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京華行
“陛下,師小郎進京了。”
此時天邊流雲繾綣溫柔,正是江南三月,極好的時節。大玄的帝都設在長清河畔,連皇宮的斗角飛檐都好似泅了纏綿悱惻的水汽色,無端多了些溫潤。此時正是黃昏時候,一絲霞光斜灑在檐前的禹州青石上,很有幾分和軟之意。
大玄的皇帝在寵妃殿前的廊下賞花,柔若無骨的妖嬈美人跽坐於地,卻將身子歪斜地倚在玄帝膝上,呵氣如蘭,媚眼微眯漏出一絲微醺,呼吸間都是醉人的花香。玄帝像撫弄貓兒一般輕輕捋着美人長發,並未應答。
小太監跪在外頭,汗如雨下卻不敢動彈一分。
大玄的這位皇帝玄夜原本就不算寬仁,自從師家的帖子遞上京來,便更為陰晴不定。玄帝原剛至不惑,容貌也是皇家一貫的清俊,可自那帖子遞上京來了,短短一月來便好似老了十歲,整日陰沉沉的,更是常拿內侍出氣。
禹州青石質寒而硬,跪着的滋味極不好受。
“文清,你說這從南疆大麗移來的花兒可美?”玄帝垂着眼神色不明,指尖勾了案上的小酒盞往美人的頸上傾倒,美人微微瑟縮,面上有些羞惱,不知是酒氣熏蒸的還是羞的,臉頰恍若紅霞一般,柔荑不依地輕錘皇帝膝頭。
小太監聽到皇帝懶洋洋地喊他,身子更是抖個不停。玄帝卻將一隻手順着酒漬滑進美人衣襟,輕輕揉弄。
“文清,你師父沒教你朕的話不能不回嗎?朕是大玄的皇帝!”玄帝語氣陰沉,終於將眼抬起瞥了一眼快將頭貼在地上的小太監,目光黑沉毫無生氣,彷彿瞥了一眼一個死物一般。
“奴才...奴才怎敢妄議天家之物......”小太監抖抖索索,明明是溫涼的初春,汗卻浸透了衣衫,頭垂的更低。
“呵。”玄帝起身,毫無憐意地將美人推至一旁,走到在繁花間跪着的太監身前。
“你來之前還和你對食的宮女說,南定公的世子、師家的小郎面如冠玉,容顏極盛,怎的到了朕面前,連幾朵花兒也不敢說了。”玄帝漫不經心地擇下一朵未開的蓓蕾,於鼻尖輕輕一嗅。小太監面色慘白,卻連求饒都不敢。
“別忘了你為何叫文清!”玄帝嗤笑一聲,鬆手那朵花兒便打着旋兒落到太監跪伏的身上。“這是朕的皇宮,你們每個人說的一切,都有人說給朕聽。”說罷輕笑起來,轉身又朝那懶洋洋躺在地上的美人走去,看也不看那小太監一眼。
“江辰,拉下去埋了,說話也不會說,叫福祿全下回換個伶俐的來。”玄帝熟稔而無意識地捏了捏右手拇指上毫不起眼的玉戒。
“找人把這片花全燒了換新的。”
“再好看艷麗,不過是朕眼前的玩物。”
暗處突然出現的人影悄無聲息地將小太監堵了嘴拉下去,然後再無一絲聲響。
陰鷙的帝王身影逐漸融進暗了的暮色里,他大步踩碎了一地的荼蘼,神色里浮起一絲莫名的快意,方才的美人貓瞳微睜,仍懶懶地倚在地上,嬌艷地彷彿先前盛開的大麗胡花。玄帝卻好似換了個人一般,極為珍重地將美人抱進懷裏,撫了撫她雪白如脂的面頰,美人順勢將手臂纏上帝王脖頸,軟軟嬌嬌的,很是溫順聽話。玄帝沉默地看着懷中美人,眼神卻漸漸失神,極為情深意重。
“寂霜......”玄帝的臉上極少地露出一抹哀色。
美人眯着的貓瞳滑過一絲愕然,旋即便化為不解。“夜郎是在喊我嗎?可是我告訴過夜郎,我叫星夜呀。”美人嘟嘟囔囔的,委屈極了,玄帝便一剎那回過神來,這美人嗓音軟糯可愛,彷彿年齡甚幼,言語間並無對帝王的尊崇敬意,倒是十分天真爛漫;只是她言語間十分生澀,玄國官話說的很是磕絆。
“星夜不鬧,委實是夜郎說錯。”玄帝眼中情深意重一霎便退去,卻溫柔地低頭在美人額間一吻。
“夜郎方才推我,委實該打!”美人磕磕絆絆地學着帝王說話,還伸手撓了撓帝王的胸口,“還要燒我的花兒,委實可氣!”
帝王失笑,笑過之後眉目里又浮起一絲陰鷙,“星夜的花兒難道不及我的花兒。你一會兒差人去芳菲閣取那十八株雪蘭,算是我與你賠罪可好。”玄帝不稱那矜貴的“朕”與“愛妃”,只用了平頭百姓一般的你我,倒是很不和規制。說罷又漫不經心地將美人墨發纏於指尖,說道:“你們大麗人不是一應天水碧色眼瞳,星夜為何不是?”
星夜美人咯咯一笑便從帝王懷中跳出,軟糯嗓子如小黃鸝鳥一般:“天水碧色是血統極高貴的郎君女郎才有的好顏色,星夜是下等人,自然是沒有的。”貓瞳流出一絲艷羨。
玄帝黑沉沉的眼神微微一斂,便走上前去牽住美人的柔胰,極溫和地擁她入懷,“大麗的尊卑和我大玄何干,你是我大玄寵妃,地位尊榮富貴。”
星夜狡黠一笑,妖嬈的眉眼裏浮起一絲調皮,像游魚一般滑出雲帝懷抱,“那原郎何時許我為妻呢,皇后姐姐總是拿地位欺辱於我,說我是個連封號都沒有的下賤玩意。”美人彷彿穿花蝴蝶一般穿過廳堂,消失不見。
玄帝握了握手掌,還殘餘一倆分美人溫度,明黃帝衫上滿是荼蘼香氣,玄帝閉目。
“寂霜......”
“你要是同星夜一般聽話便好了。”
后一句滿是眷戀情深,卻隱含痛苦與滔天的恨意。
大玄帝都衡京外城門外。
師家的車駕極盡奢侈之能事,雪花鍛做覆,秦城錦為簾,青驄馬做駕,連車軲轆都是包銀的,豪氣的很,偏偏規制上毫不逾矩。此時正是關外城門的時辰,一眾馬車都排成了長龍遞交文書。
“郎主,前頭小車中似有異動。”
車中風景卻與那過分豪富的外觀卓然不同,風華斐然的郎君跽坐於塌上焚香煮茶。一身天水碧色的長衫,明明是風流富貴的顏色,卻皆因此人溫涼蕭冷的風華顯得沉靜索然。郎君容顏極盛,風流做骨卻偏偏沉水為皮,膚白似雪,端的是絕世無雙。
這便是南城極富盛名的師小郎師玟清,南定公師乾寧膝下獨子,寶冊欽定的世子,一如南城少女夢中情郎的模樣,貌比潘安顏勝嵇康,氣質如玉而容顏更甚,清貴逼人。
師玟清垂了眼眸撩着大袖給對面抱劍的劍客斟一杯清茶,才抬了抬眼似笑非笑地掃了劍客一眼,天水碧色的眼染了戲謔便極為瑰麗耀眼。
清俊劍客才看了他一眼便極不自然地移開眼去,輕咳一聲,定定地盯着門帘,伸手拿了郎君泡的茶,道過謝后頗食不知味地輕啜一口。
“這是衡京,不是南城,世家冠族盤根錯節,你我二人乃無根浮萍,插手他人之事,無疑點火燒身。”師玟清聲音寡淡素凈,茶煙氤氳彌散,便遮住懾人容顏,唯一雙仿若大海碧波般的眼眸彷彿隔了千山萬水亮若星辰,卻又好似觸手可及。
劍客未發一言,他只是郎君上京路上順手救下的流浪客,因着當時境況實在窘迫,便投了這郎君手下做門客,這些時日裏也確實未曾見過郎君除了坐在外頭趕車的車夫及書童小廝有其他隨從,除了這過分豪富的馬車,似乎沒有別的特殊之處——幾乎是外放到貧瘠南城的師家,除去冠族的高貴地位,南定公的爵位,似乎確實要對衡京冠族避其鋒芒。
想着又暗覺得這茶入口淡淡,回味之後卻半澀半甘,很是獨特的口感,與未進京前的茶很是不同,不禁又多飲倆口。
衡京旁眾多京畿城有一城喚作平城,盛產北方名茶,其中“春秋”、“東流”二茗向來是皇室貢品,而更有一茗“陰陽”更是翹楚,因老茶莊主去世,如今已經絕世。
“郎主如何得知那是冠族車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