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土之卷〗《月落長安》 第五十九章 江湖血浪盡相忘
一望無際的平原上,一座矮敦敦的黃土山孤零零地裸露於紅日過於熱烈的視線之下。
半山腰一片稀疏的楊樹林裏,歪七扭八地靠躺着四名大漢。今日天氣炎熱得連鳥都懶得多叫一聲,整座山上只有此處的樹蔭下尚有幾分陰涼之意。
“兄弟們,來貨了!”隨着一聲通報,百無聊賴的大漢們立時變得精神抖擻。
“走,去看看!”一名大漢一躍跳起,當先而行。
距離楊樹林不遠的山道上,不緊不慢地走來三人一馬。
離近看,是兩名官差及一名書生,身後還跟有一匹馱着貨物的騮色矮腳馬。
一看到那匹矮腳馬,五名大漢頓時目光亮了起來。
這種矮腳馬產於西北草原,頸稍斜,甲較長,四肢堅固,關節強大,雖然跑得不快,耐力卻很是不錯,非常適合馱載及長途跋涉。而此時,騮色矮腳馬的馬背上正馱着一個鼓囊囊的大布包。
“呔,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當先而行的大漢迫不及待地吆喝出做買賣時的金字招牌。
緊跟其後的四人也全都本份地擺出架勢,站腳助威。本不寬敞山道一下子被幾人封死。
望着面前的五名山賊,季憐月不禁流露出一絲苦笑。若是以前,他自是不懼這幾名小小的山賊。然而他已不再是譽滿江湖的玉扇公子,而只是一個武功被廢、內力盡失的囚徒。想不到三師弟與四師弟的一番好意,卻給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季公子,你看這可如何是好?”年長些的官差問道。自從經歷過上次的十里亭風波之後,他便不再將季憐月視為囚徒,而是對他以禮相待。
“依我之見,不如把馬上的貨物全給了他們,反正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此去瓊州路途遙遠,如果總是被盜匪盯上,那可不妙。”另一名官差不無擔憂地說道。
季憐月沉吟不語。觀此五人,皆面帶煞氣,眼露凶光,一看就是慣匪。馬與貨物皆不值錢,就算連貨帶馬全都給了他們,恐怕也難以滿足五人貪婪的胃口。怕只怕,一旦惹惱了他們,這幾名慣匪不僅劫財,還要傷人害命。
略一思索,他上前一步,朝山賊們拱了拱手,“不瞞諸位好漢,我只是一個流徙途中的囚犯。這匹馬及馬上貨物是臨行之前,在長安受西域商隊所託,探路用的貨物。”
“你是囚犯?”當先的山賊上下打量着他,一副“我讀書少,你別騙我”的眼神。這位先生文質彬彬、氣質不凡,若說是從翰林院裏出來的大學士,他倒是相信,哪裏有半點囚犯的影子。
“此話不假。”年長的官差很有眼色的掏出公文向山賊們展示,“諸位請看,我這裏有將他發配瓊州的公文。”
“老二,你去看看。”山賊們都不識字,只有老二曾經見過發配公文。
山賊老二神情莊重地走上前來,接過公文認真查看。他對蓋有官府紅印之處看得尤為仔細,甚至還拿起公文對着太陽照了一番。最後,他終於確定,“是真的。再說兩名官差押解一名囚犯,這事也對得上。”
“囚犯不是都應該戴上鐐銬嗎?”另一名山賊懷疑地問道。
年輕些官差從馬背上取來鐐銬,解釋道:“因為路途遙遠,他又身體文弱,怕經不住折騰,才沒有給他帶上。”
“你說馬和貨物是長安城裏西域商隊的貨物?”老二將公文歸還后,露出貪婪之色。
“正是。”季憐月不卑不亢地答道,“馬及貨物本不屬於我,既然諸位看上,我便送與諸位,本無不可。只是,這些貨物乃是西域商隊探路之用,並不值錢。”
“西域商隊的貨物怎麼可能不值錢。”
“聽說那邊的珠寶都是論斤賣的。”
幾名山賊皆是一臉不信。
“不是西域商隊的貨物,而是西域商隊探路用的貨物。”季憐月強調地說道,並做了個請的手勢,“諸位若是不信,一看便知。”
兩名山賊不客氣地擼起袖子,從馬背上抬下布包。翻找一通后,不禁大失所望。
這個看似巨大的布包裏面裝的竟然全是日常用品,並無一件珠寶。幾件衣衫倒都是最新款式的胡服,然而用料粗陋結實,並不值錢。
山賊老大想起季憐月方才所言,問道:“你說這是西域商隊探路用的貨物,是什麼意思?”
季憐月微微一笑,侃侃而談:“此事要從十餘年前大唐/軍馬迅速平定東/突厥,擒獲頡利可汗說起。自那之後,大唐邊患大為減少,西域客商蜂擁長安,往來不絕。經過十餘年與大唐通商,如今長安西市裡有不少極為富有的西域客商。如今他們已不再滿足僅在大唐長安販售貨物,想要拓展商路至中原腹地。然而他們又怕貿然行商,會虧得血本無歸。其中一名西域客商知我犯事被發配瓊州后,便央我一路記下行走過的地圖,以及各地需要的貨物。這匹馬及馬上貨物便他贈送於我酬勞。”
“原來如此。”
“難怪帶的都是些日常用物。”
季憐月的一番言語亦真亦假,山賊們聽后恍然大悟,卻又不禁大為苦惱。
他們雖是山賊,卻自詡盜亦有盜,甚少搶劫弱小。這位先生把話講得這麼透徹,倒不好意思劫他了。關鍵是,就算是劫了他也沒什麼油水。
季憐月似是看出他們的為難,再次開口:“諸位好漢若想求財,我倒是有兩種適宜諸位的方法。”
“先生請講。”
見他氣質脫俗,說話有理有據,再想到這位是連犯事發配瓊州都有西域客商求上門來的讀書人,山賊老大變得客氣起來,
“第一種方法。雇傭我的那家西域商隊極為富有,卻因護衛不足,又無中原商路,才會想出這樣探路的辦法。諸位想想,連我這個標畫地圖的囚犯,他們都肯預先送上馬匹和貨物,諸位一身本領,若願去做護衛,想來必會被他們厚待。”
“護衛就算掙得再多,哪有兄弟們現在活得逍遙自在。”
“話也不是這麼講。現在不打仗了,官兵們沒有軍功,對咱們是盯得越來越緊,這沒本錢的生意也是越來越難做了。我看倒不如趁此機會做回良民算了。”
眼見山賊們分作兩派,山賊老大想了想,問道:“先生不是還有第二種發財的方法嗎?”
“先生快快請講!”
一時間,山賊們全都期待地望着季憐月。
“這第二種方法雖然麻煩些,卻可大發橫財。諸位不妨留在此地等待數月。待我到得瓊州,繪完地圖,此圖將被兩位官差大哥送回長安。有了這張地圖,那支西域商隊必會派遣大批商隊通過此路。待到那時……”
季憐月頓住,送去一個只可意會的眼神。
“對,放長線釣大魚!”
“干過這一鎚子買賣后,就一輩子不愁了!”
想到即將到來的大批西域珠寶,山賊們一下子興奮起來,對那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矮腳馬完全失去了興趣。
“快送先生上路。”
“祝先生早日到達瓊州,繪完地圖!”
在山賊們夾道歡送下,季憐月穩步通過山口。兩名官差神情恍惚地牽馬尾隨其後。
過了一會兒,一名山賊似是想到了什麼,忽然跳起來驚呼:“不對呀!”
“怎麼啦,老二?”
“瓊州那麼遠,這一路上肯定不止咱們一家做無本買賣的……”
他一句話未完,山賊們立刻炸了鍋。
“遭了,萬一有哪個不開眼的傢伙劫了先生,咱們豈不是白等了。”
“這可如何是好?”
“不如咱們一起護送先生前往瓊州,拿到地圖后,再回來做下那筆大買賣吧。”
“對,反正閑着也閑!”
五人追上,說明來意。兩名官差以季憐月馬首是瞻,見他並不反對,只得同意與山賊同行。
季憐月得山賊們一路殷勤護送,這一日,八人來到一座高山面前。
眼望此峰巍峨聳立,綠樹蔥蘢,山賊老大一臉深沉地說道:“奇峰峻岭必有同行,咱們通過時定要倍加小心。”
山賊們聽得此言,全都來了精神。
豈料,一行人提起十二分小心從高山上經過,卻未曾見到半個人影。
“不應該啊。”山賊老大苦思不解。這座高山易守難攻,比他們佔據的那座土丘好上太多,居然沒有同行?他打定了主意,回來后立刻改換山頭。
接連幾日,每遇山嶺,山賊老大定會預言,此地必有同行。
然而他的預言卻每每落空,山賊們不免意興闌珊。
山賊老大更是耿耿於懷:沒有山賊,盜匪也成啊。次次落空,他在兄弟們面前,臉都丟出好幾座大山了。
這日途經一座密林,山賊老大再次預言必有同行,卻如往日般預言成空。
“這不可能!”山賊老大終於惱羞成怒,“以往的綠林好漢隨處可見,現如今他們都死到哪裏去了!”
一名山賊勸道:“算了老大,打架又不能當飯吃,沒有同行還省得麻煩了呢。”
“不行!”山賊老大牛脾氣上來了,定要去密林里查找一圈。他的臉面已經丟出幾座大山,不能再次丟掉這座密林。
其他山賊拗不過他,只得陪他一同查找。
山賊們走後,兩名官差松下緊繃的心弦,湊在樹蔭下歇腳。這一路同行的可都是窮凶極惡的山賊啊,就算改邪歸正做起了護衛,打的主意可是為了下次的無本買賣,誰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就又會翻臉。
季憐月沒有同坐休息,而是向前走出數步,朝着密林外的小道,拱手言道:“現在已無山賊,朋友何不出來一見?”
小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微風吹動起數片落葉,翻滾後向遠方飄去。
兩名官差面面相覷,全都不解地望着他。
等了片刻,季憐月朝小道深施一禮,“季某感念閣下一路相護之情,懇請閣下出來見上一面。”
良久,仍是無人相應。
年輕的官差不禁暗想:莫非季公子也被山賊老大帶偏了,定要尋只山賊出來耍耍?
年長的官差卻露出了一臉沉思:這一路上再沒遇到過山賊,難道真是有人在暗中相護?
“閣下一直藏頭露尾是何用意?”眼見無人相應,季憐月似是氣上心頭,言語變得鋒銳起來,“別躲着了!我已發現閣下倉促收拾過痕迹。莫非閣下心存不軌,故而不敢露面與我相見?”
“我自認並無留下任何痕迹,你是如何發現的?”隨着話語,一名紅衣女子自十幾丈外的道旁現出身形。
“是你!”季憐月愕然一愣。他故意出言相激,本以為是江湖友人,或是三師弟、四師弟暗中相隨,豈料竟會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