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 馬德里紀事(上)
清楚的記得,走的那天是2007年10月3日,我離開了那座承載了我所有記憶的城市,也離開了我最無法放下的你。
天氣很好,飛機是在晚上11點30分起飛的,謝絕了姐姐的送行,因為我害怕離別的傷感,一個人拖着一隻粉紅色的行李箱通過了安檢關卡。
下午計劃實施前,本想再給貝子豬打次電話,再最後聽聽那個熟悉的聲音,不過手機剛嘟了兩下我就後悔了。算了吧,一切都只是徒增傷感而已。登機時我扔掉了那張使用了四年半的手機卡,因為從今天起我已經“死”了……
從飛機上往下看馬德里機場,矮矮的建築顯得十分的樸素。這裏沒有國內機場擁擠的人流,更沒有國內機場的豪華氣派,卻讓我這個初次踏上這片土地的人,感受到了一絲家的溫馨。爸媽正趕上臨時有事,只好叫朋友Pablo來幫忙接我,聽着Pablo滿口蹩腳的漢語,我心裏一下樂開了花,可表面上卻得死撐着不露出半點聲色。
機場外就是地鐵站了,馬德里以地鐵線路發達而著名,地鐵站標誌清晰,站台的設計也十分的人性化。Pablo買票去了,異國他鄉,我生怕一不小心就會走丟,只好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等候,然後注視着各色人種從我身邊走過。那些行人只顧趕路,卻一點都不對我這個黃皮膚黑眼睛的“老外”感到好奇,大概是見怪不怪了吧。
Pablo把我送到家,連門都沒進就回去了。問清自己房間的位置,我便一頭扎了進去,倒頭呼呼大睡。第二天,窩在家裏,吃飽就睡,睡飽就吃。自從小學畢業爸媽定居西班牙,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滋味了,也再沒嘗過媽媽做的可口飯菜了,久違的美味讓我忽然格外地想念中國,想念在那個不知在做什麼的貝子豬。
7號就要去醫院檢查身體了,爸爸特地放下生意陪我去逛馬德里,馬德里是個相當適合步行漫遊的城市,挽着爸爸的胳膊,從太陽門往西比列斯廣場,直到王宮,沿途處都是觀光客群聚盡情瀏覽古迹的身影。吃過午飯後,我們又去了馬德里著名的西班牙廣場,望着廣場中央屹立着的塞萬提斯雕像,和一旁上世紀四十年代建成的TorredeMadrid我又一次地對這個陌生的國度產生了莫名的好感。
次日爸爸開車帶我去Mostoles醫院做化驗。
排了老半天隊,卻被醫生告知,今天的時間已經過了,讓我們明天9點以前再來。無奈只好轉身下樓,醫院裏種植了很多常年的綠植,在我眼中,這裏應該是充滿瘟疫和死亡的灰色世界,可為什麼眼前的植物卻是綠得如此扎眼?
有些慶幸,又躲過了一天,儘管這已不是第一次抽血了,但我還是會害怕那種看着自己身體裏的東西被一點點抽走的感覺,因為那會讓我產生到一種無法把握命運的壓抑,正如我的生命。
陪了我兩天,爸爸實在是抽不出時間了,於是只好讓媽媽陪我去醫院。西班牙醫生的怠慢與國內相比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漫長的等待過後,我被重重扎了一針,抽走了一大管血,然後醫生把針頭留在我胳膊上,固定住拉好袖子,讓我在外面等結果。十分鐘就能出的結果,我們卻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胳膊上始終有個可惡的針頭……
12日是西班牙的國慶節,不過我並沒有去看閱兵式,沒有心情。從明天開始我就不得不得離開這個僅僅住了一周卻讓我倍感溫暖的家,去一個充滿白色的恐怖的地方,那個地方叫病房。
是日,入院。
辦好手續后我們領到了兩張牌卡,聽說憑卡就可以在24小時內隨意進出病房,而其他沒卡的家屬則只能在下午5點至9點這段時間入院。病房裏裝修十分豪華,如同國內的五星級酒店。兩張床位,除了應有的床和柜子,每人還有一個小型的壁櫥,房間裏配有獨立衛生間,床邊還有一張供陪夜家屬使用的皮製躺椅。兩張床前各擺放着一台彩電,床邊一副立體聲耳機與之相配套,以便不影響隔壁病友的休息,病房裏的電視和電話皆採用投幣形式,投多少錢用多少時間。
隔壁床是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金髮碧眼十分漂亮,但卻非常瘦弱,面色更是蒼白得可怕。聽爸爸說她得的是一種非常奇怪的血液病,每次扭頭看她不是在掛吊瓶,就是閉着眼睛躺在床上休息。
有一次去廁所,正好看到女孩的母親在倒便盆里的血,看到那一大盆鮮血,我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懼,連頭也不敢回,便逃一樣地跑回了床上……
關於這個冬天,一直都是一種很木然的生活,在這個充斥着滿眼白色的病房裏,我迎來了人生的第21個春天,不知道還會有多少個春天在未來等着我,而這會是最後一個么?
和貝子豬分開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我似乎已經忘記了他的臉,可是那些記憶畫面的定格卻又是如此的清晰。
忽然懷念起那年黃山上的茶葉蛋,兩個人手捧着熱乎乎的茶葉蛋,忘情地吃着,就連口中呼出的蒸汽都有一種淡淡的茶葉香味。於是特意讓媽媽在家裏也做了茶葉蛋,可吃起來卻再沒有當年的味道。
雖是住院,但身體除了些許的無力和偶爾的反胃頭暈外,總體感覺還算良好。
不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竟迷戀上了貝子豬的QQ空間,迷戀上了那些關於我這個已經“死去”女人的憂傷文字。不過對我來說,一切也僅僅是看看而已,千言萬語只能永遠藏在心頭,我必須時刻提醒自己,“死人”是不可以詐屍說話的。
從沒想到那個連愛我都吝惜得不願多說的男孩,居然會如此的在乎我。不知在夜裏被哭醒了多少回,原諒我好嗎,貝子豬。原諒我的自私,如果還有來生,我一定補償你。
猶記得,高一時入學軍訓的一個傍晚,在去澡堂必經的下坡路上,我遇到了你。大概你早已不記得生命中曾出現過那樣一個問路的女孩,她就是我。
第二天軍訓,在操場上,我又一次見到了你,而更讓我驚奇的是你竟然與我同班。定軍姿的時候,我偷瞄了你好幾眼,不過你都沒有發現,因為你的目光始終都聚集在離我不遠的一個女孩身上,後來才知道那個女孩名叫楚楚。
那天中午你走隊列沒喊口號被教官懲罰最後一個吃飯,等你吃完,食堂里已是空空蕩蕩。看到你一個人站在洗碗池邊左顧右盼的模樣,我於是有意無意地湊到了你的身邊,然後看着你有些羞澀地摸着腦袋問我借洗碗布,原來你還是一個靦腆的大男生那。呵呵,終於又聽到你說話的聲音了,柔柔的,挺好聽。
貝子豬,原來從那時起,我就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你。
你曾說過要我們永遠在一起,可是所謂的永遠實在太短,我不是你的滄海,你也終不會是我的桑田。
2008年4月11日,我見證了一個生命的消逝,隔壁床那個和我相伴整整半年的女孩去世了。雖然語言不通,我們也從沒有說過話,但看着醫生慢慢地把白布覆蓋住她軀體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地悲傷起來。
看不到她的臉,我只是努力用手捂緊了嘴,強忍着沒讓眼淚流下來。很多天之後,我才把心痛與恐懼一點一點地釋放,不懂自己還能不能撐過下一個冬天,死亡的氣息越來越濃了。
其實我一直在等待着的,只不過是下一場,屬於自己的,安靜的死亡。突如其來,沒有預兆的結束。
隨着奧運會腳步的臨近,我想回北京的念頭也變得愈發強烈了。由於入院以來我的病情始終都控制得很好,在一次會診過後,醫生終於准許了我為期一個月的離院申請。
在走出醫院大門的那一刻,我看到了那片久違的藍天。
2008年7月28日,我要回國了。
(2010.10.21本章修改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