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永不低頭
顧成殊覺得自己這回的運氣真是不太好。
極少的航空管制被他趕上了,他那班飛機比預定時間遲了一個多小時起飛,然後轉機時遇上當地暴風雨,又延誤了兩個小時跑道才開通,在一群人的期盼中,飛機總算升空。
等飛機降落在中國大地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
落地開機,手機上並沒有任何消息。
想着深深應該是下午兩三點回家,現在肯定已經睡下,顧成殊也只能無奈地隨着人群走向出口。
他看着手機沉吟,考慮着是不是應該現在給深深打個電話。
忽然手機輕輕一震,叮的一聲,屏幕上出現了一條消息。
來自葉深深。
“抬頭,右邊。”
顧成殊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自己右邊的通道。
出口處,葉深深笑吟吟地站在機場的燈光下,太過明亮的水銀燈照得她全身似有一種不真實的透明感,在他的眼中虛幻而光彩盛綻。一瞬間令他懷疑自己現在是否還在長途飛行之中,看到的只是夢裏的一抹虛影。
“你遲了很久啊。”
葉深深走到他身邊,將手裏的咖啡遞給他。
FlatWhite,他本該在二十個小時前就喝上的咖啡。雖然國內外的口味有輕微的差異,但效果是一樣的。
看着他拿着咖啡的複雜神情,葉深深微揚下巴,說:“我在機場等你,就是想要把我們的賬先算一算。”
顧成殊詫異地看着她,一時無語。
“第一,我們是戀人,對嗎?”
顧成殊肯定地點頭。
“第二,戀人中的一方和他人聯合,矇騙另一方,屬於什麼行為?”
顧成殊頓了頓,還沒有回答,葉深深已經自問自答地說:“背叛行為。”
顧成殊微一揚眉,認真地看着她。
“第三,我可以原諒你以前的背叛,但不可能原諒你現在依然在背叛。第四,就算我遭受背叛,我也有權知道原因,為什麼?”
顧成殊終於笑了,唇角微揚地看着她,說:“唔……看來事情很嚴重,已經涉及背叛。”
“所以,先把你和別人合夥算計我的事情說清楚吧。”葉深深抱臂看着他,神情嚴肅。
“那麼……”他的臉色也變得慎重起來,“你覺得我會怎麼算計你呢?”
“我不知道。”葉深深抿着唇,沉吟片刻,“一開始,我以為是你和她聯手利用我,讓我幫你實現你母親的遺願……”
“後來呢?”
“後來,我覺得是你們準備侵奪深葉,然後在我攀上頂峰的時候,把我踢下來,讓薇拉取而代之……”
顧成殊終於笑了,反問:“你腦子裏都在想什麼?”
“是啊,我也想不通。如果你真的要放棄我、要背離我的話,你早已可以下手了。可是我只看到你一直和我一起並肩前進,我遇上這麼多的艱難險阻,若沒有你的話,說不定早已粉身碎骨,不復存在……”她的聲音逐漸啞澀,幾乎說不出話來,“之前,被路微和你父親離間我們的感情后,我也曾經想過,為什麼我會這麼輕易就跳進了他們的騙局,相信了他們的謊言……但在看到薇拉的這一刻,我終於明白了,其實是因為,我對你一直都是仰望的姿態,在內心裏,我覺得自己配不上你,覺得你離我太遙遠——甚至,在聽到你是因為設下騙局才喜歡我時,我覺得這個理由真實極了,好像那一刻恍然大悟,為什麼我能得到幸福……”
顧成殊嘆了一口氣,抬手將低垂着頭的她擁入懷中,用力地抱住她的肩,緊緊地抱着她,將她後面的話都打斷在吐出來之前:“我不會背棄你,以前不會,現在不會,將來也不可能會。別忘了,我和你交換過承諾,我說過了是一輩子,就是一輩子——直到我們走到生命的最後一天為止。”顧成殊說著,手輕拍着她的後背,就像在輕拍一個嬰兒。
葉深深默然低着頭,半晌,終於抬起手,慢慢地反抱住了他。
她說:“成殊,我想可能是我出身單親家庭,自小無人庇護,所以才極度沒有安全感,不肯相信自己的幸福。但從現在開始,我會努力高看自己,將自己擺在和你一樣的位置,平視你,而不再卑怯地仰望你,或者仰望任何人,畢竟……”
她頓了頓,埋在他的胸口笑了出來:“我可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女孩子,是美貌與才華凝聚成的星辰。”
顧成殊怔了一下,覺得自己的臉一下子燒起來。
他抬手輕輕覆在葉深深的頭髮上,本想說什麼,但心底微微的震顫,彷彿他的每一根心弦都隨着她的呼吸而起伏的感覺,讓他的喉口收緊,竟一時哽咽。
最終,他只能抱緊葉深深,輕輕地說:“是,其實更擔心失去的人,是我。因為我知道,這世上像我這樣的人很多,但能開創輝煌世紀的女孩子,唯有你一個。”
葉深深聽着他的話,恍然想起他對父親說的話。他說,如果非要犧牲一個人來成全對方的話,那個人也應該是我。
她是他存在於這個世上的意義。
葉深深眼底的溫熱,終於還是難忍地涌了出來。
她心想,顧先生,我再也不會自卑怯懦了,更不會因為卑怯,而讓我們之間再生隔閡。
以後的葉深深,一定會是自尊自強,永遠不會在任何人面前低下頭的葉深深。她會永遠仰頭微笑,面對這個世界。
製作樣衣的真絲面料,走輕薄路線,在如此重大的會議上,雖然別開生面,但可能會顯得壓不住場子。而且,大會雖然在夏末秋初,但到時日夜溫差已經變大,很可能晚上會太冷。所以,需要一件厚重的外套壓一壓。
第二天,葉深深開始去工廠中尋找符合要求的面料,第一選擇是宋錦。但宋錦一般織造的圖樣比較傳統,所以她托北京那邊幫自己與蘇州方面聯繫,得到了首肯后,才驅車前往蘇州,順便帶上了薇拉。
薇拉也是這回受邀的設計師之一,雖然葉深深並不知道她的設計內容,但見她比較傾向於查看那些莊重深色的料子,便知道她這回的設計可能比較端莊沉穩。
薇拉控制風格的能力很強,尤其因為對建築風格的熟稔,所以對於各國審美風格更是了如指掌。之前她為塞西莉亞王妃設計的服裝,後來王妃也曾穿着出鏡,以該國的冰山風貌為設計主題的禮服,受到了一致好評。葉深深看到后心裏想,如果不是自己獨闢蹊徑,或許也沒把握能奪得發佈會那個機會吧。
薇拉把宋錦傳統圖案看了一圈,葉深深也已經將墨竹紋樣交給幾位織造師傅,並且根據他們的建議和製造工藝,將設計圖上的外套花紋也稍作了修改,以求取得更好的效果。
薇拉過來看了看,問:“是你在全美時尚大獎頒獎禮上那件禮服的風格?”
葉深深點頭,說:“稍微做了修改。”
“唔,那我還真有點擔心了。”薇拉說著,又看了看料子,“看來你自己也意識到了,這黑白色的料子太素了,一兩件會顯得高雅清逸,如果是幾十人的話,聚在一起會太過寡淡。”
“是的,所以需要外套來調配顏色,營造出和諧而沉穩的氣度。宋錦是啞光絲緞,顏色和光彩都溫潤內斂,和我裏面的禮服是絕妙搭配。”葉深深說著,對着薇拉一笑,“你可是加比尼卡那邊的人,居然還來關切我的設計?”
“我管我的,他管他的,上次他和別人聯合開會的時候,我就沒鳥他,根本沒去參加——要是我知道他們商議的是這個,早就給顧成殊通風報信,讓他提前阻攔破壞了,不然,看着你們現在被反傾銷搞得焦頭爛額的模樣,嘖嘖,真心疼。”
葉深深一聽她的口氣就有點不對勁,正下意識要躲避,薇拉的手果然已經伸過來了,不但捏住了她的臉頰,還順便滑下來捏了捏她的下巴,然後才滿意地露出微笑:“順便告訴你吧,我這回也是身負重任。而且,被加比尼卡寄予厚望的,不止我,還有你的老對手郁霏呢。”
葉深深避開她的手,後退了一步問:“加比尼卡不是頑固派嗎?他最討厭的應該就是中國人了,怎麼會對郁霏這麼有興趣?”
“外國人也懂得師夷長技以制夷呀,何況這次風波中,你的家庭和弟弟就是郁霏挖掘出來的,簡直是立了大功,雖然後來好像起到了反效果,沒有太大的成就。”薇拉冷哼一聲,說,“那個女人強悍得很,比我更會利用自身資源,從莫滕森到加比尼卡,簡直就是打不死的小強。現在她也跑過來了,我估計是要趁着這個大型會議給你個致命重擊呢。你準備接下來怎麼對付她?”
“我準備……”葉深深略一思忖,對着薇拉攤開手,“靜觀其變,隨機應變。”
薇拉狠狠地白了她一眼,悻悻地說:“可惡,保留一下你身上可愛的地方吧,別越來越像顧成殊了!”
從蘇州回來之後,葉深深又趕到自己一直合作的絲綢廠,和他們直接對接,印染真絲面料的墨竹花紋。
真絲的透明度極高,像葉深深自己那件禮服,就用了五層帶印花的面料,才能確保那種氤氳渲染的效果。但這回要穿的人,因為體型各異,再加上要考慮穿着便捷度,卻不可能像她一樣用五層面料。
最終她推敲考慮后,用了兩層疊印面料,再加一層里襯。
宋宋一聽說她要白色里襯,立馬就拍胸脯,準備去倉庫拉一批就用上:“白色內襯我們有存貨,說吧,要啥樣的?純棉柔軟,亞麻透氣,雪紡輕薄,冰絲光滑,萊卡吸濕……”
“因為是九月初嘛,所以我需要一種輕薄透明與絲綢差不多,要能與兩層真絲薄紗搭配,看起來就像第三層似的料子……”
“三層白色薄紗會透肉!”宋宋用看外星人的目光看着她,“別忘了你外面那兩層也是白色桑蠶絲!”
“對,所以,我需要的是,看起來和薄紗一模一樣,但又能絕對不透,或者自身也很透明,但與薄紗搭配起來不透明的那種……”
“你這裏襯的要求有點高啊。”宋宋扶額,然後想想又說,“我們跑一趟紹興吧,那邊我們常聯繫的紡織廠里有個老楊師傅是能人,尤其面料什麼的特別精通,我帶你去和他研究一下?”
“嗯,我估摸着,也只能定製了。”
“定製面料啊?”那老楊師傅年紀有六七十歲了,倒是精神矍鑠。他和葉深深一起把兩塊白色桑蠶絲翻來覆去地一次次重疊,一再挪移紋路走向,研究那透光度。
“我估計……桑蠶絲和長絨棉混紡,用平紋紡,說不定可以織出你要求的襯料。”
葉深深略一思忖,說:“比例呢?”
“摸索一下吧。”老楊師傅掐滅了煙,跟她一起到後面的廠房去。
如今的紡織廠內,工人少,機器多,一到廠棚中全是機器的聲音。他們選了一台噴氣織機,機器啟動,自動化織造只需要設置好參數,紗線疏密隨心,排列絕對均勻。只是這種機器能耗大,廠子裏沒裝空調,兩台電扇在悶熱的廠房內慢悠悠地晃着,那溫度讓孕婦宋宋簡直氣都喘不過來。
“哎喲,我可能是暈車了。”陪着葉深深從上海到紹興,坐了一個半小時的高鐵,宋宋直流虛汗。她拉了把椅子坐在門口,店長常青青坐在旁邊拚命給她扇風,許久才透過一口氣來。
暑熱加上機器啟動的熱量,廠房內一片熱浪,但葉深深好像毫無所覺。她拉着楊師傅不厭其煩地一再調整各種線的比例,試織了二十多次,才終於拿到了讓她滿意的料子。
楊師傅拿着她確定的樣品搖頭,說:“葉小姐,這個恐怕不行。你看這個薄透度,要有個萬一,我覺得……”
“不會有問題的。”葉深深笑道,她拿了兩層薄紗過來,疊加在那塊里襯面料上,展示給楊師傅看。
楊師傅拿過來看着,見真絲與裏面料子的搭配簡直天衣無縫,顏色柔和融洽無與倫比,略略放下了心,但還是猶豫道:“還是保險起見,用18號料子吧,看起來感覺二者的外觀沒有任何差別,但18號含棉率高啊,遮光度肯定更好一些。”
“不,就用這種,21號。18號雖然感覺上遮光度會高一些,但其實21號的桑蠶絲含量高,有天然反光性,更能隔絕強光。而且如果薄透度再差一點,我需要的那種柔逸感就沒有了,會顯得太過沉重死板。”
楊師傅沉吟着又看了看:“但你看,這三層料子在我的手掌中,對着亮處看的話,還略微透出光呢……”
“沒事,到時候外層面料還要各疊印兩次,這樣四次印花過後,絕對沒問題的。”
宋宋也說:“是啊,放心吧,老楊師傅,深深對服裝料子的把握那是天下第一!你就聽她的沒錯的!”
楊師傅也狠了狠心,說:“好,就聽你的,21號!”
面料終於確定,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宋宋如釋重負地站起身,臉上還在笑着,忽然驚呼一聲,摔倒在了地上。
原來她在小板凳上腿都坐麻了,一下站起來,居然站不住了。
常青青忙攙扶起她,宋宋揉着屁股,忽然感覺小腹疼痛。她痛得捂着肚子,又覺得下身異樣,一摸自己屁股,伸手到眼前一看,居然掌心一小片濕漉漉的血跡。
宋宋頓時倒吸一口冷氣,嚇得瞪大了眼睛。
常青青大叫出來:“哎呀……深深,宋宋見紅了!”
葉深深大驚失色,立即丟下手中的布料,奔向門口的宋宋。
宋宋捂着小腹,眼淚都嚇出來了:“我……我的孩子……不會有事吧?!”
懷孕前三個月本來就是高危期,宋宋這一路冒着暑熱坐車過來,又不小心坐了個屁墩兒,估計情況危急。
葉深深趕緊扶起宋宋,轉頭問:“楊師傅,最近的醫院是哪個?”
楊師傅忙幫着將她們領出去,一路送上車,葉深深又趕緊說:“楊師傅,記得是21號啊!其他的料子都不行!”
“好的,我記着呢!”老楊師傅揮揮手,目送她們離去。
等葉深深護着宋宋火速離開,老楊師傅一回頭,發現身後站着個高挑漂亮的美女,正一臉不耐煩地呵斥身後另一個女生:“郁霏,我什麼時候說帶你來了?你打探我行蹤幹什麼?”
“任大小姐,你別生氣呀,還不是因為出發的時候,加比尼卡老師吩咐我要好好幫你嗎?你現在跟着葉深深她們過來定製料子,那我也該給你打打下手,幫個小忙嘛,對不對?”郁霏一邊笑盈盈地說著,一邊又問楊師傅:“師傅,剛剛那幾位不是葉小姐和錢小姐嗎?她們怎麼匆匆忙忙就走了?”
“哦,你也認識她們嗎?我一直以為那是宋小姐呢。”楊師傅一看郁霏那溫柔的模樣,就對小姑娘有好感,笑眯眯道。
郁霏笑道:“哎,不是啦,她叫錢宋宋,大家都叫她宋宋嘛,所以師傅你可能就以為她姓宋了。對了師傅,她們過來定製了什麼料子啊?”
薇拉一聽就知道她是來打探敵情的,她不願聽也不屑聽,翻個白眼就走到旁邊看料子去了。郁霏卻殷勤地陪着楊師傅,聽他說葉深深過來定製料子的事情。
楊師傅看她的模樣,以為郁霏和葉深深她們是熟人,便也隨口說:“那位葉小姐真是固執啊,這麼熱的天,她親自開我們的機器織了二十多次才確定下來,一定要用21號的料子。其實在我看來有什麼區別呢?我老頭兒幹了幾十年了,愣是看不出來那幾種料子有什麼太大區別,特別是18號,和21號簡直一模一樣,可她一定要說18號不能用,有問題……”
年紀大的人,絮絮叨叨地愛說話,再加上悶了好幾個小時,也累得挺鬱悶的,楊師傅難免有點怨氣。
“幸好是二十多次就定下來了,你看那位宋……錢小姐都出事了,不知道孩子有沒有事,這不,葉小姐趕緊就送她去醫院了。看錢小姐那模樣,葉小姐該是沒法回來盯着現場紡織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搖頭往裏面走,“21號,好吧,我把數據抄一下……”
二十多份面料都堆在桌上,上面是機器里出的每款布料的具體參數。楊師傅認真地一份一份用訂書機將參數定在布料上,這樣,下一次要織造這種布料的話,直接按照參數在織布機上設定就可以了。
“那……楊師傅是吧,你看這裏這麼悶熱,有什麼需要我幫你的嗎?咱早點做完趕緊出去。”郁霏看了牆上楊師傅的崗位牌一眼,殷勤地說道。
“哦,不用不用,我寫個標籤就好了。”楊師傅一邊拿筆在標籤上寫着號碼,一邊一一貼在參數紙上,“好了,21號投產,其他的存檔……”
“楊師傅您字寫得真不錯。”郁霏捧着那標籤看着,笑眯眯地說。
“小丫頭嘴真甜。”楊師傅笑呵呵地說。
“就是這張標籤貼得有點歪。”郁霏將18號標籤仔細地揭了下來,悄悄把標籤貼在手指內側。
等楊師傅貼21號標籤時,郁霏在旁邊看着,“哎呀”叫了一聲,說:“楊師傅,又歪啦,讓我來吧!”
她的手指輕微地移動了一下,手指內側那張18號的標籤便貼在了這份參數紙上。她又拿起被撕了標籤的18號面料,假裝無意地摸了摸,將21號標籤貼在了上面。
然後她舉着兩份貼好了參數和標籤的布料,笑眯眯地給楊師傅看:“楊師傅您看,我貼得是不是很正呀?”
楊師傅看了一眼,隨口說了聲:“不錯,不錯。”
郁霏將兩份面料放在桌上,用指甲颳了刮標籤紙,確定已經牢固之後,才將標着“21”的那份遞給楊師傅,把那份標着“18”的塞進了旁邊那摞布料之中。
楊師傅把“21”鎖在了後面的文件櫃中,把其他的拿起來,統統送去了資料室。
郁霏站在資料室門口笑眯眯地看着他們認真地辦交接,那份標着“18”的面料直接就被裝進了檔案袋,鎖進了鐵櫃。
宋宋的運氣是真不錯。雖然見了紅,但經過醫生及時救助,孩子總算是保住了。
不過,醫生告誡她接下來一個月要每天卧床休息,還要注射黃體酮保胎,讓她真是欲哭無淚。
葉深深守着在病床上躺着的宋宋,沒多久程成也趕來了,坐在病床前差點沒哭了,讓宋宋恨不得一巴掌呼過去:“哭喪着臉幹什麼?有空兒趕緊想想怎麼把我弄回去呀!”
“回……估計回不去了,這一路上顛簸可怎麼辦?這樣,你先安心躺一個月,到時候就穩定了……”
“讓我在這兒躺一個月?那你呢?!”
“我陪着你!”程成握住宋宋的手,一臉忠犬樣,只差搖尾巴了,“再說了,這邊不是在弄深深那個裏襯料子嗎?咱就直接待在這裏幫她盯着呀!這樣深深就可以放手去管別的事情了,對不對?”
葉深深想了想也對,她那邊一大堆事情疲於奔命,確實也沒法待在紡織廠只盯着面料。面料雙層交疊印染的效果還沒做,宋錦實物沒到手更沒進行過工藝實操,更何況還要去北京做設計闡述呢,到時候準備評估也是一番折騰。相比之下,里襯料子已經定下了,完全只是小事,有程成偶爾跑跑看看,他在店裏做了兩三年了,對這邊也熟悉,肯定不會出問題。
“好吧,那程成你記得校對參數和面料,到時候拍照發給我確認。”
程成狂點頭:“放心吧,保證一切妥妥兒的!”
緊趕慢趕,葉深深總算在最終的評估之前,將自己的樣衣拿了出來。
顧成殊沒有陪她前往,因為他要去提交關於深葉反傾銷案的報告。畢竟,作為涉案數額上億美元的服裝業第一反傾銷案,此事已經引發了國內外普遍關注,不但坊間在議論紛紛,業內也在嚴重關切。如果這樁反傾銷案被判決成立,不但對深葉是致命打擊,甚至對整個服裝業都會造成巨大影響。
“我們都要加油,拿下屬於我們自己的勝利,越是在逆境面前,越是不能低頭。”
在路口分別,各自奔向自己今天要面對的重大局面時,葉深深與顧成殊隔着車窗相望,看到彼此眼中,那些和自己一樣執着的信念。
綠燈亮起,他們不約而同地向著對方微笑,抬手揮別,然後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雖然方向不同,但他們都知道,最終兩人會去往同樣的地方,披肝瀝膽,共創榮耀。
這次遞交作品參加大會服裝設計的有數十人,經過初步篩選之後,國內外共有十來位設計師受邀製作出具樣衣實物。其中有幾個放棄或者沒能及時拿出設計的——或許是因為葉深深也受邀參加了此次設計,才導致了這麼多人放棄。畢竟,現在風頭正盛的葉深深,她的才華又有目共睹,沒有把握的人便也不浪費時間了。
樣衣一套套被展示,本次會議的籌備組和請來的專家認真聽取各個設計師的闡述與答辯。因為需要展現中國元素,每個設計師都在新中式的風格當中精耕細作,竭力汲取自己最滿意的元素,化為己用。
葉深深準備好自己的講稿,走上台向評審們鞠躬致意。她的服裝面料及縫紉等各類參數已經由程成他們從蘇州、紹興等各個廠里收集完整,裝訂成冊送到專家手中;剛從廠里趕製好就立即送交審查的樣衣,也已經被工作人員穿在木頭模特兒身上,直接展示在房間正中。
衣服一展示在人前,評審廳頓時鴉雀無聲。
有些人眼睛亮了,也有些人眼神暗淡了。
有人因為這設計而激動,也有人因為這設計而沮喪。
葉深深向專家們鞠躬致意,打開自己的設計圖,結合身邊實物,開始闡述自己這一系列設計的靈感和理念——
“這套設計的主要靈感來自於中國畫中的墨竹。在所有設計的服裝中,或多或少都出現了竹葉紋的身影,並以疊印、透視、深淺度變化的手法,開創性地模擬潑墨風格,描摹墨色濃淡風格,傳遞中國古代的詩意。同時,以莊重的宋錦來壓住面料的飄逸,增添國際大會莊重典雅的氣質。”
葉深深對於自己的設計理念早已熟稔於心,而如今的她在所有人面前闡述自己的理念也已是家常便飯,所以講來如行雲流水,毫不怯場。
“本次樣衣的主要面料有兩種。禮服以源於中國的桑蠶絲為主要面料,採用了傳統的綾綃工藝,但又藉由現代纖維改造技術,打造出了看似薄透朦朧,實則垂墜感極佳的面料,既有中國古典式的仙氣瀰漫之感,又極有質感,肌理豐富。
“目前我試製的兩套衣服,款式分別為男式制服和女式長裙禮服,剪裁為西式貼身剪裁方式。男式的制服為襯衫外套三件式,西裝採用的是黑底織銀線墨竹的宋錦,潑墨寫意畫的花紋,不設衣領和紐扣,露出中間的深黑真絲改良款斜襟襯衫。襯衫領口為交領,衣襟打破常規的四六比右壓左襟,襯衫用的是墨綠色貝母紐扣,沉穩的顏色正壓住了外面奢華的氣質。純黑的長褲,配上強調線條的腰封,純黑的腰封是同色提花雷紋,只在光線變化下才能隱約看出古樸的花紋。
“而女式的禮服,外配以黑底銀線的墨竹紋宋錦外套,窄身,長袖,與男式一樣無領無扣。裏面是漸變色印花綾綃晚禮服裙,雙層寫意墨竹疊印,上淺下深式印染。這件樣衣採用的漸變顏色為艾綠色,但男裝外套與女裝禮服都各有多種顏色可選,到時候可任由嘉賓選擇,或者我們為他們選取……”
隨着她娓娓說來的話語,現場的鏡頭也一一掃過她的樣衣,對其進行細節特寫,台下人望着那些被清晰呈現在大屏幕上的衣服細節,這從材質、做工、設計、立意來說都無可挑剔的衣服,讓他們都看到了走出國界后,中國設計師能具有的提升。
在下面作為助手的沈暨,似乎忘了和其他人一樣做筆記,他將筆桿抵在下巴上,望着台上自信耀眼的葉深深,微微而笑。
而角落中的郁霏則用陰森森的目光,一直暗暗盯着葉深深。
她聽到旁邊兩個設計師低聲議論着:“不得不說,葉深深設計的衣服,氣場完全不一樣。”
“是啊,看看我們拿出的設計,真是貨比貨得扔……”
郁霏聽着這議論,看着台上意氣風發的葉深深,暗自咬牙。
評審結束,葉深深沒什麼懸念地被敲定為這場大會開幕禮服的主要設計師。
在眾人向她恭賀的時候,也有一位老專家提出質疑,說:“葉小姐,我只有一個問題。”
葉深深點頭:“請說。”
“你這件衣服的工藝要求較高,至少獨特花紋的宋錦是需要定製的,所以你不可能大批量生產,為每一位來賓都準備機動替換的衣服。也就是說,你確定能在短時間內,按照各國來賓的身材,拿出絕對合適的那一套服裝嗎?”
“完全沒問題。一是我採用了腰封和縫合處預留寬餘等手段調節衣服的寬窄程度,不僅能強調修身效果,注重揚長避短,更能使衣服的穿着靈動,少許時間段內胖瘦不會產生影響。其次是我的助手沈暨在國內夸特服裝廠的19點數據定製方法基礎上,調整產生了一個更細緻更完美的測量法,對東西方人採用不同的數據,偏差率極小。這方面我們曾經在意大利那邊有過上千件的實踐數據,請各位專家放心。”
“好,那就好。”老專家終於點了點頭。
可雖然她在答疑時確定無疑,籌備組還是提出,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還是設置了一套備選方案,到時候會和葉深深設計的墨竹系列一起製作。
備選方案《雲崖松紋》的設計者,正是薇拉。
設計師們散去,只留葉深深和薇拉還在室內。葉深深不過帶了個助理沈暨,而加比尼卡那邊跟着薇拉過來的有七八個人,其中還有郁霏,把薇拉給鬱悶的,乾脆就跑到葉深深身邊坐着去了,不想理那群人。
本次會議的籌備組主任接到消息,親自過來恭喜葉深深,同時把明顯是混血兒的薇拉也算成了中國人:“兩位都是中國設計師中的佼佼者,這次的設計,其實一開始看到設計圖,我們就已經覺得,兩位的設計是最出色的。因為,其他設計師多是在自己的衣服上添加中國元素,不是用濫了的盤扣就是旗袍元素,還有人拿出大紅大綠的棉被花色來代表中國風。但只有兩位的設計,是以中國元素來創造全新的作品,並從中紮根生長出屬於現代中國、符合國際審美的服飾,從這一點來說,兩位都是了不起的設計師,確實是國際頂尖的。”
葉深深向他微笑致謝,眼角瞥到面無表情的薇拉。
“其實,在確定葉小姐的作品時,我們也是有過一番爭論的。一般來說,這種場合我們希望的是穩重、莊嚴,哪怕有點沉悶,也無傷大雅。而你的作品與我們多年來承辦會議的固有模式有很大不同,我們也有顧慮,甚至還專門開會商議研討過。最終,組委會認為多年來一味求穩的趨勢該打破一下了,要讓世界看到中國風格清靈毓秀的另一面,有傳承,有新生,才是五千年來生機勃勃、永不止息的中華文明嘛。”
“那麼,”忍耐着他誇了葉深深這麼久,薇拉終於撩了撩自己額前的髮絲,問,“你們認為,我輸給深深的理由是什麼呢?”
“任小姐的設計非常有力度,很有衝擊性,但我們考慮到……穿着困難度大了點。”主任脾氣甚好,不疾不徐地對薇拉說道,“也就是說,你的衣服給模特兒穿的話肯定是完美的,但因為來的都是社會各界人士,穿上你的衣服后,身材和表現力可能都會遜色於葉小姐那一系列。”
薇拉聽着這番評價,又想起在美國時葉深深評價自己的那番話,不由得鬱悶極了——這兩人的評價,簡直是異曲同工。
她不甘地掃了眼葉深深那兩套樣衣,再看看自己設計的雲崖松紋樣衣,站起身說:“好吧,那沒轍,我認輸。”
主任笑道:“或許任小姐修改一下,能更利於穿着者的感受。”
“不可能,我和葉深深不一樣,絕不會妥協自己的藝術。”
看着她轉身離開的身影,葉深深只能對主任笑着解釋道:“薇拉的個人風格比我更強烈,所以她的個性也強。”
“藝術家嘛,都這樣的。”主任一笑置之,“這回的服裝關係重大,葉小姐你可要加倍努力啊!”
葉深深鄭重點頭:“請放心吧,我一定不負大家的期望。”
葉深深成為本次會議開幕式服裝設計師的消息一出來,就受到了眾多關注,眾人紛紛猜測將會是什麼樣的設計風格。不過網友們很快就達成了一致的意見——總之,以葉深深的能力,大家安心期待就行了!
此外也有敏銳的人,悄悄地問:“葉深深在歐洲那邊的反傾銷案完結了嗎?結果還沒出來,就被選中完成這麼重大的設計任務,是不是預示着什麼……”
下面一溜排隊的:“朋友,你知道就行了,有些事不需要明說的呀!”
連中國網友都察覺到的事情,歐洲那邊不可能不清楚。
自從得知葉深深接下那樁設計委託之後,MQ集團的人就來到了加比尼卡工作室,找加比尼卡懇切地詳談了一番。大致意思是,中國那邊的壓力,讓他們都已經難以再頂住,畢竟,節節敗退的銷量擺在面前,甚至可能在中國面臨各種調查和負面新聞。所以如果這次風波中,葉深深的反傾銷案成立,加比尼卡和他的品牌就還有翻身的可能,但如果不成立,那麼到時候污衊葉深深的他,很可能會成為MQ的污點,甚至可能損害到其他部門。
到時候,為了不讓其他品牌受波及,他們將要對加比尼卡做的事情,自然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送走MQ的人之後,加比尼卡跌坐在自己的辦公椅上,許久,他終於難耐自己的狂躁,無法控制地跳起來,大吼着將桌上所有的東西統統掃落在地。
真沒想到,當初被巴斯蒂安帶到自己面前時,因為他隨口敷衍着誇了兩句就興奮羞怯的那個女孩,居然能迅速成長為挑戰他權威的新人,更沒想到的是,她如今竟成了直插入自己心口的利劍,即將置自己於死地!
外面的人顯然都已聽到他房間內的巨響,但誰也不敢進來查看,個個大氣不敢出地在外面裝死。
他也不想看見這些令自己心煩的人,只跌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氣。
驀然間,電話響起,在室內久久回蕩。
加比尼卡不想搭理,任由電話一直響着。但對方卻不屈不撓,似乎就沒有停止的跡象。終究是他受不了,抓起電話就要丟出去,但看見上面顯示的名字后,他遲疑片刻,終於還是按下了電話的接聽鍵。
郁霏的聲音在那邊輕快地傳來,說:“加比尼卡老師,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您。”
加比尼卡毫不留情地打斷她的話:“如果不是葉深深將要完蛋的消息,你不用告訴我!”
這明顯大失身份的咆哮,卻換來郁霏輕快的笑聲。她說:“老師真是料事如神,葉深深確實要完蛋了。她即將迎來在中國的潰敗,到時候她要是被中國人拋棄,還有誰會幫她在這邊爭取勝利呢?”
“是嗎?可我聽說她現在春風得意啊。”
“可如果,在這樣關鍵的時候,葉深深犯了一個特別重大的錯誤呢?”郁霏壓低了笑聲,卻顯得更加得意,“我在答辯會上,拿到了葉深深所有衣料的參數,還去她定製衣料的廠里買通了工人,拿到了實物。然後,我將她的衣料拿來做了實驗,照片已經發到您的郵箱,老師可以看看我的實驗結果……”
加比尼卡聽着她喜不自勝的聲音,沉吟了片刻,終於把地上的筆記本又拿起來,翻開來進入郵箱頁面,打開郁霏發給自己的那封郵件。
他將附件上的圖片一一翻看,臉上漸漸顯露出掩不住的喜悅。
“這是真的?葉深深真的會犯這麼致命的錯誤?”
“是的!而且,在這件事情上,其實是我冒了一個險,把她那個裏襯面料給換掉了。雖然當時我只是抱着僥倖的心理,但沒想到真的存在這麼大的問題,我看到結果后,真是太開心了,忍不住就趕緊來告知老師了!”
“幹得好……”加比尼卡望着電腦上的圖片,露出陰惻惻的笑意,“看來,葉深深這回是要徹底身敗名裂,從此被刻在恥辱柱上了,呵呵呵……”
郁霏聽加比尼卡這麼開心,聲音也興奮起來:“所以老師,我們現在發現了這個情況了,您覺得應該怎麼做?我覺得我們可以趕在大會開始之前將此事揭穿,到時候大會肯定將不得不採用薇拉那組替補的衣服。事先公佈的葉深深的設計最終沒有出現,想必所有人都會很失望,甚至嘲笑她……”
“不,為什麼要提前揭穿?”加比尼卡陰森森地打斷她的話,“就讓所有人都蒙在鼓裏!讓全世界這麼多的重要人物都穿上她設計的衣服,然後一起在鏡頭前丟盡了臉,嘗到平生最大的恥辱!這件事鬧得越大,葉深深的下場就會越慘,到時候她將永遠不可能回到設計界!”
郁霏愣了愣,還是擔憂:“這雖然號稱慈善會議,但事實上因為來賓身份,是一次重大的國際商業交流活動,萬一有什麼閃失的話……”
“對!到時候人們只會找葉深深徹底算賬,哪有工夫追查其他的?”
“還是老師高瞻遠矚!這次一定要把葉深深踩到底,失去了所有人的支持,我看她還怎麼應對這樁反傾銷案!葉深深一旦完蛋,深葉也會完蛋,那些反對我們的人只能偃旗息鼓,我們的危機也就解除了呀。”
加比尼卡的臉上,笑意越顯猙獰:“哼,到時候,我們就等着葉深深成為過街老鼠,無處容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