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炎灼心 90,好眠
因為感到似乎接近了某種終於得以窺見一絲的真相,李青籬當晚沒有離開。
其實原本,按照一般性邏輯而言,李青籬剛至此處就被拖進這樣一個奇詭的境地,而他絲毫無所覺。如今短暫脫離之後又再被捲入進來,第一反應應該是想盡辦法脫離才對。例如乘坐某種航空器,以極大的物理距離來試探這一詭異處境的邊界。興許如果他足夠遠離此處,這一奇詭的現象就會自己解除也說不定。或者他也可以直接向外界發送信息,最簡單的就是以通訊器聯繫那個男人,對方背靠整個人保機關,見識和對各類怪奇現象的了解應該都要勝過自己,應該好過自己一人獨自絞盡腦汁才對。
但李青籬並沒有這麼做,他順其自然地留了下來,甚至依舊按照此前的態度對待在此見到的所有人,也有意無意按照之前的步調推動着事情的發展,觀察着此處的一切。難道說李青籬絲毫沒有危機意識嗎?
倒也並非如此。
只是,白天當時,赤子剛剛試圖接入網絡,李青籬這裏事件發展直接就跳幀,一跳就是數小時。還有李青籬再次進入此處剛好是在離開黑徑,胖子念出那個表示想要脫離的“嗡“的那一瞬間,這一切都勾起了李青籬的好奇心。這使得李青籬有些想等等看,看看這一切的結局是什麼。以及,類似坐火箭飛走的卡bug行為,有赤子試圖接入網絡在先,李青籬很懷疑到時候會不會還是一樣,會直接跳幀,跳過過程,把某個李青籬可能不那麼願意見到的結果擺到他面前。
所以,綜上所述,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此想着,李青籬側頭看了一眼床上相擁而眠的母女倆。清清的表情現在安寧了許多,其母的表情則帶着一絲憂愁與凄苦。不過本來,這個婦人就一直是類似這樣的一副表情。畢竟堂堂抗爭者淪落至此,說是沒有什麼浩大變故,又有誰信呢?
而且,李青籬已經把話挑明,在他認識到這裏不同尋常的現在,除了小女孩他依然想要照拂一二,其餘人他已經懶得以什麼禮貌的姿態相處,也不在會顧及這屬於對方家事,不願過問。現在不論這是怎樣的家事,都有一半能算的上李青籬的事了,所以他對婦人絲毫不客氣,哪怕對方是小女孩的母親。
沒這必要,表面的一切都毫無意義,李青籬很喜歡這個小女孩,但這不代表他就一定要連帶着對其母有多少照顧,沒這道理。
不過,虧得這婦人還真能睡着。李青籬有些意外,他一直以擾動力監控着婦人,婦人是否假寐還是真的墜入夢鄉他一看便知。原本李青籬還以為,在這樣一個情形下,婦人顧及到他,可能會假寐,但其應為種種煩惱所困,斷是睡不着的。但沒想到,在李青籬依舊留在室內的情況下,對方居然真就若無其事地睡過去了。
這是不是她,拐彎抹角,想要以此來暗示對自己的信任呢?李青籬眯了眯眼睛,並不十分確定。
逐漸的,李青籬也想到一個概念。很早開始就有一個假想,關於觀察者對事象發展的影響,關於觀察者所作出的選擇,亦或是不做選擇所帶來的後果,甚至是現在,當獲取信息並不僅限於觀察這一種方式,李青籬在這裏所做出的一切選擇究竟對周遭有怎樣的影響呢?如果這裏是真實的空間,李青籬所遇到的是真實存在的人,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以及,
如果這一切是某種重現,或以任何形式使得這裏存在的人群並非真實生命的話,李青籬算不算這裏唯一的觀察者?那麼,他不在這裏的時候,這裏在發生什麼?
以及,當他不再持續接收信息,當他陷入睡眠時,這裏都發生了什麼?
還有沒有第二個觀察者?或者換個問法,這一切到底有沒有主使者?
李青籬第一次對自己要不要睡,產生了猶豫。並非是感到恐懼或有所顧慮,但對選擇本身李青籬卻多了一份在意,一時間猶豫不決。
“赤子。“
“主人,我在的。“
“我要睡一覺,你幫我看着時間。“
“好的。“
李青籬便結束了和赤子的念話,靠在牆上,闔上雙眼。
然而,僅是一瞬間,在李青籬剛剛闔眼的那一剎那,他莫名地又睜開了眼。原本是閉眼睡眠的動作,如今卻變成了一次眨眼。
但,一眨眼過後,閉眼前還黑暗的房間變得透亮,現在竟已是白天了。
耳邊傳來清清搗鼓鍋碗的聲音,鼻尖傳來烤腸加溫后的香氣,而床上的婦人已經半坐起來,破天荒地神情平穩了下來,正看着李青籬微笑。
“大人,您醒了。“婦人如是說,向著李青籬點點頭。
“小木木哥!吃早飯啦!“旁邊傳來清清的歡叫聲,一晚過後,她似乎又恢復了元氣。
李青籬看着這一切,表情凝固了一瞬間,也沉默了一剎那,然後恢復自然。
“不要隨便亂改我的名字,傻丫頭。“李青籬一伸手,按住旁邊跑過來往他身上撲的小女孩,揉揉她的腦袋。
“好的好的,小木木木哥!“清清在皮。
“嘿嘿嘿嘿。“清清發出了得意的笑聲。
小孩子是這樣的生物嗎?難過來的快,去的快,玩鬧才是她們的天性嗎?
李青籬又一次開啟了與赤子的念話,不動聲色,仔細觀察着周圍。
“剛剛又跳幀了嗎?“李青籬發問。
“沒有,現在距離主人上一次與我通話,時間剛好過去8小時整。“赤子的回話出乎了李青籬的意料。
“……“即使在念話中,李青籬也沉默了。
“集大成是通過何種原理,保證並確定了我絕不會受到任何形式的心智引導的?“這沉默並沒有持續多久,李青籬再次發問。
“主人現在的身體,本質上在和膛火持續地同質化。而集大成對膛火狀態的監控和掌控是絕對的。即使是針對靈魂的心智操作,也絕不可能在肉體上毫無痕迹,肉體和靈魂的影響是相互的。“赤子的回答是一種暗示,但非常易懂。
“這倒是我一直想問的一個問題了。“李青籬稍稍皺起眉,表面上和清清玩鬧着,甚至陪她一同去做早餐,在念話中卻持續向赤子發問。
“到底是我掌控集大成,還是集大成掌控了我?“
“這個問題本質上並不存在,我的主人。“赤子的聲音溫和而緩慢,似乎料到李青籬終有一天要有此問。
“主人在現階段,一切感官上能確定的,一切意識到的,本質上都處在不停歇的變化中。“
“哪怕是主人的肉體,主人又怎麼判斷其在絕對意義上屬於主人呢?且不提最普遍的,忒修斯之船之疑問,哪怕是主人從一個最小時間單位活到下一個,主人的肉體都不是絕對相同的。那麼究竟是變化前的,還是變化后的肉體完全屬於主人呢?如果深究,在哪一個瞬間的主人是絕對的主人,絕對的主人變化了,那還算是主人么?“
“那麼,答案是什麼?“李青籬耐心地聽着,但他並不想糾結哲學的套環,他追求的是答案。
“主人,所有問題的終極答案,始終都是同一個。“赤子如是說。
“而我們的願望,就是主人你能夠找到這個答案,印證它。而我,當然是無法將這個答案帶給你的。“
“只是,集大成所認定的主人的唯一標準,始終就只是那人是否擁有足夠龐大的自我,以及是否有可能,成為那個最終的希望。所以,集大成是否會掌控主人,是否會誘導主人,這一點從集大成的存在性質本身來說是不可能,更不符合邏輯的。”
“集大成並沒有任何自我意志,我的主人。”赤子如是說。
“就如同擾動力是主人自身概念的延伸,膛火也是一樣的。最初的膛火,正是以主人的神通萌芽后的血肉鑄造而來。“這是李青籬所不知曉的,赤子如今突然道來,李青籬卻沒有太多驚詫。
“甚至集大成本質上也不存在,它是一個火種,但也是一種幻覺。它的存在完全依賴着你,主人。我無法回答你你的錨是什麼,但集大成的錨正是主人你。“
“正因如此,只有當你真正成為抗爭者,你的存在與意志可以影響到真實的存在和事象之後,集大成才真正從虛無中顯現。主人,你是否也曾覺得,集大成對事象的干涉方式,與神通,與干涉力,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呢?“不知為何,赤子選了這樣一個時機來揭示關於集大成的真相。但李青籬並無不滿,他靜靜聽着,然後發問。
“那麼,你是什麼?“
“一個普通人的臆想,自然無法改變任何事,亦不能影響任何人。但人們也同樣無法影響他,甚至無法觀測,無法判定,也無從知曉此人的臆想,亦或是他到底是否在臆想着。“赤子依舊沒有正面回答。
“但是,抗爭者就能擁有神通,擁有擾動力,在一定程度上心想事成。“這就是她的回答。
李青籬似乎明白了一些,但更多的疑問也隨之產生。
“你隱瞞的東西太多了,赤子。”李青籬輕聲說。
“請原諒我吧,主人。”彷彿撒嬌般的,赤子求饒了。
“信息是擁有力量的,因此,主人決不能一蹴而就。”
“……你不告訴我,我就把你移到貧瘠的小行星上去。”李青籬面無表情地做出了威脅。
“咦,咦?誒?”赤子開始裝傻。
知道問不出什麼了,李青籬再一次結束念話,注意力回到眼前的現實里。
如果說,自己並沒有受到任何形式的心智引導,也沒有被催眠,那麼這個突然消失的8小時又是怎麼回事呢?已知在這裏出現的跳幀、進程加快等並不會影響物理現實的時間流,那麼也就並非是跳跳幀。
實際上李青籬這8個小時,是可以解釋的。只不過比較諧。
那就是,李青籬實際上是一覺好眠,睡眠質量太好了,好到違反人類常識,違背人體常態,好到他閉眼就睡着,睜眼就醒,全程都是深度睡眠,以至於夢境也被遺忘地一乾二淨或是根本無夢,而李青籬的記憶也就留在表層意識中,直接與睡醒后毫無倦意的意識連結起來。如此,體感上,李青籬就感到彷彿眼睛一閉一睜,天就亮了。
但這也太詭異了,為什麼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睡地這麼好啊?
仔細想想,好像還有一絲尷尬。
李青籬尷尬兮兮地,手上動作卻不停。他幫着小姑娘把烤腸裝進三個盤子裏,而清清在一旁沖洗鍋子。
“小木哥昨晚睡地太香啦,我都不忍心喊你。“清清歪頭看着李青籬,咯咯地笑。
“不過睡地香很好呀,反正早飯有我,不會餓着噠!“清清使勁點點頭,好像要自己肯定自己一番一樣。
李青籬笑笑,伸手揉揉清清腦袋。因為大小適中,手感很好,李青籬現在習慣性地上手摸頭。
“為什麼你站着還能睡那麼好啊?小木哥?“小女孩其實最好奇的是這一點,此刻哪怕洗着鍋呢,也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那是因為我練過啊,這是絕技。這樣即使找不到地方住,有吃的就能活下去啦。”李青籬若無其事編着聽起來十分凄慘的瞎話,端着盤子站起身來。
“誒?可是小木哥你都像個超人一樣了,還是找不到地方住嗎?”清清抓着李青籬的褲腿跟着走,湊上來問。
“是啊,好慘哦。”李青籬假惺惺地抽泣了兩聲。
“不哭不哭,等我長大,我幫你找地方住,幫你找吃的!”清清抓着李青籬的褲腿又蹦又跳,興高采烈。
“哦吼,清清很厲害嘛。”李青籬兩手都佔滿,沒法伸手下去摸頭,遺憾地咋了咂嘴。
“但是清清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呀?”深感有趣,李青籬逗了逗小女孩。
“因為我喜歡小木哥!”清清是這樣回答的,她抬着頭,一雙大眼睛閃閃爍爍望向李青籬。
“哈哈哈哈,好哦。”李青籬哈哈一笑,端着盤子往婦人床邊走。
“清清,不要老纏着小木哥了,你讓他怎麼走路?”婦人轉過頭,發現小女孩抱在李青籬右腿上被他帶着走,似乎把這當成了某種娛樂。
“沒事的。”李青籬輕輕搖頭,把一盤烤腸放到婦人床頭櫃,再抬腳把小女孩放到床上,把她的盤子遞給她,最後自己站在床邊,抓起烤腸吃起來。
婦人沒有提昨晚的事,李青籬隱約猜得到為什麼。
因為今天早上一起來,婦人的狀態奇迹般地好轉了。從風中殘燭一般,突然又恢復到了從前那半死不活的狀態。
一如李青籬初見她時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