比如說,一名修行者在這把鎖內還是鎖外成聖,會影響到他往後住在哪兒。”
希文雖然震驚,但畢竟是能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大佬,這樣的人物在周虞看來,是無敵的人,所謂“無敵”,指的便是這樣的人擁有無敵的心,所以他能極快地平復下來,認真說道:“先生在哪,我跟着先生便是。”
“這就不對了……”周虞搖頭說道,“首先,你當然應當找機會看看那把鎖外面的世界,當然這不是什麼難題,出不去可不能去看看是兩回事;其次,我在哪你都跟着我,這也不行,畢竟我也會有需要去那把鎖外面的時候。”
“那先生的意思是,打開那把鎖?”
希文正色問道,有一種先生如果說想開鎖,他可以立馬揮起榔頭的意思。
周虞仍是搖頭,可惜嘆道:“沒用啊,那個狗東西沒答應我,想必以你我的能力和智慧,還不足以強行開鎖。但……我確實真的想弄開這把該死的枷鎖啊!”
希文面露慚愧之色,沉重說道:“終有一日,希文會幫先生打開它。”
“當然。”周虞高興說道,“終有一日,它必然會被打開,並且我認為,如果有人能打開它,很有可能是你,否則的話,為何冥冥中我會費這麼大的勁將你帶出來,或者說,我帶出來的為什麼是你呢?
雖然在此之前,我也曾天真地想過,或許那個人應該是我,畢竟人類是一種撿了兩塊錢就會誤以為自己是天選之子的生物,我也一樣,曾經誤以為自己可能是所謂的主角,有一些事情捨我其誰。”
“如果有所謂主角,應該是,也只能是先生您。”希文並不贊同周虞的看法,並且神情認真,顯得極為篤定,發自內心地這樣認為,“就像先生如此堅定的認同希文,認為希文在先生往後想做的事情里會是某個重要配角一樣,希文也堅定認為,如果有天選之子,有所謂的未來時代的主角,只能是先生您。”
“如果不是我,是另一個人呢?”
周虞點燃一支香煙,含笑問道。
希文肅然說道:“那希文便想辦法,讓那個人不再是,從而由先生您去做那個主角。”
“好傢夥。”周虞深吸一口又吐出,震撼說道,“不愧是你,這話講出來,屬實是有點霸氣的意思。想裁定誰是主角的人,只有一種可能,他得是導演啊。”
希文便仍是垂手垂首謙恭地站在周虞側後半步,微笑從容。
他們身後的客廳里,兩個女子在慢悠悠地收拾餐具,吳清清時而向陽台看一眼,似是好奇周虞二人在說什麼有意思的話題,李霜則彷彿並無半點興趣,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情。
“你看那裏。”
周虞忽地將手一指。
在十幾里之外,已是杭城郊區的地方,有一處大型遊樂園,一向是杭城很出名的遊玩處,生意極好,不過連深夜也如此喧鬧,則顯得很出奇。
“看到了。”聖人的眼睛當然能看清區區十幾裡外的一舉一動,希文奇問道,“先生,那些人似乎……”
“有意思么?”
“有點意思。”
“嗯,確實很有意思。這個世界啊,越來越有意思了。”周虞點了點頭,解釋說道,“那東西叫做蹦極,如你所見,人站在高處,拴住一根繩索,從高處跳下來,體現那種墜落和死亡迎面而來的刺激感。”
“先生,他們似乎……”希文的疑惑更重了些,“那些人,不算是尋常人呢。他們從高處墜落,有一些人竟……”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
周虞忽地說道。
名教大儒范希文同志自是當即誦出孟子的話來:“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
“太形而上了。”周虞搖了搖頭,說道,“止兩三個石子耳。”
希文何等智者,旋即明了,敬佩說道:“先生說得是。人之所以為人,而不是禽獸,靠的是仁義嗎?仁義也不是人天然就知道的,而禽獸天然不知道仁義;人之所以不同於禽獸,靠的應當是——”
智慧如他,也一時需要斟酌措辭。
周虞說道:“靠的是腦子。”
“是了。”希文贊同說道,“人之所以是人,強於禽獸,在於人學會了使用……腦子。比如,人會用石頭打出火,會用石頭做別的種種東西,而禽獸不能,所以人是人,禽獸是禽獸。那些人……他們是初學的修行者呢,想要習練駕馭自己的能力,譬如御空而言,那種喚作‘蹦極’的遊戲,實在再合適不過。”
“對。你看那個人,他一遍一遍地排在隊伍里,第四次論到他時,他終於可以在一躍而下后,成功控制住自己,慢慢地凌空蹈虛而行,而不是墜落向大地,被那根屁股後面的繩索吊住保全性命。”周虞掐滅燃了三分之二的香煙,繼續說道,“這就是我告訴你,?們……故意製造了這全民修仙的時代,但?們顯然低估了這股潮流一旦滋生后整個世界進化的速度。比如在這座城市裏,幾乎每天都會有新的修行者出現,每天都會有人掌握到那種預控而行的能力,每天都有人觸摸到點星境界的門檻,每天都有人從對修行的初步學習中認知到更深刻的道理……?們,高高在上得太久了,甚至忘記了自己也是人,是從一個普通的人變成當下的模樣。?們低估了人這種生物的能力。”
希文還不盡了解關於蒼梧、冥國、神主和山主,以及更遙遠的宇宙深空中的鬼,還有那一條條河,但這不影響他能明白周虞所謂的“?們”大抵是指什麼樣的存在。
於是他拜道:“先生是看清了人和世界的,您比?們更高。”
“高多少?有我家的樓層高么?”周虞笑着說道。
“先生,我們應該做什麼呢?”希文問道。
“我也不知道啊。”周虞嘆了口氣,“大概就是看着,看人們在修行,人們在死去,看天生的雲聚了又散,看花開和葉子落下,看碧海潮生、雪埋寒天。”
“如果故事都是這樣,那也未免太無聊。”不知何時,收拾完的吳清清走到陽台邊,倚着牆,抱着兔兔逗弄,小聲嘟囔說道,“你可是一看就該是大人物的人,你的故事不該這樣無聊。”
“那什麼樣的故事不叫無聊?”周虞頭也不回問道,“像你看的那些里那樣么,每日都有跌宕起伏,事事必定曲折離奇?”
“毛線的哦……”吳清清頓時微惱說道,“現在大家都在修仙,那些以往靠腦補修仙寫的傢伙們,哪還有空寫?我已經很久沒得看了……”
“哈哈!”周虞禁不住大笑,“那我帶你們去經歷點不無聊的故事吧。”
吳清清頓時來了興緻:“幹什麼幹什麼?”
李霜也走過來,眸子裏微微泛光。她畢竟不是真得沒有興趣,過分從容平靜,尤其是對於周虞的一切事情。
“上回我說過啊,帶你們去月亮上看看怎樣?”
吳清清便高興起來。
“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周虞指着夜天,先念了一句希文的詞,又問希文道,“你如何同我們去?”
希文便笑了笑,
然後,
從他的身軀里,又走出來一個他。
“善。”唯有周虞能看出這一動之間兩個希文的無上玄妙,這是入聖強者的神通,如吳清清和李霜則完全看不明白。
吳清清甚至驚奇問道:“這算什麼?分身萬千?”
“不是。”周虞簡單解釋說道,“這不是什麼分身,這也是他,都是他,只不過這個他能走出大氣層里的那把鎖。
“這……”李霜疑惑問道,“這不科學吧?不違背守恆定律?”
周虞虛手一抓,無形的力量攝住李霜、吳清清,以及一熊一貓,飛離陽台,直往天上,往那“天淡銀河垂地”中去,同時說道:“守恆定律?既然叫定律,那當然是必定正確的,但就算在科學的認知中,也不是所有符合定律的事物都是人能夠理解的。
比如,我將希文帶到你們的眼前,這算不算違背了某些守恆定律?”
“啊這!”吳清清恍然大悟,“對啊,他可是教科書里的古人啊,你居然能把他帶來,這合理嗎?”
周虞心道,
希文哪裏是古人那麼簡單?
他甚至是另一個世界,由狗系統締造的另一個世界裏的古人。
可周虞確實將他帶到了這個世界中。
從回來的第一秒鐘起,他便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這件事情怎樣才能不違背物質和能量的守恆定律呢?那麼便只有一個可能——周虞看着緊隨而來的希文,以及仍留在他家陽台上,仰頭微笑目送他們的另一個希文——
宇宙中的一切當然都應當是守恆的,一粒不屬於這個宇宙的微塵侵入,都會導致這種守恆被打破,所以,被周虞帶回來的希文,只可能是這個真實世界歷史中的那個范希文!
他就是歷史上那個偉大的范希文,
他並非如教科書中記載的那樣,於大宋皇?四年(1052年)改知潁州,在扶疾上任的途中逝世,年六十四,
他一直在,一直被?們安排,被狗系統安排,於近千年後的今日的不久前,降臨於那個世界中,由周虞前去,引領着他立地成聖,再將他帶回這個真實世界。
周虞已然明白,
只是不必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