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三章
宮女嬤嬤,宮裏就多了去了。
這大雨夜的,折騰下去,動靜可不小。
新帝登基兩年以來,行事一向縝密謹慎,今夜這樁旨意,倒是來得讓人摸不着頭腦,想歸想,誰也沒有那個膽子去揣測聖意。
敬事房的人盡數出動,黑漆漆的大雨夜,不過瞬間,宮殿之間的甬道便被照得形同白晝,通往各宮的路上皆是人影急竄,豈會再有遮身之處。
姜漓望着近在遲尺的那條浣衣局甬道,腳步如同灌了鉛,再也無法挪動分毫。
她回不去了。
從那涼亭里出來,她以為經歷了九死一生,終是脫了險,豈料,人剛出涼亭不久,身後就有了動靜,燈火的光亮從身後打過來,落在她腳下,金磚上的雨水,泛着光亮,滂沱急雨說住就住,迎面撲來的又是那輕柔的牛毛細雨。
姜漓的眼睫輕顫,雨珠子貼在她白皙的臉龐上。
宮女出逃是死罪。
不能連累何順。
不能連累姜家。
從浣衣局出來的那一刻,她也並非沒有準備,她想好了,當真假死不成,就只有真死。
秦家被滅門的那一回她沒死成。
久財崖葯谷遭難的那一回她沒死成。
這回大抵是躲不過。
姜漓轉過身,走向了內務府路上的那口井,漆黑的雨夜,儘管已經做好了準備,在遠遠瞧見那口深井時,姜漓的一雙腿還是免不得發軟。
倒不是怕死。
曾經她在葯谷的乾草堆里躲了一夜,深知那夜色能吞噬人,跟前的那井口,定是比那乾草堆里更黑。
姜漓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再難熬也就這一回。
姜漓屏住氣息,腳步才剛動了一步,身旁的胳膊突地被人一撞,還未待姜漓反應過來,已經被那人拽了個方向,托着往前走了好幾步,“姑娘走錯路了。”
姜漓驚愕地側頭,見是一位從未蒙面的老嬤嬤,心頭頓時生出萬千種疑問,奈何那嬤嬤拉着她的胳膊,埋着頭不去看她,並沒有再開口的打算。
姜漓不知道她是誰。
但見她帶着自己走的那路,凈是避開了燈火,知道八成是自己遇到了貴人。
或許是何順的人。
兩人離開內務府的那條甬道出來,轉過月洞門,繞過了幾條彎道,能瞧見浣衣局後門了,嬤嬤才鬆開了她的胳膊,轉身不見了蹤影。
姜漓繼續上前,正打算混進從浣衣局出來的人群中,那原本沒有亮起燈火的假山石旁,突地一盞明火晃上了姜漓的眼睛。
姜漓不安地抬起頭,只見高沾立在前,身後跟着一臉慘白的何順。
一切彷彿都靜止了。
那濕透的衣裳裹在身上,姜漓這會子才感覺到了鑽心蝕骨的涼。
“帶走。”
**
銅壺滴漏里的時辰,已到了寅時,卻沒人敢有睡意。
含熏殿門口的丫鬟婆子,已經輪了兩回。
敬事房去請人,都是照着吃柿子照軟得捏的規矩,先請過來的都是些下等奴才,人一到含熏殿,便排成了兩列,挨個挨個地往周恆跟前去。
兩輪下來,周恆還未叫停。
從含熏殿那涼亭里出來,周恆就只說了一聲,“將宮中所有的女眷都帶過來。”
這所有,就得靠底下的人自己悟。
只要清楚一個底限,太上皇后的福寧宮動不得,太上皇的怡安殿動不得,其他的地兒,從下往上挨個來,若是陛下還沒揪出來人,那就只得去後宮的各位主子那。
新帝登基后,後宮的人並不多。
以往東宮的老人,再加上後來補的幾位新人,整個後宮,算起來就八位主子。
最貴重的兩處,便是慧貴妃的榮華殿,和嫻貴妃的芳華殿。
可再貴重。
這會子都得動了。
“去請人。”
敬事房主事劉貴,對身後的人交代了一聲,回頭催着人流上前,周恆端坐在正位,藏黑色的袍子上,還隱隱余有清酒的醇香,那雙幽暗銳利的眸子已沒了半點醉意。
冰涼薄情,任誰瞧了都心顫。
今夜實則到底出了何事,沒人能清楚。
上前來的丫鬟和婆子,心頭完全沒有底,多少也知道這位新帝的脾氣,是個沒什耐心的,雖說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歷代皇帝好歹處決人時,會找個像樣的理由來,可周恆不會。
王家說滅就滅。
事後連個說法都懶得給。
要因此說他是暴君,又有些片面,周恆登基后,朝中勢力被他攏在手中,百姓的日子日漸安穩,久了,稍微有腦子的人都明白,這背後,若無君王庇佑,又何來的安穩。
大山江河,治理好了,便是明君。
至於周恆偶爾的殘暴,也就只能是誰撞上了,誰倒霉。
今夜這事,無非就是天降橫禍。
上前的無人不自危。
排到周恆跟前的兩人抬起頭來,屋內的太監劉貴,看了一眼周恆的眼神,黑如幽潭,沒起半點波紋,手一抬,剛將兩人放出去,高沾便領着人跨過了門檻。
劉貴納悶地瞧了一眼。
跟在高沾身後的一名‘小太監’一進屋,卻是突地跪在了周恆的跟前。
高沾進來時,並沒有押人。
被擒住的那一刻,姜漓以為自己的下場定不會好,誰知高沾沒讓人捆着她走,一路押過來,前頭兩名太監提燈,後面兩位太監堵了她的退路,在外人眼裏,倒也瞧不出端倪來。
只有姜漓知道,她犯了死罪。
含熏殿內鋪一層薄薄的地衣,梅雨季節一到,便會燒上地龍,確保潮氣過不了門檻,這會子房門大敞開,人流不停地來往,潮氣早就帶鑽滿了屋子不說,那地衣上,沾了不少腳底的泥水。
姜漓的頭抵在地衣上,太監的衣裳將她的身子裹得愈發嬌小,跪着的那塊,很快蔓延出了一灘水漬。
既是死罪,姜漓也沒什好狡辯。
屋子裏安靜了一瞬,劉貴望向高沾,有些不明,不是說只要女眷嗎。
高沾沒往他臉上瞧,從進屋后,目光一直鎖在了周恆身上。
他也並非完全有把握,不過是想賭一把。
周恆的面色,除了剛從涼亭里出來的那陣有些激烈的波動外,之後坐在位子上,已經漸歸平靜,如今瞧過了十幾張臉后,那雙眸子已經徹底地暗淡下來,在姜漓跪在他腳下時,周恆也只是輕抬了一下眼瞼,目光淡淡地從她單薄身影上掃過。
本也沒什特別。
片刻那眸子卻是又劃了回來。
似是被黑夜裏突然亮起的燈火閃了眼,周恆先是微微眯了眯眼,之後那漆黑的眸子打開,緊緊地盯在跟前那顆低垂的腦袋上。
“抬頭。”
周恆的嗓音低沉,是因還是太子的那會,與鄰國開戰,不慎中了毒,後來去久財崖的葯谷醫治,呆了月余,身上的毒散盡后,嗓子便帶了些沙啞。
低沉沙啞的嗓音,無形中多了幾分威嚴,直揪人心。
姜漓的頭稍微輕抬。
進宮大半年來,姜漓從未走出過浣衣局,更莫提見皇上。
這回若不是碧素姑姑有難,她怕是會將自己藏一輩子,等着宮裏的放書一出來,她便也自由了。
可天不遂人願。
姜漓最先入目的,是那雙踩在地衣上的金線筒靴,此時那黑衣的袍子被雙膝一撐,徹底地露出了上頭的紋路。
龍紋。
姜漓的心跳不由加快。
屋子裏的燈火通明,不比那涼亭里的暗沉,當姜漓看到那件黑色大氅上,張牙舞爪的五爪金龍時,也徹底明白了,今夜自己為何沒能躲過。
她適才那一躲,恰好就躲進了老虎嘴裏。
又豈有活路。
能在那時辰,坐在涼亭里飲酒的人,這宮中除了皇上,還能有誰。
是她命里該絕。
姜漓認命。
是她自己不甘於宮中勞苦,想要逃。
姜漓準備好了將所有的罪都攔在自己頭上,門口突地一陣動靜,芳華殿的嫻貴妃帶着兩個宮女匆匆趕了過來,到了門檻邊上,本想一步跨進來。
可到底還是怵周恆,只立在門外,着急地問了一聲旁邊的小太監,“可是出了何事?”
這大半夜的,敬事房的人來芳華殿,一句奉旨行事,竟是要她殿裏所有的宮女嬤嬤都走一趟,如此大的陣仗,嫻貴妃哪能安心再睡,翻身爬起來就趕來了含熏殿。
那小太監垂着頭還未答,屋內的高沾突地一嗓子扯開,對着跪地的姜漓訓斥道,“大膽奴才,這節骨眼上也敢偷懶,你也不怕掉了腦袋,若不是被人撞上,恐怕這會你還睡上了大覺。”
適才高沾是在浣衣局的後門口,堵上的姜漓,再加上何順那張死灰臉。
她犯的是何罪,高沾不可能不清楚。
出逃是死罪。
偷懶尚還可活。
姜漓的頭再一次抬起,濕漉漉的眸子,原本清淡如水,此時難得帶了些疑惑,本是瞧向高沾,卻見跟前那雙金絲龍紋的筒靴輕輕一抬,穩穩地朝着她走來。
那腳步踩在地衣上,沒發出半點聲音來,姜漓卻感受到,他每靠近一步,她的心就會往下沉一分,不知不覺竟是屏住一口氣,忘了呼吸。
“都散了。”
低沉的聲音再次傳來,就響在姜漓的上方。
姜漓沒動。
屋內的太監魚貫撤離,在場所有的人都如獲大赦,恨不得腳底抹油遠離了這是非之地,唯獨嫻貴妃沒走,在那門外徘徊,想進又不敢進,關切地喚了聲,“陛下......”
高沾瞧了一眼周恆,躬身出去,“天色晚了,貴妃娘娘早些安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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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漓:被逮了。
周恆:朕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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