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驚雷

她先進了書房，步履沉重地向書桌旁那個深棕色的背包靠近。那是一個程式設計師的標準雙肩包，做工精緻、用料考究，最為重要的是大大的夾層可以裝進筆記本電腦和所有配件。

而買下這個包的情形秦雪鷗至今還記得。一向節儉的王啟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雙肩包，可是一看到價格就猶豫了。還是秦雪鷗幫他拍的板：“就當我送給老公的禮物啦，大不了我這個月不買新衣服就是！”秦雪鷗花錢從不含糊，對於任何事物品質的追求早已在這個女人價值觀里紮根。對於秦雪鷗來說，東西可以不多，但是品質一定要好。對自己、對王啟、對小溪，甚至遠一些的親戚朋友，這個賺錢不多的女人從來都是捨得花錢的。

也正因為這樣，這個小家庭的每個角落，都流露出主人的品味；這個小家庭每個成員，走出去的時候，從不會有人懷疑他們的經濟能力。這一點從來就是讓秦雪鷗覺得驕傲，而讓王啟深感憂慮的。這是現代社會很多家庭都存在的夫妻之間價值觀衝突。問題可大可小，很多夫妻互相裝裝糊塗也能相安無事白頭偕老。可是，在另一些家庭里，價值觀衝突卻會隨着時間的累積漸漸發酵，最終變成摧毀整個家庭的炸彈。

這是幾年之後，遭遇家庭變故的秦雪鷗反思出來的。而那一晚走進書房的秦雪鷗來不及思考自己生活中與王啟的點滴裂痕，只是想探尋那個答案，哪怕那個事實會瞬間瓦解這個自信女人的全部意志。

秦雪鷗小心翼翼地找到一個方便打開拉鏈又不會讓背包位置發生任何變化的角度。她沒有開燈，書房裏僅有的一扇小窗投射進來樹影斑駁的月光和對面樓鮮少幾戶夜貓子鄰居家的燈光成了她能藉助的全部光源。可能是因為一直的暗適應作用，這些光源也能讓她看清背包主夾層的所有東西：一個A4大小的文件夾、一台筆記本電腦、一個裝電腦雜物的小桶包……背包里物品整理得井井有條，無不透露出主人的嚴謹。王啟就是這樣一個人，條理清晰、思路清楚、嚴格自律，這也許就是他在程式設計師這個競爭激烈的行業里一直能擁有一席之地，然後又通過自己的努力走上中層接觸項目和管理的根本原因。這樣嚴謹的一個人，有秘密會藏在哪裏呢？秦雪鷗邊輕輕拿出背包里的東西，一邊憑藉十年跟王啟共同生活積累的了解，尋找着通往真相最近的路。

這對於秦雪鷗這樣的女人來說，無疑是個大難題。她在生活中從來都是隨性的，包里東西亂七八糟，換下來不髒的衣服就堆在床對面的小柜上。有了小溪以後，為了督促女兒養成好習慣，秦雪鷗的這種隨意有所收斂，可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又哪能這麼容易改掉呢？秦雪鷗從來就不是一個心思縝密的女人，她特別不擅長察言觀色、透過現象看本質，也不屑於去看王啟手機翻王啟的私人物品。這也是肖玲經常不放心她，甚至調侃她的地方。可是這樣也好，王啟對這個大大咧咧的妻子完全沒有戒心，他怎麼也想不到，缺心眼的秦雪鷗會在某一個晚上，趁自己睡著了之後對自己的私人物品來一次徹底的清查吧。

文件夾里的項目資料一目了然：項目方案、市場調研表格、產品目錄和報價……整個項目資料按照規定的順序整理好，任何一個甲方看到這樣的一份項目資料一定會對這個公司和項目負責人產生信任吧？秦雪鷗打開文件夾細細查看着丈夫的心血，由衷敬佩的同時心裏也滋生出一股隱隱的悲涼。曾經親密無間的兩夫妻，居然要用這樣的方式來了解彼此。秦雪鷗搖了搖頭，加快了尋找的速度，畢竟一個人熟睡的時間有限，她不願意讓王啟看到自己形同鬼魅的一面。

很快，她把王啟的電腦包仔仔細細翻查了一遍，都是與工作有關的資料，完全沒有可疑。那麼，就翻翻王啟搭在電腦椅上的外套口袋吧。這是一件春秋季節非常普遍的深藍色條紋西裝，國際大牌用料和做工都毋庸置疑，特別的地方在於西裝衣襟右下方那個隱形內口袋。買的時候，秦雪鷗和王啟還為了這個口袋到底要不要打開有過一番討論。王啟覺得這個口袋沒必要打開，如果裝東西的話會顯得腰部臃腫讓衣服沒型。而秦雪鷗則認為這個口袋很別緻，只要不裝太大的東西外面是完全看不出來的。最終，在秦雪鷗的堅持下，王啟無可奈何地看着有些幼稚的妻子，睜大好奇的眼睛用小剪刀挑開隱形口袋。

秦雪鷗摸了摸那個隱形口袋，裏面有塑料包裝的觸感。伸手進去一掏，秦雪鷗感覺自己手心裏出現了一個五厘米見方的塑料包裝，心跳驀然加速，任何一個成年人對於這樣觸感，這個大小的事物大概都不會陌生吧。秦雪鷗一隻手撫着心臟，另一隻手緩慢地抬起來。昏暗的光線下，一片“岡本”品牌的避孕套出現在了秦雪鷗的視線里。

在秦雪鷗的記憶里，王啟雖然性格內向、少言寡語，在吃穿用度等生活要求從來樸實，但是對夫妻之間的私密之事卻是相當挑剔。從他們談戀愛到結婚就幾乎沒有用過避孕套，很多年前還因為兩個人都缺乏保護意識讓秦雪鷗意外懷孕不得不選擇人工流產。而正是因為這一次人為的流產，造成了婚後秦雪鷗第一個孩子的意外流產，意外流產住院時，秦雪鷗還查出了子宮內膜異位症，當時醫生告知秦雪鷗這個病最大的癥狀就是不孕。這些往事無一不在提醒秦雪鷗，王啟對避孕套的排斥是骨子裏的。後來的後來，秦雪鷗用盡了辦法都沒能改變丈夫的這一態度。最後還是秦雪鷗妥協，在小溪出生后的第45天去醫院，把一個名為“避孕環”的異物裝進了自己的子宮裏。

可現在，在王啟貼身的衣物里，居然發現了一隻避孕套，這代表着什麼呢？秦雪鷗忍不住捂着嘴哭了，丈夫的背叛已經躍然紙上，由不得這個一身傲骨的女人再心存僥倖。那麼，有魅力讓這麼排斥避孕套的王啟心甘情願用這個東西的女人到底是誰？她又藏在哪裏呢？秦雪鷗悲痛欲絕的同時感覺到自己的脊椎里升騰起強烈的鬥志，她一定要弄清楚，誰在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分享着她的丈夫！

對，王啟幾個月來從不離身的手機里一定有她想要的答案。

秦雪鷗坐了下來，平復了一下情緒，壓抑着整個胃裏的翻江倒海，壓抑着情緒的滔天巨浪。第二步，就是到卧室里拿出王啟的手機了。

看到了那隻避孕套的秦雪鷗感覺腳下的木地板有些虛浮，自己的雙腳就像踩着棉花一樣。她顧不得王啟隨時會醒的情況，徑直朝卧室床頭櫃走去。卧室里王啟的鼾聲均勻而有節奏，很多個夜晚，秦雪鷗就在這樣的鼾聲中半夢半醒，輾轉反側。

而此時的秦雪鷗異常清醒。她藉著小夜燈微弱的光線，打量着這個曾經深愛着自己、發誓要寵愛自己一生的男人。秦雪鷗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竟然看到這個男人的嘴角含着幸福和滿足的微笑，像個大孩子。悲哀從腳底一寸一寸升騰，讓她渾身顫抖淚如雨下。她發不出一點聲音，任由淚水在自己的雙頰滂沱。王啟的手機靜靜地躺在離這個男人的頭不過五十公分的床頭柜上，在秦雪鷗眼裏，這個沉睡着的黑色方形東西竟成了潘多拉魔盒，打開以後釋放出的邪惡將會把她、把這個家庭帶入萬丈深淵。

她顫抖着將手伸向手機，十公分、五公分……她覺得手機里似乎交替傳來兩種不同的能量。一種叫做吸引：到底是誰？一種叫做排斥：雪人，你從小就是這麼一副死牛脾氣。你裝裝傻不行嗎？肖玲的話言猶在耳。幾秒鐘時間，秦雪鷗覺得彷彿熬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最終，她還是選擇了快速拿起手機，轉身，回到了客廳里的沙發上。

她把手機放在不遠處，點燃了一支煙。靜謐的空間裏只剩下香煙一明一暗燃燒的光影。秦雪鷗抽煙很多年了，可她從不在王啟面前抽。因為王啟明確表示過不能接受，甚至還為秦雪鷗抽煙的事情跟她冷戰過一個月。於是家裏的廁所，樓下的小花園成了秦雪鷗和香煙秘密偷情的地方。兩年後，當秦雪鷗從兩人共同的朋友田影口中得知，王啟曾抱怨秦雪鷗經常躲在廁所里，拿着手機一待就是半個多小時，因此猜疑她一定是跟誰有染、跟誰聊天的時候。秦雪鷗只覺得脊背發涼。這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秦雪鷗第一次在客廳這樣的公眾地方大大方方抽煙，她竟然覺得身心都放鬆和愉悅了一些。

按下手機開鎖鍵，秦雪鷗開始嘗試各種密碼：王啟的生日，不對；小溪的生日，不對；自己的？不可能，還是試試吧，也不對。那麼，就試試自己和王啟生日的串聯碼吧。王啟曾經說過，用誰的生日作為密碼都不安全，但是用完全沒有紀念意義的數字又怕忘記，所以在兩人結婚的時候就商定了將兩個人的生日串聯起來形成的六位密碼。他們所有的銀行卡都用這個密碼。秦雪鷗的手機、郵箱也都是這個密碼。702410，密碼被解開了。秦雪鷗心裏百味雜陳。這個當口，還對王啟愛着自己這種幼稚想法抱有期待只能證明自己是只把頭深深埋進沙子的鴕鳥。

很久以後，當秦雪鷗發現自己手機還是用這個密碼的時候才幡然醒悟：用這個密碼，可能只是一種習慣，就像多年的婚姻，習慣了生活中、回家以後有這麼個人。與愛情無關，與忠誠無關。

打開微信，秦雪鷗迅速翻動，將所有女性的聊天記錄全部過濾了一遍，大部分都是工作上的交流，還有一些都是夫妻倆的朋友、熟人的問候或是聚會信息；再看看短訊，各種廣告信息幾乎霸屏；再看看QQ，同樣也是把女性聊天記錄過濾了一遍，都沒有任何的問題……轉眼間時鐘已經指向凌晨3點，卧室里鼾聲似乎小了些。秦雪鷗頹然放下手機，眨了眨泛酸的眼睛。難道沒問題？王啟口袋裏的避孕套只是一個巧合？要不幹脆把王啟叫起來，直接問問避孕套的事情？不行！他一定不會承認什麼，弄不好還會咬死秦雪鷗的不信任再一次爆發冷戰。最關鍵的是自己什麼實質性的東西都沒發現，這樣一攤牌等於就是告訴王啟自己已經懷疑他了，只會讓原本就謹慎的王啟更加小心，怎麼辦呢？不能打草驚蛇！是的，此時在秦雪鷗的眼裏，王啟已經是一條惡毒的狡詐的蛇。她再一次輕手輕腳來到卧室，把手機重新插上充電器，爬上了另一側的床。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當平靜的日子再一次延續，秦雪鷗和肖玲都快忘了自己看到的東西的時候，那個與秦雪鷗分享丈夫的女人卻赫然浮出水面，猝不及防地闖進了秦雪鷗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