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死亡與寂滅

第31章 死亡與寂滅

“找得到依靠,也能成為別人的依靠,才是女人最幸福的樣子。”

——程曠

這一夜,輪到程曠和陸晉值夜。

兩人守着篝火,並肩坐在沙地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

程曠抱着一台找水儀,在筆記本上做着當天的數據分析。

“你看,地下這一層的曲線表示,有一條大河曾經流經此處,只是已經被黃沙覆蓋了,但還是能看見古河道的蹤影。地底的岩石儲存了一部分水,明天再多找幾個地方探測,估算一下水量……”她小聲說著,與其說是講給陸晉聽,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此時已經是九月,距離中秋不遠,月光分外皎潔。

皎皎清輝灑下,將縱橫起伏的沙丘照得一片透亮,濕漉漉的,像剛剛鋪上的新雪,還帶着冷意。

程曠做完當天的整理工作,便纏着陸晉講過往的經歷。

“你知道現代戰爭最可怕之處是什麼?”

“武器殺傷力特別大?”程曠答。

“武器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戰爭的前線不再是與世隔絕的戰場,而是人們生活的地方,普通人最日常瑣碎的生活都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陸晉說,“那些本該平凡的每一天,都很可怕。”

“那你還要回去?”程曠問。

“不是你鼓勵我,有夢就要追嗎?”

“可是,你的夢想是與噩夢糾纏在一起的。”程曠說。

“我的夢想——”陸晉靜靜看着程曠,“是讓噩夢不再上演。”

“希望你夢想成真。”程曠真誠地說道。

“那你得等我很久很久——”陸晉握住程曠的手,她的手出乎意料地有點涼。

“你也看見了,我哪兒也去不了,只能等你。”程曠大大咧咧地將臉湊到陸晉跟前與他對視。

陸晉心中突然一暖——即便是被死亡和危險的陰影籠罩,戰地記者身上畢竟還是帶着某種光環的。

他們的生活也多在緊張刺激、腎上腺素飆升的情況下度過。人們提起他們,也是仰望欽佩更多。

可是,程曠他們這樣生活在沙漠深處與世隔絕的無名科學家,卻是連一點點光環都沒有的。他們擁有的只是乏味無趣的工作、寂寞單調的生活、惡劣粗陋的生存環境,每次野外作業都繁重艱苦,還得拿命去搏……是什麼支持他們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呢?

他看着程曠的眼睛,那隻始終燃燒着野火的眼睛。

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種欽佩之意。

也許她所追求的,就是無欲無求、無所畏懼。

程曠被陸晉看得有些心慌。

他的眼睛太可怕了!當他注視她的時候,能夠輕易穿透她的眼睛,洞察她靈魂最深處的世界,就像隨手推開一扇門那麼容易。

她突然想用力親吻這雙眼睛,吻亂他眼中的沉靜鎮定。

她將頭湊過去,“啪”地在他眼皮上蓋了個響亮的吻,不等他反應過來,便又想要移到另一邊。

“咳咳……”婁雲的咳嗽聲忽然在他們身後響起。

程曠扭頭,婁雲正從帳篷里探出頭,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程曠頓時心虛,但仗着臉皮厚,反而一齜牙,對婁雲道:“怎麼?羨慕?找裘老頭去唄!”

“我找你!”婁雲從帳篷里鑽出來,大大方方地說,“水喝多了,陪我去方便一下?”

程曠瞭然。

這地方有野獸出沒,雖然不見得是什麼大型動物,但兩個人結伴總好過單獨行動。

於是,她把頭燈往頭上一架,便和婁雲一前一後往遠處走去。

翻到一座二十多米高的沙丘背後,程曠覺得喝下去的水也變成了尿意。

於是兩人在沙坳里各自找了一叢灌木一蹲,脫了褲子便方便起來。

程曠一邊抬頭看天,一邊還哼歌:“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啊——”

黑暗中,婁雲忽然發出一聲凄厲的慘號,跳了起來。

程曠嚇得一哆嗦,拎起褲子就奔過去。

“怎麼了?怎麼了?”她急慌慌地喊道,頭上的射燈便將婁雲罩在了雪亮的燈光中。

婁雲光着屁股,手拚命往後一揮,有團黑乎乎的東西一下就跌到了沙地上。

程曠撲過去,用頭燈一照——竟是一條褐黃色的兩尺來長的細蛇,那蛇動作奇快,“嗖”的一下就往沙里一鑽,沒了蹤影。

但程曠還是看清了那蛇眼睛上翹起的金黃色小角。

“天哪!”她失聲驚叫。

角蝮蛇!那是沙漠特有的蝮蛇,劇毒!

基地里曾經有個師兄被咬了,九死一生去了半條命,從此再也不肯野外作業,轉去做辦公室文職了。

她駭然往婁雲光着的屁股上看去——大腿根部有兩枚牙印,正有血慢慢滲出來。

“蹲下,別動!”程曠嘶聲大喊,並立即撲過去將婁雲摁倒在地上。

“小程,小程,什麼東西咬了我?”婁雲驚慌地喊,聲音顫得模糊不清。

“蛇,你被蛇咬了。”

“有毒嗎?”

“有毒!”

“啊!我完了!”婁雲哀號一聲,像被人掐住七寸,一下就軟了身體,歪在地上不敢動彈了。

“勝叔,快來,婁姨被蛇咬了!角蝮蛇,劇毒!”程曠從腿包里抽出對講機,大聲連呼!

“收到!讓她別動,傷口放於低位,我馬上來!”裘勝的聲音從對講機那頭傳來,沉穩有力。

程曠心神一松,恢復了清明。

程曠聽人說過,被角蝮蛇咬了,五分鐘內如果不能迅速清除毒素,血液就會通過靜脈進入心臟,而人會在極度痛苦中死去。

她顧不得許多,用力將婁雲拽起來,強迫她保持下蹲的姿勢:“婁姨,你就蹲着,保持臀部低於心臟,血液才不會迴流。”

然後她將臉湊到婁雲的臀部,仔細查看傷口。

“得了,這下命要沒了,老臉也丟光了。”婁雲牙齒輕磕,不知是冷是痛還是恐懼。

蛇咬的位置恰好在大腿根部,傷口不大,只有兩個深深的牙印,還好沒有蛇牙斷在裏面。

顯然婁雲被咬的瞬間,便將蛇扯掉了。

程曠三兩下從衣服里扯出胸罩,快速擰成繩,把婁雲受傷的大腿根部死死勒緊,用力紮成一個死結,阻止靜脈血向心臟迴流。

然後,她抖着手,從腿包里摸出打火機:“婁姨,我替你燒一下傷口,殺毒。可能會燒焦一小塊皮膚,疼,你忍着……”

她嘴裏七零八碎地寬慰着婁雲,手下動作卻絲毫不敢遲疑,“啪”地點燃打火機,藍色的火苗“騰”地躥起來。

婁雲痛得瞬間發出一聲慘號,身子猛然往上彈起。

程曠不敢遲疑,一把按住婁雲,繼續用打火機烤着她的傷口,眼睜睜看着傷口被烤得瞬間皮肉萎縮。

婁雲蹲在地上,死死咬着嘴唇,喉嚨里發出痛苦而壓抑的呻吟。

程曠只覺渾身的力氣都被人抽走了,下一刻自己也要歪倒在地。

但她依然抖着手,對婁雲說道:“好了,現在我給你把傷口劃開,把毒液擠出來,你忍着!”

她扔了打火機,從腿包里翻出一把小刀,趴在地上仰着頭,小心翼翼地往婁雲腿根上的傷口劃去。

“我來!”喘氣如牛的聲音在程曠身後響起。

她的手被一隻粗糙有力的大手按住,卸了她手中的小刀。

她回頭一看,這才發現原來裘勝已經翻過沙山,趕到了,頭燈下他的胸口急劇起伏,顯然是一路狂奔所致。

沙坡上,隱約還有幾個快速奔過來的身影,跑在最前面呼喊程曠名字的是陸晉。

“讓程曠來!”婁雲一邊呼痛,一邊喊。

“她下手不知輕重!”裘勝邊說,邊按住妄圖掙扎着提褲子的婁雲,“這關頭,你害個屁的羞啊!”

“可不就是害屁股的羞?”婁雲忍着痛強辯道。

“呸!害羞也得給我忍着!”說話間,裘勝已經趴到地上,粗暴地把婁雲的褲子往下又拽了拽,讓她的整個臀部大腿都暴露出來。

他的頭燈將婁雲光裸的臀部照得雪亮。

婁雲心知自己命懸一線,也顧不得疼,一張老臉紅得要滴出血來,只低垂着頭,嘴裏小聲咒罵著裘勝。

儘管情況危急,但程曠在旁邊看得突然有些想笑。

裘勝卻道:“想不到你的屁股保養得挺好,白白嫩嫩的呢。”

他話沒說完,婁雲已抬頭破口大罵:“你這老流氓!”

罵聲未落,她又是“啊”的一聲慘叫,聲音之大,簡直要把天上的星星都震得“噗噗”落下。

原來,裘勝說那句調笑之話時,已經下狠手,在她的傷口處快速劃了一個深深的十字切口,並用力往外擠血。

那血已然烏黑如墨汁。

程曠看得心驚,下意識退了一步,不防撞在了一堵肉牆上。

陸晉的氣息出現在她鼻端。

他伸出手握住程曠的肩膀:“別怕!丁克帶了蛇傷解毒片。”

程曠心裏一松,立即便覺察到夜風“嗖嗖”地吹得人骨頭髮冷,越發顯得陸晉的懷抱溫熱可靠。

這片刻的溫軟,可供人依靠取暖,卻也易令人喪失鬥志。

而她,絕不允許自己退縮。

程曠微微定了心神,脫下身上的防風外套,上前跪在地上,將外套裹在瑟瑟發抖的婁雲身上,伸出手環抱住她,讓她整個人倒在自己懷中。

她要做的,是別人的依靠。

“別過來,讓他們都別過來!”婁雲一邊抖着,一邊哀聲求道。

程曠又着急又心疼又覺得好笑,轉頭對已經圍攏上來的其他幾人喊道:“去去去。站遠點,沒見過光屁股啊!”

“你個死丫頭!”饒是被疼痛驚嚇折磨得手腳癱軟,婁雲仍忍不住惱羞成怒地狠狠掐了程曠一把。

“啊!”程曠大叫,“幹嗎掐我!”

眾人憋笑,適才的緊張與驚懼突然間淡了不少,忙紛紛退開一些,遠遠站着。

“婁姨,你沒事吧?”丁克關切地喊道。

“別打岔!”裘勝厲聲呵斥,然後又大聲對程曠說道,“你把婁教授抱穩了,這毒血得吸出來!”

“不要!不要你吸!”婁雲在程曠懷裏一哆嗦。

“怎麼?嫌棄我老了?難道你想陸晉來吸?小李、小王?還是剛剛十八歲的庫爾班?”

“讓,讓小程來!”婁雲蔫兒着嗓子要求。

“婁姨,別,我可下不了嘴!你就湊合讓勝叔替你吸了吧!”她這話一出口,遠處人堆里居然發出一陣鬨笑。

婁雲聞聲,將臉往程曠懷裏一鑽,徹底不動彈了。

裘勝笑着,就要將嘴湊向婁雲雪白的屁股。

“勝叔,等等!萬一你嘴裏有傷口,可不得了!”程曠忙攔住裘勝,騰出一隻手,從腿包里摸出一把方形的小膠袋,用牙齒撕開其中一個,擠出一個粉紅色的避孕套來,“隔着這個吸吧。”

“死丫頭!準備周全啊。”裘勝接過避孕套,撐開了覆蓋在婁雲的傷口上,隔了薄薄的橡膠薄膜用力吸了起來,只一口,避孕套里便盈滿了烏黑的鮮血。

“居然是草莓味的。”裘勝吐出避孕套,一邊感嘆一邊換了另一個繼續吸。

眾人頭上的探照燈齊刷刷地射向陸晉,將陸晉照得纖毫畢現,無處遁形。

“是程曠買的。”陸晉氣定神閑地說,“與我無關。”

丁克卻將頭埋在施一源的肩膀上悶笑起來。

裘勝趴在地上,仰着頭,一口一口吸着婁雲撅起的屁股根部。直到傷口裏流出的血變成鮮紅色,他才停了嘴,“噗”地吐出避孕套說道:“婁教授,你這條命雖然是我救的,可千萬別以身相許啊!”

婁雲在程曠懷裏悶哼一聲,一動不動地裝鴕鳥。

裘勝將帶來的一瓶水盡數淋在婁雲的傷口處做了簡單的清洗,自己又漱了漱口,才道:“我這晚上可是把各種水果味兒都嘗遍了。”

陸晉瞥了一眼程曠,程曠忙聳聳肩無辜地說道:“這可不是給你準備的啊。野外作業,避孕套用處多着呢,甚至能充當臨時試管呢。”

老周傻乎乎地點頭附和,表示他也帶了一大盒。

陸晉嘆了口氣,難怪老周找不到女朋友。

過了一會兒,婁雲扶着程曠的胳膊,慘白着臉站起來,想要自己強撐着翻過沙山回營地。

下一刻,她的身體便騰空了。

她一抬頭,與裘勝流里流氣的目光撞到一起。

“讓我救人救到底吧。”裘勝輕聲說道。

不知為何,她從他戲謔的目光中看到了深不可測的關切。

她沒有拒絕,任由裘勝抱着,一步步翻過沙丘,往營地走去。

她聽着他粗重的喘息,他熱滾滾的呼吸噴在她的頭頂,帶着股說不清的、混合著熱帶水果的香甜味道。

熱情洋溢的程曠,果然連這方面的愛好都粗率得可愛。

她有些想笑,慢慢地,她將頭靠在裘勝的胸膛上,他的胸膛很厚實,心跳急促而有力,帶着股令人無法阻擋的糙爺們兒的魅力。

婁雲忽然鼻子發酸。

半生已過,曾經也有無數風度翩翩的學者青睞於她,但她為著心中的執念,選擇了孑然一身。

她以為自己的心早已鑄起銅牆鐵壁,不會再讓任何人擾亂。

可此刻,她發現她的心亂了,比那一夜看見裘勝被刀深深刺中還要亂。

這粗俗不堪的男人。

莫名地,她覺得大腿根的傷口處彷彿還殘留着裘勝嘴唇溫熱的觸感……

她老臉一紅,心差點脫腔蹦出。

到了營地,婁雲已經暈了過去。

眾人七手八腳,將她安置在帳篷里,由程曠替她給傷口消了毒,包紮好。

整個過程中,婁雲都昏沉沉的,時醒時睡。

到半夜,饒是已經吃了蛇傷解毒片,她還是發起了高燒。

程曠本想留在帳篷里照顧婁雲,可誰知裘勝主動攬了這任務。

帳篷窄小,只能容下兩人。

程曠便退了出來,依然回去守夜。

誰知剛爬出帳篷,陸晉忽然一把拽住她,訝然道:“程曠,你屁股上怎麼也有血?”

程曠探手一抹,摸到濡濕一片。

她伸手湊到鼻尖一聞,果然是血腥味。

“呀!”她一拍腦門,低聲喊道,“我親戚來了!”

程曠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生理期到了。

那角蝮蛇也許就是聞到了血腥味,才被吸引過來。但不知為何,它沒有咬程曠,反而襲擊了婁雲。

回帳篷里換了褲子,程曠便拎着染了血的褲子要到咸泉邊去洗。

陸晉卻攔住了她,接過她的褲子道:“女孩子這個時候,別碰冷水。”

說完,陸晉便徑直去了沼澤,蹲在地上,替程曠搓洗染血的褲子。

沙漠裏夜深水涼,雖不至於冰寒刺骨,卻也極為凍手。

程曠咬着嘴唇,走過去蹲在陸晉身邊,看他認真地搓洗那團血污。

他的手指細長硬朗,連搓褲子都那麼好看。

程曠眼睛一閃一閃,一顆心軟爛成春泥。

沒有他,她差點真當自己是每月來一次月事的男人了。

“我洗衣服的樣子很好看嗎?”陸晉問。

“嗯,好看!帥呆了!”

“難怪你看呆了!”陸晉笑起來,平凡的眉眼在程曠眼中卻變得格外溫柔清俊。

“謝謝你,陸晉!”程曠小聲說。

“謝什麼?你不也幫我洗過?”陸晉轉過臉,衝程曠挑眉。

啊,他居然還記得!

程曠這才想起,她也曾幫陸晉洗過衣服。

於是,她坦然了,指着那團血漬理直氣壯地說道:“搓乾淨點兒啊,洗完用淡水清一遍,不然燒屁股。”

說到屁股,她又想起婁雲狼狽的樣子,忍不住“噗”地笑了一聲,然而轉瞬又擔憂起來:“不知道婁姨能不能挺過這一劫?”

“當然能!有勝叔貼身照顧,明天一早准能精神!”陸晉安慰道。

程曠愣了一下,唇邊泛起一抹恍惚的笑:“他們倆也算患難見真情了吧?”

“是挺倒霉的。”陸晉點頭附和。

程曠一怔,笑着捶了陸晉一拳頭。

陸晉不防差點一頭栽進水裏,心裏默念,千萬別和女壯士調情。

這一夜,誰都沒有睡安穩。

駱駝在帳篷外反芻咀嚼的聲音,令人心煩意亂。

程曠因為月事來了,人也有些懨懨的。不知是吹了冷風,還是受了驚嚇,又或者連日來疲倦奔波,她覺得小腹隱隱墜痛,渾身發冷,即便有火烤着,也小腹冰涼,便忍不住蜷起身子,縮成一團。

陸晉見了,便低聲問她。

程曠指了指肚子,皺眉:“以前從沒這樣過,冷颼颼地疼。”

陸晉長嘆一聲,伸臂將程曠攬到懷裏,將一隻手放在火堆前烤燙了,焐在她的小腹上,那手掌上的溫熱便源源不斷傳到她冰涼的腹部,暖進她的心裏。

程曠將頭輕輕擱在陸晉的肩膀上,深深聞了聞他脖頸間的味道,鹹鹹的,像撒了芝麻的海鹽餅乾。

她舔了舔嘴唇,心中一片清明。

即便再堅強、再獨立的女人,也有脆弱的時候。

能有這樣一雙溫厚的臂彎可供她依靠取暖,是多麼幸運而又幸福的一件事。

但同時她也明白,在那個男人需要的時候,她也能伸出同樣有力的臂膀,來供他休憩。

次日,婁雲依然昏迷不醒,高燒不退。

裘勝不得不留在營地照顧她。

程曠便帶着人,順着地下河道的走勢,往北而行,準備做進一步的勘測。

他們行出五公里遠,竟然遇到了一片已經徹底枯死的胡楊林。

光禿禿的胡楊樹,只剩龜裂扭曲的枝幹,直直抓向天空,被日光一照白花花的,好似被抽筋剝皮的森森骨架,死心不息地矗立在一片艷黃的沙海中。

這便是塔克拉瑪干沙漠久負盛名的胡楊樹,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腐。

誰也不知道,它們活了多少年,目睹過哪些傳奇的更迭、世事的變化,又站在這裏,直視過多少死亡與寂滅。

“這裏有如此大一片胡楊林,證明以前地下的水量不小啊!”丁克興奮地說,“我們就在這裏測一測吧?”

眾人都表示認同,紛紛從駱駝上下來,往四周擴散開,開始校對找水儀。

校準了設備,他們便躲到胡楊樹在沙地上投下的陰影中休息。

心中牽挂着婁雲,眾人都沒有心思說笑,反倒是過一會兒便忍不住去查看儀器運作的情況,都想早點完工,好回去照應。

沒多久,老周便在對講機里喊,他發現了異常情況。

兩組人便趕過去與他會合。

果然,找水儀的液晶顯示屏上,有一些奇怪的紋路線條,距離地面並不深。

這是?

老周與程曠對視一眼。

這樣的情況他們不是第一次看見了,彼此都心知肚明。

“這是?”陸晉見他倆眼神里有貓膩,忍不住好奇地問。

“是一些埋在地底的城邦,看起來是牆壁、樓道、台階的樣子。”程曠道,“原本埋得深,但今年沙漠風暴特別大,壓在面上的沙丘估計已經換了好幾輪,所以,便離地面近了。”

“這地方有古代的城市?”陸晉好奇地問道。

“沙漠裏,每逢風沙過去,就會出現古代器物,這是由來已久的事情了。”程曠解釋道,“在塔克拉瑪干沙漠深處,曾經也有很多綠洲,有很多游牧民族聚居綠洲附近。只是後來沙暴侵襲,河道斷絕,這些城邦就淹沒在黃沙與歷史的塵囂之中。像樓蘭古城、丹丹烏里克、黑城這樣的城邦,只是被風沙重新翻出了地面,被後世的人發現而已。我們這十年,深入沙漠找水,不知道探測到了多少埋藏在地底的秘密。”

“根據以往的經驗,再往前探測,一定能發現墓葬群,我們趕緊去看看吧。”小李也忙不迭點頭,還帶着點期待。

“你下輩子轉去做考古得了。”施一源揶揄道,“以前真沒看出你有盜墓挖墳的愛好。”

“我這是向歷史致敬!”小李毫不嘴軟。

幾人打趣着,踩着滑軟的沙坡,向胡楊林的另一面繼續深入。

那疊巒廣布的新月形沙丘鱗次櫛比地分佈在縱向沙山上,串珠狀的丘間窪地,點綴在沙山與沙山之間,彷彿波濤涌動。

原來這樣浩瀚的沙海下,曾經也有鮮活的城邦。

幾人往前走了約一公里,在兩座巨大的沙山之間,突然出現了十幾根聳立在沙地里的高大木樁。

小李激動地催着駱駝向前奔去,很快便到了木樁下。

那些木樁已經干朽發白,不知是人為打磨,還是經過風沙的侵蝕表面異常光滑。小李動作嫻熟地用鏟子在地上連鏟帶刨,很快便從沙里刨出了幾片碎陶片。小王、丁克幾人也興奮起來,加入了刨坑的隊列。

很快,他們就從沙里翻找出一些魚骨、木牌、刀片、半個鍋底、編織細密的布片、殘缺的藤編蓋子。

“這裏肯定有人住。”小李笑嘻嘻地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說實話,那幾天外出探測水源,也沒見他這麼帶勁。

程曠帶着陸晉往木樁的另一端走去,快速地刨開表面的浮沙,露出半堵蘆葦稈子和紅柳枝編結而成的土牆,牆壁已經坍塌得只剩下靠近地底的一小部分了。

程曠立即在對講機里喊了起來:“快過來,這裏不是住宿區,是個墓葬。”

丁克、小李他們立即踏沙沖了過來。

八個人齊心協力,順着那斷牆往下挖,果然發現牆壁的根部,其實有淡淡的紅褐色圖案。

再往下挖,鐵鏟便撞上了硬物,幾人用手死命往外刨沙,很快那硬物便露出來,是一具殘破的木槽似的棺材。

棺材的蓋子早就龜裂了,小王、小李聯手將蓋子掀到一邊,露出一張灰色的羊毛氈毯子蓋着的乾屍,屍體被一塊辨不出本來顏色的布嚴嚴實實地裹着。

那裹屍布鬆脆不堪,一碰就化成了灰塵。小李屏住呼吸,揭開了裹住屍體頭部的麻布,露出了臉來。

在見到臉的那一瞬間,眾人忍不住驚呼。

那是一具看起來很年輕的屍體,臉部的皮膚脫水嚴重,像硬羊皮紙,但臉型和五官並沒有被時間摧毀,依然清晰。她的睫毛濃長地垂着,眼瞼下是幾乎沒有塌陷的眼球,雙唇抿着,似乎還含着一絲神秘的笑意。

她看起來像是睡著了,然後在沙漠裏快速脫水,被完整地保存了下來。

程曠他們並沒有考古知識,甚至對那段歷史也並不了解。她是誰?叫什麼名字?為何如此年輕便死去?她是否也有過鮮活的愛情與生活?

也許,在風沙侵襲的大漠,死亡本來就是常態。

程曠一行人都是粗線條,稍稍感嘆一番,便土匪似地搜索起棺木里有什麼陪葬品。

他們草草翻揀了一番,發現女屍頭上有一頂包頭的圓帽,身上挎着個刺繡的絲質小包,包里有一把木梳,幾支木發簪。她身上穿着刺繡的黃綢裙子,腳上是有精美花紋的皮拖鞋。

棺木里的陪葬品便是一個紅漆木碗、三隻紡錘、幾個鑲着刺繡花邊的小包、兩把弓、四個淡灰色繪了紅色圖案的陶罐,還有幾個彩繪的木鐲子。

“這些應該是她生前用過的。看陪葬器物和棺木里填充的一些土質,她應該是一千到一千五百年前的人了。”程曠揣測着,“沙漠還真是善於保存屍體啊。我曾經還見過一具比她更完整的,那皮膚還是白里透黃,要不是已經幹了,就跟睡着一樣,怪嚇人的。”

陸晉皺眉,看着小李、小王他們繼續在棺木周圍翻來刨去。

很快,他們在幾米遠的地方,又刨出七八具乾屍。

但這幾具屍體沒有被精心保存,反而隨意地擱在兩片木板之中,草草掩埋了。他們身邊也沒有隨葬品,反而有一些牛羊的骸骨。

老周猜這些人都是給剛才的年輕女屍殉葬的奴隸,所以和牛羊混在一起。

“看不出,這姑娘還是個貴族呢。”小李感嘆着,繼續奮力在地上翻找,“說不定還是個小國公主。”

“你們打算怎麼處理這些東西?”陸晉指着女屍身邊那一堆精緻的陪葬品問。

“處理?我們為什麼要處理啊?”小李聞言抬起頭疑惑地看了一眼陸晉,“我們又不是考古隊的。”

“這些東西,你們要帶走嗎?”陸晉問。

“帶走幹嗎?”小王也疑惑起來,“翻出來看看已經夠累人了。”

“你們只是翻出來看看?”陸晉愕然。

“那還能怎樣?滿足一下好奇心就夠了唄。”小李說,“我們打攪了她睡覺,難道還要拿她的東西?”

“拿了她的東西,半夜她來找我要,還不把我嚇個半死啊。”施一源神道道地掐指算着,“這姑娘一看就是未婚女青年,要是看上我了,一路跟着我們,那就麻煩了。還是趕緊埋回去吧。”

“人家能看上你?”小王揶揄道,“你不把人家給嚇醒已經不錯了。”

陸晉無語地看看天,這群人揮汗如雨地在沙地里刨了半天,就是為了滿足一下好奇心?

果然,沒多久,幾個人的興緻就消退了,胡亂把棺材蓋上,重新刨了沙子草草掩埋上,便撤了。

老周還嘀咕說,如果不是因為出來這一趟不缺水了,還真不敢勞神費力地刨人家的墳。

陸晉忍不住小聲問程曠:“你們在外面都是這作風?”

程曠也小聲回答:“咱們搞物探的天天對着黃沙荒漠,無聊得很。偶爾發現了墓葬,挖出來解解悶兒,也算是個娛樂項目吧。”

陸晉抬頭,望着碧藍得沒有一絲雲翳的天空:這娛樂項目,也太駭人聽聞了吧?

“你們不通知考古隊?”陸晉問。

“為什麼要通知他們?誰有本事誰挖呀!何況我們都是去無人區,他們進得來嗎?不是我看不起搞考古的——”程曠得意地鼻孔朝天,“那群人就只會對着一堆陳年舊物瞎咋呼,猜來蒙去,對人類未來的發展一點貢獻都沒有!只會留戀過去的人,遲早被淘汰。”

陸晉被她這理論給震懾了。

丁克抽一下駱駝,趕上來與陸晉並肩,悄聲對他說:“以前新疆考古研究所一男的,得罪過曠姐。”

陸晉莞爾。

果然,這無意中發現的墓葬群,便成了他們談話的主題。晚上吃飯時一個個說得眉飛色舞,差點編出一本鬼故事大全。

白天的酷熱,令程曠他們像期盼救星一般盼着夜幕的降臨。

可是真當夜幕降臨了,舒適的溫度只維持了一兩個鐘頭,空氣就變得寒意刺骨,銀白的月光冷冷流瀉,凍得四野寂滅無聲,如月球表面一般荒蕪可怕。

駱駝的喘息和自己的心跳聲都清晰可辨。

但有篝火,有熱水,有朋友,有愛人,有說不完的段子,在這樣寂滅的夜裏,便也有了幾分溫馨。

飯後,根據這一天找水儀繪製的圖像,程曠他們很快測算出,這片小小的綠洲附近,並不符合建設基地的要求,地下水儲存量遠遠不夠,後續無力。

昏睡了一整天後,婁雲雖然已經清醒過來,卻一直發著低燒,慘白着臉直冒虛汗,什麼也做不了。

她這樣虛弱,本是不該趕路,可是距離與綠能集團約定的時間不多了,她便也咬牙堅持,極力勸說大家不要為了她耽擱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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