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與世界格格不入

第25章 與世界格格不入

“我,就是自己的英雄。”

——程曠

接近四個小時的飛行,幾人抵達首都機場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過了。

機場裏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與空曠無人的沙漠相比,彷彿兩個世界。

丁克一反常態,飛機剛停穩,他就在打電話,直到取了行李,他還在通話,臉上掛着個恍惚的傻笑。

施一源見陸晉一直打量丁克,便忍不住多嘴:“是跟素素聊呢,兩個人最近黏糊得很。她聽說一丁要來北京,主動約了見面,只是不知道屆時一丁會不會臉紅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今天晚上我得好好教教他,我可是有一整套見網友的理論呢!”

“你的理論都還沒實踐過吧?”婁雲湊趣道。

“對,就讓一丁這傢伙幫我試試水,管用的話下次我就親自上陣!”施一源賊笑,總算恢復了一些活力。

“一丁要真聽你這老光棍兒的,保證和素素成不了!”程曠插一句嘴。

“你就是不聽我的,才一直沒男人要。”施一源一昂頭,率先走到前面。

從機場出來,幾人便去候車處排隊打車。

遠遠看見蜿蜒的排隊大軍,程曠便倒吸一口冷氣:“媽呀,還是這麼多人,得排到猴年馬月啊!我還是坐地鐵吧。你們誰要跟我坐地鐵?”

“我跟你一起。”陸晉說道。

“哦!我們對北京不熟,還是打車靠譜!”婁雲沖其他人擠擠眼。

“嗯嗯,我們排隊。你們倆先走吧!”丁克連忙識趣地附和。

施一源要跟他倆一起去找家酒店安頓下來,也不會反對。

婁雲衝程曠二人揮揮手,趕蒼蠅似的。

程曠便頭也不回地朝地鐵入口走去。

兩人幾乎是被人潮推着進了地鐵里。

他們坐了一段機場快軌,在東直門站,換乘了2號線。

時值下班高峰,狹長的車廂擠得像沙丁魚罐頭。程曠手疾眼快,搶了個剛空出來的位置,一屁股坐下,又往旁邊擠了擠,挪出個空當給陸晉。

陸晉忙擠到她旁邊坐下。

這一下,原本已經有些疏遠的兩個人不得不肉貼肉緊挨在一起。

程曠身上臭烘烘的熱力源源不斷地傳到陸晉身上,而陸晉鼻息間那點涼悠悠的薄荷味,也在程曠唇齒間縈繞。

兩人一下又回到了赤裸相對、親密無間的瞬間。挨得這樣緊,簡直避無可避,而且最關鍵的是,兩位當事人也一點都不想避。

“其實——”兩個人同時轉向對方開口道。

“噗!”程曠大笑起來,把手筆直地伸到陸晉跟前。

她的笑容坦然大方,眼裏帶着金燦燦的光,和陸晉第一次看見她,她“啪”地一掌拍爛一個翠瓜遞到他跟前時一模一樣。

幾乎不用言語,陸晉就明白了程曠的意思。

扭捏什麼呢?

她是騙過他,說了很多遮遮掩掩的話,那些討好也是帶着陷阱的。

可她對他的感情,是真真實實的,從未掩藏過。

而他也毫不滯澀地感受到了。

兩個單身的男女,都是大都市的邊緣人物,愛情對於他們來說是奢侈品,可遇而不可求。

既然遇到了,就不要拒絕。

人生本就無常,今日不知明日事。

不如,放手一試,在擁有的這一刻,真真實實地去享受,去擁抱,用力地去付出和狠狠地愛吧!

至少,到真正需要分開的時候,不會後悔!

陸晉伸出手,握住程曠長着薄繭的手掌。

她的手遠不如普通女孩子柔軟細嫩,但是與她交握時,卻能感覺到蓬勃的力量與熱情。

兩人的手十指相扣,擱在緊緊挨在一起的兩個膝頭上。

他們誰也沒有多看對方一眼,只平靜地看着前方車窗外快速流動的鐵褐色暗道,嘴角卻不約而同地上揚。

而這時,程曠旁邊坐着的女白領模樣的女人,忍無可忍地站了起來。

她嫌棄地扇了扇鼻子,往旁邊擠去,嘴裏還嘀咕着:“一股怪味兒。”

程曠沖陸晉悄聲道:“被我熏跑啦!”

陸晉笑着摸了摸她捲曲的短髮:“放心,熏不走我!”

那女人空出來的位置,有好一陣都沒人坐,儘管車廂里擠得像炸了鍋的蜂巢。

地鐵門開了又關,他們跟前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

一對情侶擠了過來,小夥子眼尖,一下看到程曠旁邊的位置,一屁股就坐了下來,並喊道:“親愛的,過來坐!”

他話還沒說完,那個噴着祖馬龍甜桃味香水的女孩便一把拉起男朋友急吼道:“瘋啦!什麼人旁邊你都敢坐?”

說完,她嬌俏的下巴朝程曠一指。

她說話的聲音有點大,半個車廂的人都聽見了。

程曠抬眼,匪氣十足地沖那姑娘一笑。

那女孩居然嚇得一下就縮到了男朋友身後,連頭也不敢露,直拉着男友往旁邊擠。

然而,這個時候的車廂,哪裏還能再挪動分毫?

那衣冠楚楚的男朋友便小心翼翼地看向程曠。

程曠也挑釁地看向他。

那小夥子動了動嘴唇,便往後挪了半步,移開了目光。

程曠也沒有再說話,沖陸晉微微一笑,示意他不要生氣。

陸晉笑了一下,手卻不由自主地緊握成拳。

程曠見狀,掏出耳機塞到陸晉的耳朵里,平靜地說:“聽音樂吧!”

陸晉點點頭,不再作聲。

旁邊的人卻小聲議論起來。

率先離座的那個女白領輕聲對女孩說:“這女的,一看就不是個好人,臭烘烘的,臟死了。”

“噓!別說啦,她的樣子好嚇人,說不定剛從牢裏出來呢。”

“嗯。你們小點兒聲兒,這種人,一句話不對就能捅刀子呢。”一個保養得宜的老阿姨好心地提醒。

“啥亂七八糟的人都往咱北京跑,真該好好清理清理。”有人抱怨道。

周圍的人頓時都用一種古怪的目光偷偷打量起程曠來。

他們的目光掃過她笨重的沙地靴,掃過她髒兮兮的迷彩褲,又掃過她鴿灰色的背心,掃過她肌肉隆起的胳膊,最後停在她戴着黑色獨眼罩的黝黑髮亮還結着痂的臉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警惕、有恐懼,還有赤裸裸的輕視和厭惡。

好像她這樣一個一看就出自邊遠地區、不合時宜的底層人物,就不該出現在這趟地鐵上,和他們這些大都市的乾淨人兒坐在一起。

陸晉的心被那些毫不掩飾地帶着歧視的目光所刺痛。

他突然明白,在機場程曠被帶進保安室時,他心裏湧上的那種難過!原來,他真的喜歡上這個姑娘了!

所以,他容不得任何人誤解她、褻瀆她、輕視她。

陸晉下意識地握緊了程曠的手。

程曠轉過臉,看着陸晉粲然一笑。

頓時,地鐵里烏煙瘴氣的詭異氣氛,在這燦若朝陽的笑容里化為烏有。

從暗沉沉的地鐵站出來,太陽已經落山了。

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珍珠似的嵌在藍紫色的天空上。

北京的八月依然是流火的季節,然而這時,有微風徐徐,吹得路邊籬笆上白色薔薇花的香味涼涼的。

陸晉有點恍惚,站在這人聲鼎沸、車來車往的繁忙路口,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像在極力追趕着什麼。

他禁不住想,人這一生,趕早課、趕地鐵、趕飛機、趕工、趕稿、趕Deadline(截止日期)……趕來趕去,花一輩子的時間趕時間,最後得到什麼了呢?

不過是些虛妄而永不滿足的慾望。

他突然覺得手中牢牢握住的程曠的手,是那麼珍貴。

在我們多欲而短促的人生中,只有手中所握,才是真實。

站在路口的兩人像被洶湧的人潮孤立的島嶼,巋然不動又自成一國。

“怎麼?捨不得我走?還是擔心我在路上會被打劫?”程曠齜牙傻笑,她能感覺到此刻的陸晉好像有了一些不同。

“怕你把別人打劫了!”他說,“走,送你回家!”

“我們還沒到見家長的地步吧?”程曠愕然。

“怎麼?怕我知道你家在哪兒?”陸晉反問。

這個男人就是狡詐,永不正面回答別人的問題,總是用一個又一個反問把人拽進坑裏。

程曠被陸晉牽着手,一路輾轉,到了亞運村北邊一公里左右的別墅小區,還在門口就能見園區里花木扶疏,敞闊疏朗,這在擁擠的北京市區非常罕見。

照例,程曠在大門口被保安盤問了好一陣。

她脾氣好,沒有一點不耐煩,反而笑意盈盈地回答每個問題。

直到保安與屋內的業主通了話,程曠和陸晉才在懷疑的目光中,被放了進去。

小區裏有個很大的人工湖,居然有天鵝在裏面游來游去。

一路前行,陸晉忍不住感嘆:“沒想到你真是富二代,住這麼奢華的地方。”

“是富三代。”程曠聳聳肩,滿不在乎地說,“天下是我爺爺打下來的,我爸擴張,我哥揮霍,我遠離!他們再有錢,都跟我沒關係。”

“遠離?”陸晉指了指程曠脖子上掛着的耳機,“你這一副耳機,得花普通人好幾個月的工資吧。”

程曠不屑一顧:“我在沙漠待了十年,每月工資不少,基地包吃包住,穿衣打扮等於浪費,有錢也沒地方花,買副耳機算什麼?”

“那你的錢存着幹嗎?”陸晉好奇道。

“養小白臉唄!”程曠轉頭認真地看着陸晉。

陸晉摸了摸自己的臉:“我還不夠白!”

“那你加油!”程曠突然湊上去,親了陸晉一口,“多敷點美白面膜!”

陸晉被她親蒙了,見她一臉得意的壞笑,一把將她拽住,勾住她的脖子,將她勒到眼前,報仇似的狠狠親了一口。

“休想白佔便宜!”他故意惡狠狠地說道。

程曠大笑,拖着陸晉的手昂首向前,那神情像她拽着全世界最英俊的男人一般。

小區沒有陸晉想像中的大。

很快他們就走到一棟掩映在綠樹叢中的三層小樓前。

這是一棟紅頂白牆的西式小樓,明亮的橘色燈光從白色的窗帘後面,柔和地照了出來。

家的溫暖,有時候只是一盞等你的燈。

一個打扮精緻、身材窈窕、脖子纖長的女人,正站在庭院門口張望。

夜色中,陸晉看不清她的長相,但她白皙的皮膚在暗影里皎潔如月光,非常耀眼。

也許——程曠在去塔克拉瑪干沙漠之前,也沒現在這麼黑。他暗自猜測。

程曠已經疾步走上前,大喊一聲:“媽!我回來了!”

程曠母親輕盈地快步迎上去——“啪!”在程曠的屁股上用力拍了一巴掌!

“你還知道回來!”她說完便一把將程曠抱進了懷裏。

但下一刻——

“呀!臭烘烘的,什麼味道啊?你掉糞坑啦?”程曠母親嫌棄地一把推開程曠。

“你是我親媽嗎?人家都說母不嫌女臭啊!”程曠聒噪地嚷道,聲音有點顫。

“我只聽過,兒不嫌母醜!”程曠媽媽邊說,邊要接過程曠背上的大包。

陸晉莞爾。

母女倆站在門口絮叨了兩句,程曠母親突然拋開程曠,徑直向站在一邊的陸晉走過來,邊走邊問女兒:“程曠,這位是?”

“陸晉,我朋友,送我回來的!”程曠沖陸晉擠擠眼。

“趕緊請人家家裏坐啊!”程曠的母親上下打量着陸晉,見他長得乾淨利落,臉上不由得便帶出了幾分笑意。

“不用了伯母!”陸晉忙搖手,“我也是剛從塔克拉瑪干沙漠回來,我這一身也髒得不行,得趕緊回家洗洗,換身衣服!”

“就在我們家洗吧!我們家有客人用的浴室。程曠哥哥衣服多着呢,好些沒穿過!”程曠母親熱情洋溢地要把陸晉往家裏迎。

這母女倆怎麼都有邀請人洗澡的愛好啊?

陸晉嚇得連連後退。

再斯文優雅的貴婦,在家裏攤上個大齡剩女后,都會變成居委會大媽吧?

“媽!趕了一天的路,你就放人家回去睡覺吧!”程曠拖長了聲音,沖陸晉使眼色。

最後還是程曠好說歹說,陸晉才得以脫身。

他再也不敢隨便見家長了!

想到程曠即將面對母親的火力攻擊,他又有些幸災樂禍。

半小時后,陸晉回到了自己位於東四環的家。

這是一棟老房子,房子下面是一排臨街的鋪面。

他家樓下有一家酒吧,周末夜晚,音樂“咚咚鏘鏘”,很是熱鬧。

他踩過舊而窄的樓梯,牆壁早就灰敗了,不知誰家調皮的孩子,用紅色的水彩筆畫得亂七八糟,像一道道雜亂的手術縫合線。

他掏出鑰匙開了門,“啪”地按了開關,燈卻沒亮。

他愣了一下,離開北京的時候,忘了交電費。

他無奈地踢掉鞋,將行李往地上一扔,赤腳走進房間。

出門的時候,他仔細打掃過衛生,關嚴實了門窗,因此家裏並不臟,只是悶得像大罐子。

他忙推開窗,外面的音浪、霓虹和熱烘烘的空氣便一擁而入,在黑暗死寂的房間裏騰挪跳躍。

陸晉的家不大,只有兩居室,一間充作客廳,一間便是卧室。

浴室很窄,剛夠一個人折騰。

他走進去,脫掉衣服,打開水龍頭。被太陽烤得溫熱的水從蓮蓬頭裏灑下來,包裹着他的頭和臉,在他身體上緩緩流淌。

他被這暖洋洋的熱水泡得懶洋洋的,好似夢遊一般。

不管是十年戰地生涯,還是四個多月的沙漠生活,都像一場夢。

在北京這座嘈雜的都市裏,那些遠離菜市、房市、股市和相親市場的生活,顯得那樣不真實。

儘管那裏有最真實殘酷的炮火、死亡、乾旱、飢餓和絕望。

但在北京這座熱氣騰騰的物慾之都里,一切都變得遙不可及。

在這裏,平凡生活的每個細節,都被放大了。

尤其是那些因為虛榮、貪婪、嫉妒、冷漠、自私而帶來的痛苦,被無限放大了。

在北京,買不起一隻LV包包的痛苦,與敘利亞人渴望和平的痛苦,是一樣的巨大。

人人都以為自己正在幸福的大道上狂奔,可事實上,人人都只是商業社會價值觀的犧牲品。

洗完澡,陸晉聞了聞自己的胳膊,沒有了汗餿味,也沒有了基地人特有的木槿花葉子的青澀味。

他有點惋惜,從斷了電的冰箱裏拿出一瓶早就不冰了的啤酒。

黑暗中要找出開瓶器有點難,他想起了程曠瀟洒的開瓶絕技。

陸晉又多拿了一瓶啤酒,將兩瓶酒的瓶蓋口倒扣着,用力嗑開。

他的動作一點也不帥,來回拉鋸了好一陣,最後用上了牙,才將兩個瓶蓋給扒拉開。

那姑娘是怎麼練出來的手藝?他有點困惑。

喝了一口酒,飢腸轆轆的陸晉坐到了客廳的窗前。

他疲倦極了,倦得連打電話叫個外賣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那樣恍惚地坐在窗口。

一波波帶着汽車尾氣的熱風,將亞麻色的窗帘吹得獵獵如帆,好似下一刻,它們就能帶着整棟樓揚帆遠航。

樓下酒吧的音浪震得地板嗡嗡發顫,窗外霓虹的彩光,在牆壁上默默流淌……

陸晉坐在沉默的陰影里,聆聽着這殘缺而美好的世界,真實的生活,開始一點點融入他的身體。

不管他去的地方有多遠,了解得有多麼深入,他都只是個旁觀者。

不管是戰地還是沙漠,那都不是他的生活。

他的生活,在北京。

這裏,才是他不得不面對的,屬於他的現實。

而此刻,程曠又在做什麼呢?

在那棟綠樹環繞的三層小洋樓里,是在接受母親的逼問,還是已經酣然入睡?

他輕抿的薄唇,微微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第二天,陸晉回父母家吃了頓飯。

對於他長時間離開,父母早就習以為常,只要他不再回中東,去哪兒他們並不在乎。

母親趁着吃飯的間歇,不斷數落他,語重心長地要他趕緊找個伴侶,或者干一份買得起房的正經工作。

臨出門時,母親塞給他一個信封,厚厚一沓,全是女孩子的相親照片。

“仔細看看!”母親鼓勵地說,“挑個順眼的,見一面。”

“媽,我……”陸晉將信封塞還給母親,“我有喜歡的人了。”

“是嗎?你不會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吧?”

“不是,她也喜歡我!”陸晉篤定地說。

那麼主動、熱情,像夏日沙漠一樣滾燙的感情,應該就是喜歡吧!

他再次點了點頭,堅定了自己的信念。

“什麼時候帶回家讓我們見見!”母親追出門叮囑。

“嗯,以後再說吧,你別把人家給嚇跑了。”陸晉敷衍着,心裏卻清楚,只有母親被程曠給嚇跑的份兒。

見家長以後,就得結婚生子,長相廝守,過最庸常的幸福生活了吧。

可是這樣的生活,並不適合他和她。

他們倆的體內都流着離經叛道的血液,絕不墨守成規。

他屬於戰場,她屬於沙漠。

他們並不真正屬於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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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月光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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