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的守望者

星空的守望者

時間:公元2002年,夏。

地點:孟姑集,中心小學。

實驗室後面的那一排白楊樹已經很高了,靜靜地站在那兒,給這個夏天稍稍帶來了一股清涼。蟬聲碎碎的,遺落在風中合成一段童謠,卻沒人能聽得懂。

顧覺坐在教室當中,聽老師在講課。天氣已經很炎熱,連空氣都是滾燙的。顧覺好想閉上眼睡會覺,老師說些什麼也已經聽不進,索性手托着腮,眯起了眼望向窗戶外邊。透過一面窗,還是那樣藍的天空,還是那樣靜的樹葉。

同桌嵐堇不屑地白冷了他一眼,嘟囔道,真是天生的混子。

顧覺沒有聽着,扭過頭來,忽然壞壞的笑了,對嵐堇小聲嘀咕說,我猜,申寶成午睡后肯定又沒梳頭。你瞧,後面的那一綹頭髮,都翹了起來啊。

嵐堇連看都不看顧覺一眼,嗤笑說,關你鳥事。

顧覺受她嗤笑慣了,沒事樣地伸展了個哈欠,卻被嵐堇狠狠打一下。顧覺說,幹嘛打我?

嵐堇白楞了他一眼,挑釁着說,你的胳膊,越界啦!

小學時的書桌都是一桌兩洞,兩人同用一桌,桌面正中間直劃了一道界線,算是兩個人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顧覺不滿的哼唧一聲,嘀咕着說,婦人之見。

嵐堇對顧覺的牢騷置若罔聞,只是不錯眼睛地注視黑板,認真的聽課。

這一節是地理課,申寶成坐在講台桌前正口若懸河手舞足蹈的講述着關於西藏的天高雲淡,以及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現象。

顧覺也不由得沿着老師的描述神遊物外,想像着站在青藏高原上,仰望冰藍色的天空,大聲對着莽莽群山呼叫出某一個人的名字,為所欲為,召喚大風,當是另一種不可言喻的美麗。

顧覺自顧自異想天開,突然心血來潮,偷偷給嵐堇傳了個紙條。嵐堇拆開一看,只有四個字:去西藏不?

嵐堇在紙上問:幹嘛?圖謀什麼不軌呢?

顧覺寫:聽說,那兒的夏天挺涼快。

嵐堇寫:不去,西藏又沒有雪糕。

顧覺:你一個女孩家家的,怎麼就這麼饞啊?

嵐堇:關你鳥事。

顧覺看着紙面上嵐堇所寫的“關你鳥事”四個字,不禁嘆了口氣,心裏尋思着:一個女孩不僅說話這般粗俗,連字都寫的這丑,還真是個不懂修行的小妖蠻。

嵐堇忽然小聲說,你在那兒嘀咕什麼呢?

顧覺說:關你鳥事……你寫的這四個字,真的太漂亮了。

嵐堇語言一僵,表情頓時如風掠飛雲般變幻莫測。

下課後,顧覺在教室後面那片操場上遛彎,雙手抄在褲子的口袋裏,嘴裏輕疾地哼着一首歌,用着吐字不清的聲調:

“藤蔓植物,爬滿了伯爵的墳墓,古堡里一片荒蕪,長滿雜草的泥土。不會騎掃把的胖女巫,用拉丁文念咒語啦啦嗚,她養的黑貓笑起來像哭,啦啦啦嗚,用水晶球替人占卜,她說下午三點陽光射進教堂的角度,能知道你前世是狼人還是蝙蝠。古堡主人威廉二世滿臉的絡腮鬍,喜歡在吸完血后開始打呼,管家是一隻會說法語舉止優雅的豬,吸血前會念約翰福音作為彌補……辛辛苦苦,全家怕日出……”

悄悄地,時間溢過那面校牆,霜打瞭望眸,樹葉也轉眼成黃,簌簌落的沒來由。這不請自來的深秋,候鳥怎麼消受?

秋天漫漫來了,顧覺卻很喜歡秋天。看着漫野殺氣騰騰的漫天黃葉,與無邊無際透徹的天空,很有一种放肆自由的衝動。他總是幻想着,在某一個秋天去亡命天涯,逃亡整個青春,從此浪跡一生,魂不歸根。

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國懷雨,又在有聲有色地聊着誰家的故事。他總愛回顧自己的過去,說自己那些崢嶸歲月,講過去那些快意恩仇。其實他無非想告訴我們,他當年真的很牛掰。

顧覺在底下嘀咕着,切,你若真是牛掰,就給來段雙截棍啊,不會耍,唱也行啊。

忽然嵐堇傳過來一個紙條,這讓顧覺很是興奮。半年以來,他已孜孜不倦前仆後繼地傳了無數多的紙條,卻仍沒能打動這位泰山般的同桌。難得她今天會給自己主動傳紙條,肯定是被自己這種不屈不撓名垂千古的精神所感化了。

打開紙條一看,字還是那樣丑的字,但是感情很豐富,字裏行間所深含的感情幾乎透穿紙背。雖然只有十個字另加兩個標點符號,但語意深刻,催人淚下,紙條上寫的是:你丫上課不嘀咕,會死啊。

顧覺大失所望,有種想哭的感覺,很委屈的回了兩個字:不會。

嵐堇又寫道:今天是我生日,快跟我說祝我生日快樂!!!

顧覺寫:你怎麼湊這麼荒蕪的秋天出生了?

嵐堇寫:關你鳥事。

顧覺嘆了口氣,說,天天說“關你鳥事”,真怕未來的你嫁不出去。

嵐堇白了白顧覺,哼了一聲,始終沒出聲。

到了下課的時候,嵐堇說,你還沒對我說祝我生日快樂呢。

顧覺說,你臉皮可真夠厚的啊……要不,我跟你唱首歌吧。

嵐堇很是高興,說,好啊。

顧覺鄭重地咳嗽了兩聲,醞釀了好久的情緒,嵐堇也做好了準備,滿懷期待着顧覺會對自己唱那首《祝你生日快樂》。

但過了許久,等到黃花菜都涼的時候,卻聽顧覺對着嵐堇輕輕哼唱着,娘子,娘子卻每日折一枝楊柳。你在哪裏?在小村外的溪邊河口,默默等着我,娘子……

嵐堇打斷顧覺的歌,紅着臉說,你耍流氓。

顧覺壞壞地笑着,吹着口哨陶然自得。

那晚是個大晴夜,棒子地夾裹着的村莊,被月光溫聲細語地哄睡了。天上風吹過一朵雲。顧覺跑到自家瓦房的屋脊上坐着,往遠了眺,一重接一重的屋頂,像翻滾的山巒。隔着大半個村,他遠望某一座院子,半棵紅棉樹溢出屋頂。

空氣里浮動着鄉野間清冽的植物香味。

“祝你生日快樂。”

小小少年輕聲對着遠方的院子說,微微笑了笑,眼裏倒映星空。

4S

秋天漸深,很難再聽得到蟬聲,顧覺嘆着說,好想去捉爬猹啊。

嵐堇說,這哪是捉爬猹的時候啊,捉爬猹的時候人們還穿着短袖呢。

顧覺恍然大悟般說,哦,明天我就穿上短袖。

嵐堇的眼神如看一個傻瓜,說,……。

秋天的田野里開始五彩繽紛,紅的高粱,黃的粟谷,綠的棒子,一壟一壟的隔開,像畫家用的調色板。

學校後頭有一塊紅薯地,紅薯熟了,甜香味濃馥地飄散進來。顧覺忍不住饞,翻越牆頭跑去地里偷,一口氣挖出來好幾個,趕緊用校服兜了,跑回來向嵐堇顯擺。

嵐堇邊義正言辭譴責他,邊去找麥秸垛,後來抱了一大抱麥秸回來,到操場角落裏去烤紅薯吃。

喂哪,總共就五個紅薯,你都吃了四個半啦,也給我留個啊。

少年,我這是在幫你銷贓呢,連句謝謝也沒有。

顧覺萬分沮喪,只能一個勁地咽口水,忽然嵐堇把半截紅薯塞到他手心裏,連句話也不交代,就迅速跑掉了。

總算她良心發現了。顧覺喜出望外,捧着紅薯剛啃吃了一口,便見一隻布鞋已走進了貼近地皮的視線里,之後是另一隻布鞋。抬起頭,就看見了身穿中山裝翩翩而來的校長。

顧覺頓時被紅薯噎住,打着嗝說,額……校長,我說我是來……來救火的,你……你能相信嗎?

轉眼又到冬天,臨近過年。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期中考試的時候。

那些年的小學考試,還只考語文和數學。

發了語文試卷后,嵐堇捧着自己的答卷有種想哭的衝動,六十八分,位居倒數第二名。顧覺在一旁哼着小曲幸災樂禍,嵐堇白了他一眼,說,我考這麼差,你還笑?!

顧覺見自己露了餡,趕緊轉過臉去,努力醞釀眼淚,但毫無作用,只好用手揉眼睛,硬硬擠出了一滴淚,趁眼淚沒幹之前,顧覺轉過頭來嚴肅地對着嵐堇說,其實,我也為你很難過。

嵐堇很受感動,說,算你小子有良心,對了,你考了多少分?

顧覺兩手攤開,聳聳肩,說,至今還未見到我的卷子,可能又被老師當做滿分教材留下了。

嵐堇當真了,滿懷羨慕的看了顧覺一眼。

上課鈴響了。

國懷雨走進教室,說,同學的試卷都已經拿到手了,這次考得還不錯,及格率百分之九十九,只有一個人沒及格,最高分九十八分,最低分十八分。我這兒有一份試卷,驚世駭俗,我給大家分析分析,讓同學們瞧瞧什麼才叫做絕世高手。

同學們登時豎起了耳朵,個個一副專心受教的神色。

國懷雨打開手中的試卷,說,這兒有一題問,我國當代最偉大的文學家魯迅先生的原名叫做什麼?教科書上已經說了,魯迅,原名周樹人,浙江紹興人。而我們這位高手卻只把魯迅先生的姓答對了,但所答的名字也挺押韻,他的答案是,周杰倫。

全班鴉雀無聲,然後……

國懷雨待大家笑完,又說,填寫唐詩中,“人生自古誰無死,飛流直下三千尺。”少年你是想跳崖自殺嗎?還有,孟子什麼時候成為孟姑集人了,他老人家明明是鄒城人。最可恨的就是,寫作文不準抄歌詞,更不準抄老師看都看不懂的歌詞,“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兮。”“有什麼不妥,有話就直說。別窩在角落,不爽就反駁。”“我想揍你已經很久,有話去對醫藥箱說。”我再次聲明,不準用歌詞威脅批卷老師!

嵐堇小聲說,這會是哪個無賴寫的作文啊?

顧覺也裝作不屑的模樣,努力跟“無賴”這個詞劃清界限,蔑視着說,就是啊,這哪能算是作文啊。

國懷雨字正腔圓的說道,顧覺,十八分,上來領取你的卷子。

顧覺十分尷尬,轉而又裝作很無辜的樣子,說,老師,你看錯了吧。我的試卷在這呢。

說著順手拿起嵐堇的卷子舉了舉。國懷雨懶得搭理他,說,放學後來辦公室找我。

嵐堇不懷好意的笑了,說,哎呦不錯哦,這個絕世高手寫的作文也蠻吊的嘛。

顧覺側過頭去,很無辜的說,關我鳥事。

下一節是數學課,數學卷子也發下來了,嵐堇七十六分,不好不壞。而顧覺又是兩手空空,又沒見到自己的試卷。

顧覺開始心發慌了,今天不會如此點背吧?

嵐堇在一旁哼着小曲幸災樂禍,滿臉笑意的說,其實,我也為你很難過。

顧覺鬱悶了很久,動了動嘴唇,沒說出一句話來。

上課鈴又響了!

申寶成一步一步沉重的走進教室,每一步都走的很結實,每一步都走在顧覺的心弦上,顧覺知道,申寶成走路如此慢,說明他很生氣。

同學們個個秉住呼吸,坐以待斃。

申寶成陰沉着臉,說,考得很不好,過九十的只有兩個,不及格的卻有一大片,我就納悶了,今年的題目有那麼難嗎?真是讓我大失所望,告訴你們,老師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我這兒有一份卷子,驚世駭俗,很典型。

當顧覺再次聽到“驚世駭俗”這個成語的時候,心理承受力實在已經到了頂峰。

申寶成說,就是這一份,顧覺的答卷。

然後,意料之中的大笑聲充滿了教室,一時間笑聲遍野人仰馬翻。

申寶成出乎意料地一驚,說,你們笑什麼?你們這是在嫉妒!純粹的嫉妒!

申寶成頓了一頓,又說,顧覺,這回考了一百分,驚世駭俗。

顧覺總算平復了心跳,氣回丹田,靈台一片空明,在他眼中看來,申寶成已不止是一個凡人,他身後的黑板也泛出了金光,襯着老師高大無比,就連老師那黝黑的臉膛也變的油光可鑒,眉心隱隱約約凸出來一個月牙形胎記,包公再世,真是一位關心同學疾苦明察秋毫的申青天。

這一夜,颳了一夜的北風。天凍地寒,路冰滑溜。風在田野中呼嘯如鬼哭,毛月亮也綽約模糊的,幾乎不現。到了後半夜就飄落起鵝毛大雪來,第二天大清早,放眼整個村落都白了。

孟姑集村子就這麼大,一眼便能望到頭。假若點一枝煙,從家西往家東走,人都到了,煙還沒抽完呢。

顧覺裹得厚厚的,只余兩個小眼睛露在外面,一路到學校。操場上好多人在打雪仗,顧覺沒去湊熱鬧,卻蹲伏在一個角落躲過了大風,手拾一股樹丫在雪被上亂寫亂畫,漸漸意念恍惚,不由自主。

忽然聽得一個女孩在耳邊輕輕嘆着說,你還真是喜歡嵐堇呢。

顧覺恍然一驚,醒過神來,卻看見雪地上寫滿了“嵐堇”,斜着寫的,正着寫的,倒着寫的,都是自己情不自禁隨心所寫。

站在旁邊的女孩叫做阿葉,是顧覺的同學,只見阿葉滿臉郁色,說,沒想到,你還是個痴心種子呢。

顧覺尷尬的笑笑,抵賴說,我……我……嵐堇欠了我那個……欠了我五毛錢,半年都沒還啦,我正尋思怎麼跟她開口要呢。

阿葉眨着眼睛,說,你說的是真的?

顧覺踏腳踩亂雪被上的字,毀屍滅跡,邊說,那是當然嘍,對了,這件事你千萬別告訴別人啊。

阿葉說,嗯,我絕不告訴別人。

顧覺相信了阿葉的話,如釋重負,於是整個學校的人在半天內都知道了顧覺在雪地上反覆書寫嵐堇的名字。從此以後,顧覺之心,路人皆知。顧覺不禁感嘆,女人都是騙子啊。

從此,嵐堇再也不敢跟顧覺說悄悄話了,在路上遇見顧覺也是低着頭擦肩而過,顧覺自食了苦果,白白修鍊了千年。

從此,顧覺總是一個人托着頤,獃獃望着窗戶外邊永不解凍的風聲,一個人不說話想入非非,一個人聽着周杰倫的歌席地而坐,一個人漫步在灰白色的天空下無所事事,一個人坐在風中一如乞人,原來,這個冬天也可以很冷。

時光如水,沒過了無數個四季。冬末,冰從江水上轟隆隆破裂,雪也從草地上遠遠褪去,但顧覺與嵐堇之間的隔閡始終沒有溶解。春天如約而來,帶着溫暖的風,卻沒能溫暖一顆心。

這一天,顧覺發現嵐堇的另一半桌面上被人用刀尖刻了一個“等”字,筆畫挺丑,正是嵐堇的手跡。

顧覺茫然不知何意,也學着用刀尖在桌面上刻字,卻再也不敢寫她的名字。從此以後,但凡顧覺心有所思,就悄悄刻在桌面上,字數越來越多。而另一半始終只有一個孤零零的“等”字。

滄海桑田,逃不過末世的審判,深深一眼,是誰修鍊了千年。

有些時候,阿葉也會過來陪顧覺說話。顧覺總有一句沒一句的答着,對她愛理不理,心裏着實惱恨這個多嘴的丫頭。

有一天,阿葉給顧覺一本小說讓他看,張愛玲的《傾城之戀》。顧覺禮貌性的翻了幾頁,下午就還了給她。

而那天下午上課的時候,顧覺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同桌,嵐堇仍在認真的聽課,渾沒注意自己如火焰的眼眸。這讓顧覺倍感寂寞,望着窗外即將落山的夕陽,心思泉涌,於是就在桌面上輕輕刻劃了一句話:「最痛的不是你說的寂寞,而是我一個人等日落。」

顧覺撫摸着桌面上的話語,似乎聽見了心碎的聲音。這已經是所寫的第八句話了,看着一段又一段的痴言,不禁痛不欲生。

「我在屋檐下,輕輕地畫沙,風帶過了樹梢,風鈴着魔般沙啞。」

「鑿開結冰的情話,假裝傻傻的笑,誰還當真就像聽童話?」

「怎麼放下她,聽不懂知了,只道當時年少,一人搖晃在天涯。」

「背上幼時的結他,沒有人是牽挂,就裝作我已忘掉了她。」

「你的笑容沒能傾國卻傾了我,而我卻不是你的國。」

「說好的誓言流進了脈絡,是命運爽約了我的血。」

「如果連想你都是我犯下的錯,那我寧肯一錯再錯。」

「最痛的不是你說的寂寞,而是我一個人等日落。」

但從那天以後,顧覺就再也沒在桌面上寫字。因為第二天嵐堇就轉學走了。有的同學說,她們全家人都移居到了上海,去了那個遙遠的城市。

顧覺悵然若失,連最後一次的離開,她都沒有搭理自己,不說一句話,就這樣決絕的離了開。

春天過後,夏天拖着悠長的腳步趕來。小學六年終於畫上了句號。

顧覺收拾好書本,離開曾經待了六年的校園,但他沒有繼續上初中,只是選擇了外出打工,而打工的方向就是那個遙遠的上海。

只是,這一去,他再也沒能回來。

顧覺隻身來到上海,找到一家小飯店刷碗盤,老闆說,到過年的時候一塊算工資。

其實,顧覺並不在乎工資,只要可以再次看到她,哪怕只一次,也就很滿足了。可是在這麼大的一個城市巧遇一個人,這種幾率無異於百年一遇的彗星掃月。

當這一年的第一場雪落在上海的時候,飯店倒閉,老闆捲鋪蓋跑路了,顧覺沒得到工資,身上沒有一分錢,一個人穿着單薄的寒衣溜轉在風雪交加的車水馬龍之中。餓了就忍着,困了就露宿街頭,單薄的身影在路燈下一晃一晃,他怕家裏擔心,沒敢跟家裏打電話。

他並不是學會了堅強,而是學會了不在乎。他覺得什麼都已無所謂,在他看來,富可敵國與一貧如洗沒有什麼不同。

這一夜,北風大作,顧覺縮着身體冷冷地睡在路燈下,夢中又回到了小學教室,夏日晝長,樹葉在微風裏拂動,如風鈴的叮咚聲。粉筆劃過黑板的嘩嘩聲。翻書聲。蟬聲。自己趴在課桌上曬暖陽,身旁坐着偷吃零食嘴裏邊正咔嚓咔嚓響的小嵐堇。

可後來嵐堇不見了,陽光消失了,連整個小學都隱去了輪廓,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之中。這個夢好長,如一輩子那麼長,當夢醒的時候,顧覺發現自己躺在床上,一個穿着黑色祭司袍的神父站在一旁為自己祈禱。

顧覺努力撐起身體,問,這是什麼地方?

神父睜開眼來,滿面虔誠,說,這兒是基督教堂,感謝上帝,你終於醒過來了。

顧覺說,謝謝。

說著下了床,就要離去。

神父說,是上帝拯救了你,你倒不用謝我。

顧覺想了想,說,神父,帶我去神前禱告吧。

當顧覺跪在十字架面前禱告的時候,突然覺得心裏好安靜,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安靜,整個教堂彷彿整個世界,遠離了地獄的塵囂。

顧覺說,我願意一生跪在這裏,禱告,至死。

顧覺虔誠地翻看着《聖經》,一頁一頁仔細地翻閱,當翻到一半的時候,顧覺也已長大,這一年,2012年,顧覺二十一歲了。

顧覺穿着寬闊的祭司袍,站在一無所有但無比繁華的神殿裏面,面目靜謐,神態安然。

華美的教堂內,顧覺為眾生解讀約翰福音,他已成為一個年輕的祭司,看着滿座的信徒,他講說舊約,心如止水。

顧覺靜靜地說,摩西帶領耶和華的選民,亞伯拉罕的後裔,以神的名義號召眾百姓,離開埃及長老的魔杖,紅海從中分流,路無阻礙,磐石上湧出可飲用之水,神照看着他的選民,並定下《十誡》讓眾百姓信守。

空蕩蕩的教堂,顧覺的聲音在無限回蕩,彷彿來自另一個國度。

夜黑以後,顧覺習慣每一個夜晚都去城市中央的廣場上,坐在石沿上彈着結他唱着歌,滿目的霓虹燈,滿目的人潮洶湧。

顧覺可以在熙來攮往的街頭突然感受到一種安靜,一種來自於靈魂的安靜。他總是反覆地唱着一首歌,顧覺把這首歌叫做《等》。

有時候會很多人佇足在那兒認真的聽賞,有時候就只顧覺一個人在大雪中在月光下在風雨里靜靜地唱。很多人以為顧覺是個街頭賣唱的歌手,所以當他唱完一首歌的時候,在他面前已經堆積了很多錢,但顧覺看也不看,每次都是背着結他默默離開,任錢幣在風中飄散。

這一夜,月光凝靜,當顧覺背着結他走回教堂的時候,卻看見一個頹廢的老頭在教堂外面遊盪,如同一個孤魂野鬼一般。

老頭說他想進去教堂裏面跪在造物主面前懺悔,顧覺說,神父已經睡下,我沒有鑰匙,不如明天白天你來吧。

老頭很失望的“哦”了一聲,托着緩慢的步伐漸漸離去。顧覺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卻有種兔死狐悲的感傷,顧覺在心裏默默禱告,努力剋制住這種感傷,爬上牆頭跳進教堂院中。

第二天,白天,那個老頭並沒有來。

夜黑后,當顧覺背着結他回來的時候,卻又看見那個老頭在教堂門外飄蕩。

顧覺問,你怎麼又是這時候來了?

老頭沒有說話,只深深嘆了一聲,又漸漸離去。

第三天,深夜,顧覺再次看到那個老頭徘徊在石階上,孑然可憐。顧覺不忍心他每次都失望,就爬牆進去,取了神父的鑰匙,開了門鎖,讓老頭進來祈禱。

老頭跪在十字架面前輕聲懺悔,直到淚流滿面。

顧覺不知道他究竟觸犯了什麼罪過,以致於如此悔恨難當?

老頭禱告完,慢慢站起來,說,以後我可以天天來這兒禱告嗎?

顧覺說,若是白天,隨時可以。

老頭喃喃自語,卻不知在說些什麼,眼神中流過一絲失落。

顧覺說,至高的神無處不在,你倒不必非要到教堂裏面禱告,只要心純,無論在哪兒祈禱上蒼,上帝都會稱許。

老頭略有所悟,說,多謝指點。

顧覺祝福說,願神與你同在。

第四天,夜,顧覺坐在噴泉旁輕彈結他輕唱歌,等待滿天星座落下。

忽然一個人坐在顧覺身邊,問,你經常在這兒彈結他嗎?

顧覺一看,正是那個虔誠晚禱的老頭。顧覺說,每一夜,我都會來這兒。

老頭又問,你叫什麼?

顧覺說,顧覺。

老頭嘆了口氣,說,我想跟你說會話,說一些憋了我心裏好多年的話,你是否願意聽?

顧覺說,我一直都在傾聽。

老頭停頓了好久,說,你聽說過威廉古堡嗎?那是一座充滿了幽靈的哥德式建築,古堡的主人就是無惡不作的威廉二世。威廉二世是個吸血鬼,卻擁有變幻莫測的魔法,可以用咒語操縱萬千生靈,而我,就是被他所詛咒的一隻豬。

顧覺一驚,問,你的前世是一隻豬?

老頭說,不是前世,而是這輩子。我本是一隻豬,卻被威廉二世施了魔法,成為一個吸血鬼,在威廉古堡內我的身份是威廉二世的管家,因為威廉古堡是威廉二世所有魔力的凝聚,所以他永世無法離開古堡,他把我幻化成人形后,想讓我為他搜羅古堡外的活人飲血填腹。他喜歡在吸血后躺在墳墓內打呼,一直睡到第二天日落之後的夜黑。

有一天,我在打掃地窖的時候無意發現了一部古老的書籍,擦去灰塵,上面用法語寫着《聖經》兩個字,從那以後,我在吸血前總會默誦一段約翰福音,我本以為念完福音后就可以贖罪,可當我讀到主耶穌為拯救所有人類而被釘在十字架上,直到流干寶血,成為人類的贖罪祭。

我才知道我犯下的罪孽有多深重,我雖然是一隻愚笨的豬,但也是受造之物,該當敬畏主耶穌。於是我選擇了一個沒有月亮的深夜逃離了威廉古堡,從此飄離在世界各地。十年戒血,十年挨餓,直到今天。

顧覺說,怪不得你不敢白天去教堂跪拜,原來你是害怕日出。

老頭說,不錯,吸血鬼晝伏夜出,與人不同。我曾跟威廉二世學會了一些簡單的巫術,可以穿越時空,馳騁天地,只不過是代價太大了。

顧忌好奇的問,究竟要付出什麼代價?

老頭說,如果你想回到前世,或者回到西元前,就倒念三遍“法老黑經”,穿過兇險的黑夜森林后,就可以回到過去。但你若想再返程回來,黑夜森林就會呈現九九八十一劫,每一劫都會成為滅頂之災,沒有人可以經歷,所以那些妄想穿越的人,現在全部困在了黑夜森林內,等不到黎明,至今未回。我也曾想回我的前世看看,可終究不敢涉險。

顧覺說,倒念三遍“法老黑經”?是不是埃及第九世法老用蛇杖刻在黑色玄武岩上的“太陽經”?

老頭說,不錯,但是千萬不可倒念,免受無窮無盡的劫難。

顧覺半信半疑,說,以後我會留意。

風突然捲起了漫漫長夜,老頭隨風而去,第二天他沒再來,第三天第四天也沒有來,就像他根本從未來過一樣。

故事一如既往,白天的時候,顧覺依然會靜立在教堂內謙卑地念着某一段聖經,夜黑的時候,顧覺還是會坐在噴泉旁安靜的彈唱着同一首歌。

白天的時候,成群的白鴿盤繞在教堂上空,久久不散去。而夜黑的時候,如潮的血蝠在月光下展翅怪飛,猙獰地餓號。

這一天傍晚,顧覺合上了聖經,虔誠地跪禱。然後背了結他又來到了廣場,坐在石沿上靜靜彈唱,對着淌血的夕陽自作多情。

顧覺用一種近乎淚咽的聲音唱着那首始終如一的《等》:“我在屋檐下,輕輕地畫沙,風帶過了樹梢,風鈴着魔般沙啞。鑿開結冰的情話,假裝傻傻的笑,誰還當真就像聽童話?怎麼放下她,聽不懂知了,只道當時年少,一人搖晃在天涯。背上幼時的結他,沒有人是牽挂,就裝作我已忘掉了她。你的笑容沒能傾國卻傾了我,而我卻不是你的國。說好的誓言流進了脈絡,是命運爽約了我的血。如果連想你都是我犯下的錯,那我寧肯一錯再錯。最痛的不是你說的寂寞,而是我一個人等日落。”

雖然歌詞是年幼的時候隨心寫的,當時未經滄桑文采不揚,所寫的文字也頗為稚陋,但卻是一個血淋淋的傳說。

一個少女站在噴泉旁一直在聽着,待顧覺彈完了一曲,說,你唱的歌詞挺凄美,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顧覺抬起了頭,那少女長長的發梢舞散在晚風中,影子被拉得好長,站在那兒淺淺的笑着,顧覺感受到一種久違的親切,不禁砰然心動,說,你是?

那少女說,我叫Anly,你呢?

顧覺失望的嘆了口氣,默默收起結他,轉身離去。

Anly緊跟在顧覺後面,說,喂,你去哪?還沒回答我的話就走,你好沒禮貌啊。

這時候,一個男孩喚着Anly的名字,Anly,Anly。

Anly溫和的一笑,說,我男朋友在叫我呢,對了,你是做什麼的?

顧覺說,我在教堂做祭司。

Anly說,你是祭司啊?下個月我就要結婚了,我好想去教堂舉行婚禮,你可不可以為我主婚啊?

顧覺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Anly笑着說,好了,不跟你說了,我男朋友都等厭了。

顧覺目送着她幸福地跑向她的男朋友,看着他們擁抱在一起,咯咯的笑着,好像在說著什麼好笑的情話。隔着這麼遠的空氣,顧覺一個人孤零零地站着,忽然有一小片嫉妒在心田生根發芽。

這一夜月光大好,顧覺枕着胳膊躺在草坪上,靜靜的望着星空。每在寂寞時,他總會這樣子守望斑斕的星空,他覺得星空是屬於他的最暖心的風景。可是今夜,原本平靜的心起了微瀾,那個女孩輕淺的笑容還在腦海里揮散不去。只不過一面之緣,為什麼會這樣的牽挂?

顧覺忍不住又想起了十年前的嵐堇,十年前的那些故事彷彿還在眼前,其實那些故事早就刻在了骨子裏,但是關於她的音容卻已記不清了,就算是一張照片,隔了十年也會泛黃,況且是回憶。

原來,念念不忘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某一段時光。

傳說有一種藍色雨,落在瓦片上會幻化為精靈,演繹着一段又一段回憶,形成最美的蜃樓海市,直到風乾了回憶者的血脈,最終將活在回憶中的人,獸化為蝙蝠,繞着教堂伸展着艷翅。看來思念這種東西,凡人根本消遣不起。

顧覺卻滿期待着有一場藍色雨,會突然傾落在這座城池的上空,然後一個人坐在天台,看那些精靈是如何演繹十年前的那章無可磨滅的回憶,演繹那章淌在血脈中最初的美好。

翌日,又到傍晚時候,顧覺還是背着那把破舊的木結他,孤身一人寂寞地穿過空蕩蕩的巷弄,突如其來的風侵入骨髓,顧覺裹緊了黑色風衣的領口,忍不住抬頭望了望天空。那一片干冽的天空被巷弄兩旁高高的泥灰樓切割成了一道平行線。一切都顯得那麼蒼白,好似回到了一九四三年的上海,溶成一張老舊的黑白照片。

一群追風少年騎着單車吹着口哨呼嘯而過,顧覺看着他們的背影,彷彿看見了藍色精靈演繹着十年前的自己,飛揚跳脫無拘無束,而自己用了十年的時間,沿着大喜大悲的軌跡一路走來,最終懂得了不悲不喜。但他們的未來呢?是暗涌成河的悲傷,還是十里繁華的極樂?

廣場上遊人稀稀落落,顧覺坐在石沿上,一如乞人,白鴿圍繞着他飛轉,日薄西山,萬物的輪廓漸漸暈開。

日復一日的銘心刻骨,已經慢慢柔化成淡淡的想念,不再似以前那樣讀到某一卷詩句后忽然就痛斷肝腸,也不再唱着某一段歌詞時轟然間淚流滿面,而是學會了面帶着微笑偷偷心疼,學會了面對着天崩地裂也不着一字。

等到星星灑滿天空的時候,天地間無限安靜,一如創世之初。

顧覺愣了一會,收拾好結他起身,慢慢走開,忽然路拐彎處疾轉出一輛藍色保時捷,風行如電。顧覺閃躲不及,被重重撞倒在地上。

當顧覺再醒來的時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麵粉白的牆壁,以及鋪在身上粉白的被褥,屋裏瀰漫消毒水的味道,才反應過來是躺在醫院病房裏,依稀記得自己遭遇了一場車禍,然後就暈厥了過去。

這時候,一個女孩敲門而進,手裏提着一個果籃,那個女孩的面孔很熟悉,乾淨清純,正是Anly。

Anly說,你終於醒啦,可嚇死我了。

顧覺說,是你把我送到醫院的?

Anly尷尬的笑笑,說,不僅是我送的你,而且開車不小心撞到你的人也是我。

顧覺只是輕輕“哦”了一聲,並未在意。

Anly解釋着說,都怪我男朋友,誰讓他把我惹哭了,還讓我一個人氣沖沖地開車在大路上,生氣的踩着油門,我一邊哭一邊開車,眼裏噙着淚呢,所以沒來得及看見你,就……

顧覺還是輕輕“哦”了一聲,波瀾不驚。

Anly說,你在這好好靜養,等出院后我會再賠給你一筆錢。

顧覺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Anly為顧覺剝了一個橘子,說,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顧覺說,我叫……

還未說完,一個男子又敲門進來,手裏提着大包小包的營養品,進屋后直是道歉,說,這位先生,真是對不起。

Anly哼了一聲,說,你還知道來啊。

那男子對Anly極為溺愛,陪笑着說,這不剛開完董事會就趕過來了,一分鐘也沒耽擱。

說完從皮包裏面掏出一旮錢來,對顧覺說,請擔待,這些錢先用着,不夠再講。

顧覺卻無動於衷,淡淡的說,你先把錢收起來,以後再說吧。

那男子答應了一聲,隨即拿出一張名片,說,我叫華央,這是我的名片。

顧覺簡單瞥了一眼,華央,中雲金融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

下午,當Anly與華央再來到病房的時候,床鋪空蕩蕩的空無一人,桌子上擺滿了華央送的物品,原封未動。

Anly趕緊叫來護士問顧覺去哪了。

護士說他已辦了出院手續,走了。

Anly說,可住院費還沒交呢。

護士說,放心吧,他自己已經交上了。

Anly很生氣的說,臭小子還真是擺譜呢。

華央卻輕輕一笑,說,我倒挺喜歡他那無所顧忌的性格。

顧覺回到教堂的時候,下午三點的陽光正好射進了教堂,顧覺跪禱在上帝之前,背影貼在地面上宛如倔強的蝙蝠,恭敬的念完禱告詞后,心如止水,靈魂得到無限的寧靜。

第二天,神父說,今早中雲集團派人來說,想要捐助教會三百萬善款。

顧覺淡淡“哦”了一聲,不驚不訝。

下午,寫着三百萬數目的支票送到了神父手中,他們說,希望下個月我們總經理華央的婚禮可以在這兒舉行,華總特別囑咐,懇請那位年輕的祭司可以作為婚禮的見證人。

神父說,神會祝福你們的。

一個月後,聖誕前一天。

華央與Anly的婚禮在聖母教堂如約舉行,顧覺穿着沒有塵埃的祭司袍,雙目清澈,表情乾淨。

Anly穿着一身潔白的婚紗,靜靜等着華央輕輕吻她的唇,一臉幸福。

華央穿着剪裁合體的燕尾服,輕輕走在紅地毯上,牽着Anly的手,柔情似水。

他們在上帝面前虔誠相吻,不帶一點邪念,顧覺瞬間感到他們真的很美好,兩廂情願,天造地設。

顧覺自慚形穢的低下了頭,翻開手中神父寫的的宣言草稿,一個字一個字的清楚念誦着:華央,你願意娶嵐……

顧覺忽然楞住了,讀稿本掉落在地上,歇斯底里怪喊了一聲,如同獸般的哀吼,顧覺說,嵐堇?你不是叫做Anly嗎?

Anly微笑着說,是啊,Anly是我的英文名字,嵐堇才是我從小的真名。

顧覺噙着淚點着頭,壓抑住內心洶湧的痛,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間念將出來,華央,你願意娶嵐堇為妻嗎?無論年輕抑或蒼老,至死不渝?

華央溫柔但堅決地說,我願意。

顧覺的心臟突然劇烈地抽搐,痛不欲生。他每念出一個字,等於親手把他深愛了十年的女孩漸漸割捨,直到徹底與己無關。他每念一個字,猶如深深挨了一刀一般,待受到愛的凌遲之刑后,顧覺早已遍體鱗傷。

顧覺又深深望了嵐堇一眼,她卻在深深望着華央,眼神柔弱,脈脈如水。顧覺狠下心殺死了即將湧出的眼淚,仍是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念着,嵐堇,你願意嫁給華央嗎?無論富貴抑或貧窮,不離不棄?

嵐堇毫不猶豫的說,我願意。

於是,他們緊緊相擁在了一起,如同亘古以來就擁抱在一起般。早已血脈相連,心有靈犀,任誰也分不開。

顧覺悄悄離開了教堂,在經過嵐堇身旁的時候,認真望了最後一眼,一眼就是一生。然後決絕離開,就像離開了自己的影子一般。

在嵐堇身後手托婚紗的小孩驚疑的說,哥哥哭了。

嵐堇猛地回身,顧覺已經離去。嵐堇問神父,他究竟是誰?

神父說,他只是一個祭司,叫顧覺。

嵐堇腦子一陣眩暈,險些站立不住,等到緩過神來,不顧一切地衝出門去,任潔白的婚紗染滿了地上的塵埃。

在一個轉彎,顧覺正頭也不回的走着,嵐堇說,你給我站住。

顧覺站住,如一座孤獨的雕塑。顧覺淡淡的笑着,說,我在這裏等了十年,終於如願以償的看見了你。今天,我很高興。

嵐堇哭着說,幹嘛當初不告訴我你是喜歡我的?你不知我一直在等你說嗎?

顧覺恍然大悟,十年前的嵐堇在桌面上刻寫了一個“等”字,情深意切,乃至如此。

嵐堇淚奔着說,我從未離開你,只是時間離開了我們,我們錯過了十年,就活該承受這結果。

顧覺心如刀割,強忍住絕望的情緒,說不出一句話。

彼此成為彼此最傷的回憶,小學的那堵牆,圈住了決堤的悲傷。只道當時年少,其實已是根深蒂固。

嵐堇見顧覺逐漸走遠,問,你去哪?

顧覺堅定而模糊的說,十年前。

聖誕夜,上海市燈火通明,萬千情侶在街頭牽着手歡呼平安夜,雪花飄落,顧覺遠離人群,一個人走在這個城市的邊緣,漸次路過一株株輝煌的路燈,顧覺在路燈下抬頭,笑容慘不忍睹,口中默默倒念着法老黑經,義無反顧走向前面無窮無盡的黑暗。

當倒念三遍后,身後的路燈忽然全部熄滅,天地翻覆,風起雲湧,面前豎立着一塊石碑,碑上用古埃及僧侶文字寫着:此乃極夜碑,懼者回頭。

顧覺踏進一步,緊接着天地昏暗,伸手不見五指,沒有顏色沒有聲音沒有溫度,顧覺在黑夜森林中一路跌跌撞撞,就似逃亡。

真的回到了十年前的一天。

孟姑集,中心小學。

陽光溫暖,春暖花開,那是幸福的味道。春天小心翼翼地踩在橡樹的枝丫,風很輕,似乎沒有。

透過教室的玻璃窗,年幼的嵐堇一個人呆在教室,支頤深思,手指撫摸着桌面上那個流線挺丑的“等”字,口中卻喃喃自語:我一直在等你開口啊,你不知道嗎?

顧覺的靈魂剎那間如遭閃電擊,不禁渾身大顫,抖落了一輩子的眼淚。顧覺走進教室,溫情地走近嵐堇,但嵐堇猶在發獃,渾沒注意到自己。

嵐堇突然拿起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摺疊起后夾在了顧覺課桌上一本書中,眼神一片憧憬。顧覺感同身受,好想切切的深深的疼她愛她,不禁伸出手指來攬她那柔軟的發梢,卻沒能攬住。

顧覺大愕,又試探性的去碰摸課桌,卻沒有任何感觸,手指如同空氣般與桌面沒有實體接觸面,原來自己在這個空間裏面竟是一個透明體,跟這段時光無關。

瀏覽着十年前的故事,但自己只是一個旁觀者,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十年的寂寞,那些悲歡離合,那些旦夕禍福,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該錯過的也已錯過了,演繹在面前的是一場早已註定的悲劇,自己根本無法挽救。

教室里的人越來越多。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那正是十年前的自己,年幼的顧覺坐在自己位置上,左右無事於是拿起桌面上的那本書,色咪咪的打量着封面上的一個旗袍女子。

嵐堇見顧覺正在玩弄着那本書,不禁有點不好意思,真怕一會兒他發現夾在書中的紙條的時候自己會難堪,於是便出去了。

顧覺卻在一旁大聲告訴十年前的自己,打開書啊笨蛋!

但年幼的顧覺沒能聽見十年後的呼喚。這時候阿葉卻過來問,顧覺,這本《傾城之戀》覺得怎樣?

年幼的顧覺懶洋洋的說,一點也不好看,正想還給你呢。

阿葉哼了一聲,說,不看拉倒,根本就不懂文學。

說完生氣的接過那本書,回到自己的座位,顧覺徹底失望了,只能跟在阿葉身邊,時刻注意着那本《傾城之戀》,因為他很想看看嵐堇到底寫了些什麼。

等了半天,阿葉終於打開書,顧覺的心都快跳了出來,阿葉果然不負所望的意外的發現了那張紙條,展開一看,見寫的是:放學后在操場等我。

阿葉的眼睛透出光芒,偷偷朝顧覺的方向望了一眼,耐不住心中的喜悅。

明明是嵐堇寫給自己的悄悄話,卻被阿葉當做自己給她說的約定,由此可見,悲劇在所難免。或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吧。

傍晚,學校的人走的差不離了,操場上只有兩個人在遊盪,嵐堇,阿葉。

阿葉待不到顧覺,眼看天快黑了,就咬咬嘴唇回家去了。

只剩下嵐堇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楊樹下,苦苦等待着顧覺,其實顧覺就站在她身旁,正認真的注視着她,只是嵐堇看不到顧覺而已,因為那是十年後的顧覺。

嵐堇幽幽的說,明天我就要走了,我就要去上海了,以後我們天各一方,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彼此。但你若告訴我你是喜歡我的,我會等你,等我們長大,等你娶我,可是,你為什麼都不來見我最後一面?為什麼不來告訴我你是喜歡我的呢?

顧覺對着天空默默的久久的難過,仰着頭想放肆地大號一聲,喊出來的聲音竟是無聲的嘶啞。如同一匹絕望的野獸。想哭卻沒有淚,因為透明體是沒有眼淚。

有一種悔叫做撕心裂肺,有一場絕望叫做後會無期,也有一段時光叫做十年之前。

轉過身,一片漆黑,困在了沒有邊緣的黑夜森林內,不再破曉,不再黎明,找不到回去的路。

顧覺索性坐在了漫長的極夜之中,天方夜譚,一坐萬年,以等待時間末端的煙火。

一萬年後,顧覺說,我還是想念那年的眼淚。

眼淚,只是一種用以祭奠愛情的東西,哭過,才知什麼叫做無法抗拒。

————

“如果,不存在了下一個黎明,我還會堅守住末世唯美的日落,來等待你那傾國傾城的瞬間笑容嗎?”

“我會在每一座城市的每一盞路燈下抬頭路過,斜背着我的木結他,身形瘦削,風衣曳地,穿過我最後的一次夜黑,而抬頭的剎那,是我慘不忍睹的微笑,以及節奏緩慢的心跳。我的世界不再奢望再次擁有那天光無限的黎明,因為我的執迷不悟,因為我已經學不會忘記。”

——完

後記:

小學畢業轉眼間都十年了,時間真是經不起虛度啊。凡事都要有個十周年紀念日,寫這篇故事,就當是紀念我的小學時光吧。但,故事裏只有這座小學是真實的,其餘的事兒全是瞎掰扯。不然我跟你說有人真的穿越十年回到了過去,你也不會相信。如果你非得相信,推薦個醫生給你認識,你這個病不好治。

期間曾經不斷地竭力想我的同桌,但怎麼也想不起是誰了,更不用說姓名與模樣,應該不是女的,因為我一直沒有女生緣。我總是這麼健忘,希望老師與同學也能同樣健忘,不然小學時犯過的幼稚事太多,是一段不能提的黑歷史。(如果有機會,要將昔日同學一個個去滅口的。[em]e400826[/em]哈哈開個玩笑,我連把刀都買不起的。)

我自己的事從頭到尾沒滋沒味,幸好有五味俱全的顧覺。顧覺再不堪,至少還有個小嵐堇互相喜歡,而我就只會沒出息地玩暗戀。最笨的事,最後還把暗戀人的名字給整忘了,真是糗。顧覺從開始那個擁有着小幸福的話癆,變成了沉默寡言的少年,以及最後的永恆囚禁,或許只是因為我太嫉妒他了吧。

前幾日去小學逛了圈,樹木依然濃郁,只是教室很陳舊,房舍都剝落了牆皮,蝙蝠亂飛,荒涼的像斷絕了香火的寺廟。但就是這樣舊舊的小小的院子,載滿了我幼時的大部分記憶。隨便到個不起眼的角落,都能撿拾一大把往事。聽說這所學校要拆掉重蓋,心裏終究有點捨不得,以後再不能跟它久別重逢。唉,沒辦法,學校又不是我家的,我說了又不算。

吸血鬼的故事來源於方文山的《威廉古堡》,文中提到的《聖經》段落是百度搜索。以先學西方歷史,有了解過摩西,但願沒訛差。雖然我向來蒙昧,但寫時是抱着虔誠之心,絕不敢褻瀆,希望沒有觸犯基督教的禁忌。

至於嵐堇,虛構的人物,我從未遇見過這種女孩。她身上那麼多缺點,但我覺得她很好,嫁給華央的她應該會更幸福。若跟着顧覺去過另一種極致的生活,她總歸要吃很多的苦,日後的柴米油鹽會折了多餘的浪漫。愛情是無用的。所以現在的女孩子越來越媚錢,未必不是為了維護幸福指數的穩定,每個人都有追逐幸福的權利。

而顧覺,肯為了重溫片刻的年幼時的幸福,最終落了個永久在黑夜森林囚禁的結局。如果人真的可以有這種選擇的機會,應該沒人去選擇做這種傻事——受盡無限劫難,只為了水中撈月。像他這麼傻的人,不適合達爾文的進化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人類不就應該越來越冷漠,越來越利己嗎?

對於(十年後顧覺與嵐堇怎麼就互相不認識了呢)這個梗,聰明人會覺得不可思議,但像我這種腦子笨的人,經常會忘記一個人的模樣,我原以為他倆個會同樣的笨。再者,從幼年到少年,正好是容顏變化最明顯的時期。

還有就是申寶成老師,真實生活中的人物,出口成章,風格幽默,放在如今絕對是一個段子手。小說中沒有多體現,是我才力不夠。可我對他的敬意卻是真誠的。自小學以後再沒遇到,挺念的。

記得國懷雨老師脾氣很好,當年很喜歡他的課,也很喜歡聽他講“想當年,我怎樣怎樣的牛掰。”呵呵,這不是諷刺,是真覺得他是個有趣的大人。

很佩服那時候的老師,都是教育界的全才。體育老師,地理老師,思想品德老師,語文老師,竟然可以是同一位老師。學校真是把這一份工資發揮了最大的光與熱。所以我們遇見老師打招呼都是說“語文老師地理老師體育老師還有思想品德老師早上好”。

同學們長大后都各奔東西,我也很少回家,已經習慣了世俗里的日子,校園生活就是做了一場夢,夢醒了,倒有點懷疑是否真的發生過。歲月這趟旅程,畢竟買不到回程的票根,但也沒必要總回頭追懷過去,回頭多了會扭壞脖子的。

最後,借用一句莎士比亞的話結尾吧:“有些人只擁吻影子,於是只擁有幸福的幻影。”

——2012年6月8日。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聽歌有柚未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聽歌有柚未
上一章下一章

星空的守望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