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人生是場豪賭從來只有贏家發聲
京城的西坊原是農郊野荒之地,只兩三個小村落,稀稀拉拉的分散着幾十戶農家,甚是蕭索。京城雖然位高權重之人眾多,但一個個都寧願在京城中心圍着皇城擠破腦袋搶一個小院落,也不願大老遠跑到這蠻荒之處跑馬圈地。十餘年前,皇帝微服私訪,據說是因為迷路七拐八繞地來到了西坊。哪知皇帝見此處雖然人煙稀少,卻自有番野趣,竟是一見鍾情,回宮后就頒了旨意,讓在西坊修座避暑消夏的夏宮。
皇帝有意,下邊的人自不敢怠慢,只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宏偉壯麗的夏宮便起來了。這座龐大的夏宮幾乎佔據了西坊全部的地皮,原本的幾個小村,幾戶小民也不知被官府趕到了何處,反正是從西坊消失了。驗收這座宮苑時,皇帝足足在裏面徜徉了三日,龍顏大悅,御賜親題常春園。為顯示皇恩浩蕩、與民同樂,皇帝還下令拆除了常春園南面長長的高圍牆,准許平民依舊在那裏種田,而皇帝也可在常春園的宮殿中眺望稻花十里的田園風光。
此刻,一身嶄新朝服的唐季清站在常春園的至清殿的白玉階下,等待皇帝的召見。皇帝年紀大了,相比威儀森嚴的皇城宮殿,更喜歡常春園不受拘束的清明景色,是以雖已入秋,仍然長住在此,日常事務均在這園中的至清殿處理。
唐季清顯然對這皇帝眷戀的迷人風景並不在意,甚至微帶涼意的初秋的風也不能幫唐大人去掉一身的燥熱。
唐季清從袖中掏出一方羅帕,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剛要將帕子放回袖中,卻瞥見羅帕上繡的紫紅色的小花,一時怔住。此時,恰聽得黃門內侍尖銳的聲音喊道:“宣唐季清!”唐季清顧不上多想,收了帕子,整整儀容,匆匆進了殿。
皇帝坐在堆滿文書奏摺的書案后,一臉疲憊地揉着太陽穴。侍立在旁的夏常侍趕緊上前,將準備好了的參茶奉上。皇帝略略抿了一口,便隨手將參茶擱在龍案上。夏常侍極有眼色,見狀趕忙躬身退下,幾個小黃門唯唯跟了他,俱退出了至清殿。
殿門關上,皇帝這才叫伏身施禮的唐季清免禮,隨意問道:“何時到京的?可曾見過太子了?”
唐季清恭敬答道:“臣謹遵聖旨,於送親隊伍啟程後半月方動身,日夜兼程,今晨方至。臣到京后即刻到夏宮候旨,尚未及見過太子。”
皇帝似乎還算滿意的“嗯”了一聲,道:“張可俞這案子朕交給太子督辦,一會兒你到太子那裏,協助他儘快結了此案。”
唐季清垂首答是。皇帝看看他,微微笑道:“此案雖說由太子查出徹辦,但若無你暗通消息也不可能辦的這樣乾淨利落,你也算是首功,想要什麼賞賜,就說吧。”
唐季清又施一禮道:“蒙皇上恩寵,起複老臣,還加封了丞相,老臣已是受之有愧,怎敢再要賞賜?臣定當肝腦塗地,以報聖恩!只是……只是……臣……”
皇帝仍是微笑:“想說什麼就說吧。”
“張可俞罪當滅族,但小女雖與罪犯張華有婚約,畢竟尚未禮成,不知皇上可否開恩赦免小女……”
皇帝冷笑道:“你的女兒,不是已經被你救走了嗎,何苦在朕面前演這齣戲。”
唐季清身子一顫,撲倒在地:“安排小女出嫁是此次抓捕計劃最重要的一環,為的就是讓張氏父子放鬆警惕、乘機以最小的損失一舉殲滅叛賊。小女自幼是臣的掌上明珠,臣心疼她不假,可在家國大義之前,並不會拘於此等兒女私情,怎會自作聰明、為這次重要行動埋下不確定之因素?望皇上明鑒!”
“這麼說,劫走你女兒的江洋大盜不是你安排的嘍?”
“江洋大盜?”唐季清心中一驚,竟忘了君臣禮儀,抬頭直視皇帝,眼神茫然而慌亂:“那捉到沒有?小女現在何處?”
皇帝盯着唐季清,將他的慌張盡收眼底,半晌方悠悠道:“看來的確不是你……你放心吧,朕已經派神捕常刀浪去追查了,總會給你個說法的。”
捉到了人,若審出幕後主使不是唐季清便罷,順便赦了那小丫頭也是順水人情;但若就是唐季清,那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皇帝在腹內盤算着。
唐季清如何不知皇帝的算盤。但聽得女兒被劫走,雖不知是何方人士,但總歸薇兒還活着,這就算是萬幸了。想到此,唐季清悄悄舒口氣。此時又聽皇帝道:“聽說太子在府里養了一批江湖人,你可知此事?”
“回稟皇上,此事老臣倒是聽太子說起過。”唐季清似乎早有準備,道:“太子三年前曾到江南暗訪,不知怎麼得罪了地頭惡霸,但又不便亮明身份,遂被這幫狂徒追殺。就在太子危難之際,幸得偶遇遊俠得救。太子脫險后,可能覺得江湖能人異士也可為己所用,便着意搜羅,在官方不便露面時用江湖人頂上,卻也起了些作用。”
皇帝若有所思道:“三年前……那應該是太子去秘密連縱說服你們這幫老臣的時候了……那些江湖人雖可利用,但畢竟為雞鳴狗盜之輩,太子身為儲君,還是要自重的。這些話,你替朕轉告太子。”
唐季清低頭答“是”,身上沒來由的一寒,似乎又被三年前那夜的沉沉秋雨淋透。老友拈鬚微笑的臉又浮現在眼前。唐季清心中一滯,脫口而出:“陛下,老臣斗膽,還想請個旨意。”
皇帝略略有些意外,問道:“什麼事?”
唐季清垂首道:“老臣想請陛下恩准,能在張可俞刑前,前去探望一次。”
“哦?”皇帝笑了,“唐愛卿倒是有情有義之人啊。去吧,畢竟相識一場,又是兒女親家。具體安排,你跟太子說吧。”
“臣謝恩。”
皇帝揮揮手,唐季清知道該走了,忙又行大禮,慢慢退後,就要出殿時,卻聽皇帝道:“對了,唐愛卿,聽說公子唐松棋藝甚精,恰巧六皇子也愛這個,整日捧着棋譜都要痴了。張案有你和太子坐鎮,我甚是放心,索性,朕替唐松給你討個假,就叫唐松住進常春園,陪六皇子打打譜如何?”
雖是商量的口氣,但皇帝的話怎容質疑?唐季清又是一個大禮:“臣替小兒謝主隆恩……”
走出至清殿,一陣清風穿過松林而來,吹透唐季清堂堂的官服,吹在已經濡濕的內衣上,讓這位鬚髮花白的唐大人狠狠地打了個哆嗦:這一次豪賭,斷送了幾十年的友情,賠進去了女兒,現在兒子也被扣為人質,值嗎?
值嗎?唐季清無法回答,也不願回答,只望着松下澄澈的湖水,茫然呆立。
湖水平靜如鏡,卻因風粼粼。清風無拘無束地滑過常春園中寬闊的月了湖,一路攀援而上,透過敞開的窗子,鼓盪在勝棋樓內,也捎帶着將樓內窗邊那人的頭髮高高撩起,彷彿豎起一面張揚的旗幟。
“聽風,別玩了,到這兒來透透氣。”六皇子笑嘻嘻地站在勝棋樓的窗邊,向唐松招招手。
唐松依言,從棋坪邊起身來到推開的窗邊,揉揉太陽穴。帶着水氣的風徐徐拂過,讓他昏脹的腦袋輕鬆了不少。
勝棋樓在常春園的西南角,來此需乘舟橫渡園內的月了湖,上了岸還得繼續爬上半亭山方能到得勝棋樓門前。半亭山是由挖湖起出的泥土而堆成的小山,雖然並不算高,卻有幾分險峭,要爬上去頗需費些力氣。是以此處甚是安靜,絕少有人問津。
六皇子興趣很多,而且一旦喜歡上了便會全身心投入進去。最近他痴迷下棋,其他事務一概不理,對人也是淡淡的,而勝棋樓地偏清凈,且低頭就可俯瞰溫潤如玉的月了湖,正合他的散淡性子,所以在皇帝帶皇子公主到常春園避暑時,六皇子遂向皇帝討要了此處住下,自得其樂。
“我說,你很不在狀態啊。”六皇子斜睨着唐松,看起來很是不滿。
唐松看着這位和自己妹妹年齡相仿的皇子,道:“殿下……”
“哎,別叫殿下,叫白石!我都叫你的號了,你也得叫我的號,不然起個號有什麼用?”六皇子嚷嚷着。
“是,白石,”唐松笑笑,道:“聽風自打入京都不曾得閑,今日到白石這裏,不說好茶好酒招待,一來就給拉到棋局裏,怎麼會入得了狀態。”
聞言,這位自稱白石的六皇子一拍腦袋,道:“哎呀,我一心想着能跟你面對面對弈,光顧着興奮了,忘了你也是麻煩事纏身的。”白石湊到唐松跟前,小心翼翼道:“令妹的事兒,我也很痛心,需要我幫忙嗎?”
“你一個閑散皇子,就不要攪進來了。不過,好意心領了。”唐松看了白石一眼,心裏暖暖的。
六皇子排行最小,又非嫡子,在皇位爭奪戰中根本沒有佔着任何先機,他本人倒也聰明,雖然年紀輕,卻早早看透,從皇子的明爭暗鬥中脫身而出,只將心思放在玩耍奇技上面,整日無所事事,這種遊離的態度反倒讓他意外獲得了皇帝的格外寵溺。幾個皇兄在內心不屑的同時,卻也不敢小覷了他,暗地裏一邊提防又一邊不斷拉攏,這裏頭也包括那個已經被立為太子的皇長兄。
更難得的是,六皇子雖然生在帝王家,卻毫無天潢貴胄的傲慢,反倒極為性情。他所結交的人,只要談得來,心性契合,他就會引為知己,不論出身貴賤,一概稱兄道弟。他與唐松的相識就是這樣,兩人原本並無交集,但六皇子自從迷上了弈棋,便到處搜羅棋譜、找高手切磋。後來他聽說江南有位叫唐松的人棋藝高超,便寫信邀人來京城切磋。哪知唐松回信說山高水長不便離鄉,但在信中附一殘局,請六皇子試解。
接到信的六皇子不但沒覺得沒面子,反倒興高采烈一本正經地解了殘局,並傳書唐松,當然也附上了一個他認為更難的棋局。就這樣,一來二去的,兩人竟在信紙上談棋論藝,成了沒見過面的知己。
“哈哈,父皇根本不知道咱倆的交情,還把你放到我這裏當質子,你說,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會不會氣暈過去?哎,你想去哪兒就去,我絕不會囚禁你的。”六皇子走回屋內,大大咧咧地歪在憑几上。
唐松無奈地笑笑:“就算你放我走,還是會有人抓我回來的。”
六皇子不解道:“張可俞和張華不是都抓到了嗎?聽說太子那裏審的也算順利,事情都這麼清楚了,為什麼還要把你押在這兒?難道令尊大人也卷進去了?”
唐松嘆口氣:“皇上向來疑心重,這個你應該最清楚。此次張案雖然看似辦的順利,但現在還有幾個點,在皇上那裏,應該算是迷霧重重的疑點:第一,張氏父子反叛的動機何在?就是他們所說的收了鬼戎人的賄賂、裏應外合事敗,還是另有指使?第二,是誰劫走了唐薇?是純屬意外,還是另有策劃圖謀?第三,我的父親曾與張可俞為世交好友,會不會從中袒護、甚至有參與?這些都是皇上疑慮的,而且,這些疑慮都指向一個更大的疑慮。”
“太子!”作為皇六子,白石馬上想到了癥結所在。太子是皇后所生的嫡子,先天血統尊貴,而且天資聰穎,個性沉穩,對治國理政頗有見解,也是皇上心中較為看好的繼承者。所以,他封王、立儲的道路走得順理成章。但隨着幾位皇子的長大,皇上對太子一邊倒的格局產生了微妙的變化。皇帝似乎有意放任幾個皇子一爭高下,他的曖昧態度讓幾位有想法的皇子產生了很大的想法,自此太子的日子就不那麼好過了。太子為求保位,自然免不了拉攏朝廷各方勢力,但動作多了,不免又讓皇帝猜忌起來。
說到底,還是權力的歸屬問題。
白石雖然能看清,卻不願意去碰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兒。他使勁兒晃晃腦袋,一把拉住唐松,道:“既然事已至此,就不是我們能操心的了。走走走,我們喝酒去。我早在園子裏的一處風景絕佳之處設了宴,咱們邊賞景邊聊邊喝酒。”
唐松笑道:“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白石一拍手,笑着仰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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