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最後一搏
“愛情的魔力,莫過於——即便身處地獄,也心在天堂。”
——程曠
第三天,風繼續吹,沙繼續刮,眾人坐在帳篷里一籌莫展。
“今天風該停了吧?”丁克焦躁地問。
施一源抓了抓新長出來的頭髮,用手指沾了口水,妄圖在腦門中間分出條清爽的路子:“不知道,反正不會無窮無盡了,到第四天終歸會平靜下來吧。”
“可已經沒有食物了!”老周苦着臉,其實困在帳篷里的三天,每個人充其量吃了平時一餐的食物。
“水也沒有了。”裘勝倒轉手裏的杯子,一滴水也倒不出來了。
聽到水這個字,所有人不由自主地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咽了咽已經分泌不足的唾沫。
“得出去!”程曠說,“必須找到食物和水,不能坐以待斃。”
眾人齊齊點頭,餓了三天,渴了三天,困在密不透風的帳篷里三天,每個人都處於崩潰邊緣,連骨頭縫裏都憋着股悶氣。
等到風勢稍稍和緩一些,年輕力壯的幾位便開了帳篷爬出去。
這時,整個帳篷已經被埋了三分之二,難怪憋悶得像個大罐頭。
程曠率領丁克、施一源、老周、小李、小王和裘勝、庫爾班,用衣服裹了頭臉,頂着幾乎要把人掀翻的大風,在帳篷後面翻找被埋的行李。
然而,這無異於沙海淘金。
經過整整一天的艱難清找,結果卻令人更加沮喪。
駱駝丟了八頭,食物和水只找到了一小半,炊具、帳篷和生活裝備全找不到了。
不知是被埋得太深,還是被風捲走了。
天已經黑透,如果你不知道絕望是什麼顏色,那麼看看這天、這地、這渾然一體龐大無涯的黑,就會知道了。
風越過沙丘,越過黑暗,嗚嗚咽咽地吹着洞簫,像送葬的哀歌。
除了風聲,死寂籠罩了四野。
帳篷里光線晦暗,一盞防風燈幽幽亮着,越發顯得孤立無援。
在黑壓壓的沙漠中,這座透着燈光的帳篷,像被群海包圍的孤島,永無突圍的機會。
眾人皆沉默不語。
與風沙博弈了一天,每個人都累得骨頭髮酸,誰都沒有心情去吃東西,只守着堆在帳篷中間那一小堆食物和水發獃。
“我們求救吧!”沉默良久后,裘勝說。
“不行!”程曠第一個反對。
向基地求救,就意味着他們把自己的方位暴露給了警方,隨着搜救隊趕來的,不只是基地的人,還有手銬。
尋找水源的行程,會隨着生機的到來,戛然而止。
“那你要看着婁教授去死?”裘勝冷冷看着程曠,他第一次發現,他調教出來的姑娘心比他還要冷硬。
“她還能堅持吧?不是還有葯嗎?”程曠緊張地盯着陷入昏迷的婁雲。
她嘴唇烏紫,呼吸弱不可察,剛剛長出來的頭髮里,已經一絲烏黑都沒有了。
“你覺得,就憑這個葯,她能堅持多久?”裘勝將兩瓶小藥丸攤在掌心裏。
程曠求助地看向其他人。
其他人都默默低下頭,看着防潮墊上那一小堆食物。
“食物省着點,還夠吃四天。”老周說,“但水不夠了。”
“殺、殺一頭駱駝?”程曠小心翼翼地問。
陸晉從未在她臉上看見過這種卑微懇求的表情。
“先不說駱駝肉,在這種氣溫下,半天就會腐壞發臭。沒了駱駝,你準備讓我們靠兩條腿走出這沙漠?”裘勝憐憫地盯着程曠。
她的執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個嬌弱的都市女孩,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汗水,甚至顛覆了自己的靈魂,才成為此刻這個頂天立地的女郎。
就在她夢想快要成真的時候,他卻不得不兜頭給她潑上冷水。
“聽我說。”程曠艱難地開口,“我查過GPS,距離此行的終點,還有不到兩百公里的路程了。這最後兩百公里是最有希望找到水源的。如果我們運氣好,說不定半路就碰到了——”
“如果我們運氣不好呢?”裘勝再次打斷她,“駱駝只剩八頭,我們一共十一個人。有三個人必須步行。”
“我們可以輪流騎駱駝。”程曠急急地說道。
“你願意,駱駝願意嗎?”裘勝硬着心腸,逼她看清現實。
他們已經彈盡糧絕、舉步維艱了。
在沙漠裏,沒有食物、水、駱駝,繼續耗下去就是自尋死路。
“我、我可以全程走路。”她說。
“你就是全程不吃東西,不喝水,也不能讓我們這些人都活着走出沙漠了。”裘勝說,“丫頭,你清醒一下。看看你的隊員,看看你婁姨,看看愛你的這個男人,你忍心讓他們陪你去死嗎?”
“可是現在求救,這些食物和水也撐不到救援隊來啊。我們可是在塔克拉瑪干沙漠最中心的死亡帶,連直升飛機都到不了的地方。”程曠還在硬撐,想要說服他們。
“以我們現在的食物和水,就算找到水源地,也走不出去了。”施一源冷靜地說。
“求救是唯一的辦法。”裘勝冷靜地分析,“我看過地圖,這裏距離沙漠公路只有三百多公里,基地的人通過公路直接開車到離這兒最近的沙漠公路,需要四天。再從公路開到這裏,順利的話需要五天,我們只要能找到水,就能挺過這九天的時間。”
“可是,如果上路,我們隨時可以找到水源地啊。到時候再求救……”程曠還在妄圖做最後的掙扎。
“到時候再求救,已經晚了。”裘勝伸手攬住程曠的肩頭,“命不是你一個人的,聽聽大家的意見吧!”
程曠眼巴巴地看向眾人,但是沒有人願意迎接她的目光,有的微微錯開眼,有的乾脆轉過臉去。
是啊,他們願意為基地奉獻一切,但不代表有生的希望,會直接選擇死。
“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上次是這樣,這次又是這樣!”程曠狠狠地捶了一下地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幾百年來,穿越這條路的科考隊沒有一個成功過。”施一源氣餒道,“我們先保全性命,再圖以後吧。”
“以後?以後基地就關閉了,你我就要去蹲監獄了。”程曠嘶聲喊道。
眾人都低下了頭,是的,就算獲救,前路也是一片黑暗。
法律的審判,誰也不知結果如何。
他們迎着希望而來,卻只能帶着失望而歸。
但失望總比死亡來得輕鬆。
“有沒有更好的辦法?”程曠依然不想放棄,在她的字典里,從來沒有放棄這個詞,她瘋狂地盤算起來。
“還有一個辦法!”程曠眼睛圓睜,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眼底幾乎綻出貪婪的光來。
“什麼辦法?”大家齊齊望向她。
“我們兵分兩路。一隊人帶少量的食物,返回之前經過的綠洲,發坐標求援,靠吃駱駝肉維持到救兵來。另一路,帶走大部分水和食物繼續前進探測水源,不管是否找到水源,都在第九天發坐標求救,如果運氣好,搜救隊趕到綠洲,還能再過去接第二隊的人。”程曠一字一頓地說,力求讓眾人都聽得明白。
聽完,眾人眼神頓黯。
這並非萬全之策,第一隊和第二隊的人都會有危險。
第二隊的人帶走了食物,天知道第一隊的人能不能熬到返回綠洲,等來救援。
第二隊的人,不知道何時能夠找到水源,即使找到了水源,搜救隊又能不能及時趕到。
眾人沉默了良久。
程曠心裏千迴百轉,只覺得萬念俱灰。
這是她一生所追求的夢想,是岳川付出生命換來的機會,她絕對不能讓它就此葬送。
她得去,頂着千難萬險都得去。
她的信仰就是她的命,她的命運,她必須走到底。
她不能退縮,不能因一時軟弱,換來餘生在後悔中度過。
至少,走上這條不歸路之前,她曾經愛過一個很好的男人,也就沒有遺憾了。
她回頭看了看身側的陸晉,沖他笑了笑,啞着嗓子說道:“我看這辦法行得通。誰願意跟我去第二隊?”
丁克、施一源、老周和陸晉,相互看了一眼,點了點頭,表示願意跟從。
裘勝卻來潑冷水:“根據我們現有的食物和駱駝,第二隊只能帶走兩頭駱駝,食物和水也只夠兩個人勉強撐過七八天。如果一切順利,我們現在就給基地打電話——搜救隊馬上出發,順利趕到綠洲需要九天,再出發趕往第二隊所在的地方,最少也要兩三天。”
“所以,第二隊只能有兩個人。”程曠的心也跟着沉下去,“也至少需要兩個人才能操作找水儀。你們誰願意——”
“不用問了,我去吧!”陸晉打斷了程曠的話。
“這一趟生死難測,你不是我們基地的——”程曠艱難地說。
“就算活着離開沙漠,我以後的生活,每一天也都是生死難測。”陸晉笑着再次打斷了程曠的話,“在絕境裏生存,我很擅長。”
“可是你並不熟悉沙漠。”
“你熟悉就夠了,我相信你能把我活着帶出去。”陸晉握住程曠冰涼的手,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好似要喚起她的信心。
“我、我不怕死。可是你……”
“那就不要死,我們都活着,找到水源地!”陸晉說得坦然,“我運氣一向很好。”
心灰意懶的眾人,忽然被陸晉鼓舞,是啊,還不到最後的絕境。
他們還可以最後一搏。
拿自己的命、拿同伴的命,最後一搏!
裘勝、程曠、施一源、丁克、老周、小李、小王……在這局促而陰暗的帳篷里,靜靜地看着彼此,看着彼此置之死地的決心,看着信念所發出的微微光芒。
翌日一早,天光尚是藍灰色,星星還亮着不肯閉眼。
風勢已經和緩,果然如施一源所預料,這場風暴在第四天的時候,終於過去了。
程曠和陸晉,將食物和水系在駱駝的背上,便準備出發。
程曠看着昏迷中的婁雲,走上前擁抱了她一下,她靜靜躺着,無知無覺,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她還活着。
“照顧好婁姨!”程曠用力抱住裘勝。
“照顧好你自己!”裘勝將程曠從懷裏拉開,雙手握住她的肩膀,“有命才有一切,別亂來!”
程曠用力點頭:“有陸晉呢!我還得把他活着帶出去。”
裘勝伸手重重拍了拍陸晉的背,力氣大得幾乎要把他的心臟從胸腔里捶落,手法與程曠如出一轍。
陸晉沖他作了揖,請他放心。
但裘勝仍然不放心,就像個要送女兒出嫁到蠻荒之地的老父親,叮囑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還從肩上取下槍遞到程曠手中:“別手軟,看到什麼殺什麼!是活物就能吃!你的命最重要!”
程曠點頭:“我懂,到了這荒野地,就是弱肉強食了!”
丁克、施一源他們也紛紛上前來道別,千言萬語哽在喉頭。
他們本可帶着食物和水一起返回綠洲等待救援,這樣生存概率大出很多,但他們都選擇了向死而生。
“遇到素素,你要把握機會,干我們這行的,遇到個願意跟着自己的人,不容易。”程曠看着丁克蓄滿淚水的眼睛。
“你如果有喜歡的女孩子,也別放過。”她又拍拍施一源的肩膀,“再多理論也得實踐起來才有用。”
“老周、小李、小王……”程曠的聲音有點哽咽,她仰起臉,看了一會兒天空,再低頭,已經恢復平靜,“等我好消息!”
誰也說不清,一別之後,兩路人誰更危險。
一時間,眾人沉默不語,只把對方看了一眼又一眼。
當語言變得蒼白,只有用眼神才能盡述。
此刻的凝視,也許是這一生最後一次對望。
十幾年朝夕相伴,一朝分別,不知後會是否有期。
“再見!”
“再見!”
希望還能再見!
十一個人一起出發,到此刻再前進,卻只有兩人了。
程曠騎在駱駝上,與陸晉並肩而行。
天漸漸亮起來,前方的天空蔚藍如海,一座座金色的沙丘縱橫連綿,像世界的盡頭,空無一物。
而他們身後,是一對對並蒂蓮一般的駱駝腳印,這腳印將帶着他們走向未知的結局。
“陸晉——”程曠扭頭看着他,他的側面真好看,那微微內勾的鼻尖原來並非真的冷漠無情。
“嗯?”他一貫惜字如金。
這習慣,倒是很適合沙漠這境地。
“很高興你能陪着我!真的!”程曠說,“我以為,在追求夢想的道路上,我註定要孤獨前行,但沒想到,半途遇到一個你。”
“嗯!我也是!”陸晉說,“我還等着你養我!”
“出去就給你換台相機,萊卡的,不求最好,但求最貴!”程曠展顏而笑,乾裂的嘴唇紅艷艷的,襯得牙齒如珍珠一般閃亮。
“我要把這話給錄下來!”陸晉掏出錄音筆,遞到程曠嘴邊,“請再重複一遍!”
“陸晉!我喜歡你!像喜歡重金屬搖滾一樣喜歡你!我喜歡你,像喜歡這遼闊的藍天一樣喜歡你!我喜歡你,像喜歡五月沙棗花流出的蜜一樣喜歡你!我喜歡你,像喜歡自由、夢想、愛情和生命一樣喜歡你……”程曠對著錄音筆,突然號起了搖滾。
她的聲音沙啞響亮,質感粗糙,像風吹過沙漠最平滑的坡面般美妙。陸晉聽得面紅耳赤——
他突然慶幸另外幾人沒有在身邊,不然又會有人捂着嘴偷笑。
這一瞬,前路的叵測艱難、重重危機一下就盪遠了。
陸晉只覺眼前這整片廣袤沙海不過是他們小小的二人世界。
隨着駱駝一搖一晃,溫度漸漸升起來。
到太陽徹底冒出頭時,埋個雞蛋在沙里都能燙熟。駱駝耐不住熱,已經罷工,只肯在背陰的沙坳里跪伏養神。
這時,陸晉就得和程曠背着找水儀,步行到合適的地方探測地底情況。
找水儀自己會工作,他們校準儀器后,便也躲在沙山後面養精蓄銳。
天熱無風,裹在外面的衣服濕了又干,幹了又濕。
為了節約口水,他們盡量不說話,為了保持體力,他們也盡量不動彈。
若是有人從遠處看見,會以為那只是兩具並躺在沙山巨大陰影中的屍體。
但在陸晉和程曠看來,就算是這樣躺着不動,不言不語,他們也能暢快地交流。就好像思維的頻道調到同一赫茲,無須語言,無須動作,甚至無須眼神的交會,他們都知道身邊的人在想什麼,要做什麼。
有時候,無言的溝通,更能深入靈魂。
然而到了黃昏,他們便又原地復活,吃幾口乾得磨喉嚨的大餅,喝一口水咽下去,騎上駱駝,追着落日繼續趕路。
沙漠裏的落日,是很美的。
你能清楚地看見那渾圓的金色球體一點一點墜向天際線。
沙漠裏的天際線,也很美。
翡翠藍與鎦金黃界限分明,到太陽墜下的那一刻,藍色與黃色之間便會暈染出一抹薔薇紅,像法國文藝片女主角熱吻后的嘴唇顏色。
這時候,會有徐徐的風吹着,坐在駱駝上一搖一晃,也算得上是享受了。
沐浴着這樣的晚霞,程曠高興了,會扯着嗓子唱一曲荒腔走板的搖滾。
她的聲音本就自帶金屬質感,陸晉在那跑調的歌聲里,只覺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很快,夜晚便會接管這蒼茫大地。
秋日的冷空氣提前搶佔夏末的地盤,將沙地凍得硬邦邦的。
程曠便會將所有衣服都取出來裹在兩人身上。
睡袋和帳篷早在風暴中遺失了,再冷再熱都只得一具肉身硬抗。
兩個人會打着哆嗦,抽着消極怠工的駱駝,披星戴月地繼續趕一段路,到後半夜,找一塊避風處停下來,讓找水儀工作。
他們則點燃一堆篝火,靠着駱駝,相互擁抱着對方,頭靠頭睡去。
其實也睡不沉,以陸晉的性格,稍有風吹草動,他便會驚醒。
程曠卻因為縮在陸晉的懷裏,反而睡得憨沉。
這樣日復一日,忍飢挨餓單調而艱難地前行着,對於孤單慣了的陸晉和程曠來說,卻是從未有過的甜蜜。
喜歡的人就在身邊,觸手可及,想親就親,想抱就抱。有話就說,無話就相視一笑。
他們覺得,從認識到現在,短短半年時間,兩個人的靈魂就好像兩枚齒輪一般嚴絲合縫地對上了。
他有的,是她缺的。
她擅長的,是他渴望的。
所以,即便是在炎熱和酷寒中艱難前行,他們也覺得每一天都如行進在舒適的春風中一般愜意自在。
愛情的魔力,莫過於——即便身處地獄,也心在天堂。
一晃就到了第七天早上,食物吃光了,水只剩下小半桶。
然而眼前,除了茫茫黃沙,沒有一根草、一隻鳥、一個蒼蠅,更不用說水了。
這裏,連死亡也沒有。
因為有生,才有死。沒有生,何來的死呢?
這裏有的只是——地老天荒的空無。
希望一點點流逝,陸晉和程曠討論了一次又一次,要不要求救。
然而,每次的答案都是,再走走看,再找找看,再堅持一下。
就這樣,他們熬到了第八天。
這一天,他們忍着飢餓,靠喝水撐了過去。
但大量流失的汗液,遠遠超過補進去的水分,他們已經連上廁所都省了。
陸晉苦笑着打趣:“以前網上有個著名的提問,在沙漠裏如果沒有了水,你會不會喝自己的尿。原來這是個偽問題,因為根本就不會有尿了。”
程曠笑,只覺得心酸。
若不是為了陪她,他應該正躺在北京的小閣樓里,喝着涼爽的啤酒,聽着樓下隆隆的音樂。
就這樣,兩人又熬到了第十天。
第十天,兩個人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連從駱駝上爬下來校準找水儀都覺得吃力。
體力急劇消退,一歲嬰兒的行動力都能比他們強大。
雪上加霜、屋漏偏逢連夜雨這種詞,從來不是用來騙人的。
當天晚上,氣溫陡然降到了零度。
篝火燃得再旺,兩個人抱得再緊,兩具身體幾乎嚴絲合縫地貼成了一具,也還是忍不住牙齒磕牙齒,咯咯作響。
身體沒有熱量,又沒有避寒之所,在這樣的夜晚,是會被活活凍死的。
天快亮時,程曠硬着心腸說:“殺一頭駱駝吧!”
陸晉不忍地別過臉,輕輕點了點頭。
這是他們唯一活下來的希望。
程曠舉起了槍,對準那頭依賴地看着她的母駱駝。
這是她一路上的坐騎,溫善敦厚,老實巴交,很少鬧脾氣,和其他調皮、隨時想要逃跑的駱駝相比,它算得上任勞任怨了。它整整十天沒有吃過草喝過水了,好幾次程曠把它扔沙坳里,和陸晉離去,它也沒有跑。
它犧牲了自己的自由,只願與人和平共處。
然而此刻,它卑微的願望和無條件的信任都將被出賣。
程曠與駱駝對視,它毛茸茸的眼睛平靜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此刻的舉動是要結果了它的性命。
“我來吧!”陸晉看出了程曠的不忍心。
“這是艾爾肯養大的駱駝,我看着它出生,長大……”程曠舉着槍,低下頭,手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她吃過很多駱駝肉,甚至這一路上,還吃了不少駱駝肉罐頭。
但眼前這一頭駱駝是不同的,它陪着他們走過了幾百公里的漫漫長路,躲過了致命的風沙,忍飢挨餓一路相隨。晚上,也是它獻出體溫,讓他們取暖。
它已經不是一頭駱駝、一隻動物了,它是夥伴,也是陪伴。
可是——可是不殺它,陸晉和她就只能活活餓死、凍死、渴死!
“那你,殺我的駱駝吧!”陸晉看了一眼,他那頭一路負重最多的公駱駝,是所有駱駝里最結實的,也是最累的,不到生命的最後關頭,殺它是最不明智的。
“砰!”槍突然響了!
在陸晉話音未落時,程曠已經扣動了扳機。
母駱駝轟然倒下,像一座不堪重負的小山,山崩地裂般倒下!
程曠也蹲在地上,抱着頭,大顆大顆的眼淚“噗噗”落在沙地上,一砸一個坑。
她紅着眼,不敢多看駱駝一眼。
“艾爾肯會恨我的。”
“不,他的駱駝救了我們的命!他不會怪你!”陸晉的聲音有點抖。
“趁着太陽沒有升起來,你放一袋血,割一些肉,我們烤了吃吧。等氣溫升上來,這肉幾個鐘頭就壞掉,吃不得了。”程曠邊說,邊走到沙山的另一頭。
陸晉看了一眼那頭正驚慌失措望着自己的公駱駝。
他走過去,用頭巾遮住了它的眼睛。
幾個鐘頭后,程曠一邊哭,一邊吃着陸晉遞到她嘴邊的烤駱駝肉。
沒有鹽,駱駝肉又硬又粗又膻,但程曠吃得小心翼翼,混着眼淚,一口一口又一口,像吃世上最珍貴、最奢侈的食物。
她甚至喝了很多很多帶着駱駝體溫的熱血。
她邊喝邊哭,哭得嗆吐了,還在繼續喝。
因為,她不願意也不能浪費一點點生存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