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窗外
秦雪鷗捧着一本書，靠在飄窗一角靜靜地讀着。六頁窗的光線在斑駁的樹影下流瀉得溫暖而不刺眼。很多個早晨，她就是這樣一個人靜靜地喝一口咖啡，翻幾頁書，任由時光不緊不慢地過去；任由樓下急匆匆奔前程的男人、女人的身影從她的靠墊下掠過；任由猛然響起的汽車喇叭聲提醒她這個城市的人們，正在一種怎樣的快節奏中追尋自己想要的生活。
這種緩慢的節奏，是秦雪鷗一直嚮往卻從不敢輕易嘗試的。就在幾個月前，她也是那個匆匆往嘴裏塞一個雞蛋、提着牛奶、拎起皮包就衝進樓下人流中的都市打工族。那時的她清楚地知道，車子不僅為了代步，有時候它跟衣服一樣是為了撐門面而存在的。朝九晚五的工作，她不加班的時候也不至於早晨頂着魚肚白，晚上披着星光回家。賺着一份足夠讓自己餓不死，偶爾也能任性撈起一個限量版的LV或是GUCCI等奢侈品薪資的她，在很多人眼裏是一個陽光、開朗，永遠有花不完的精力，講不完的笑話和不會僵的笑容的女孩、女人。
除了極少數的人，她周圍的人都沒有發現，幾年前，這個女人的精力在短短的一周內似乎花完了，這個女人的笑話短短一周內似乎乾澀了，這個女人的笑容在短短的一周內似乎就凝固了。除了極少數人，大家也不會知道，這個女人，這個讓大多數人羨慕的開朗女人，正在強撐着她自以為強大的內心，每天扮演着最好的那個自己。現在的她，還是在盡心儘力地拚命工作，只是總會有一些瞬間，她的雙眼離開電腦屏幕，驀地失了神；現在的她，還是在挖空心思地講着各種各樣的市井故事、奇聞異談在大家的哄堂大笑中默默回到自己的電腦前，只是她的笑容，總是不能再深入眼底。現在的她，總會在夜深人靜，再沒有人看到她的地方，悄悄地發出一聲隱忍的嘆息……
四年前的8月，秦雪鷗永遠不會忘記那段日子。她提着行李輾轉京城學習和帶女兒大西北旅遊的那段日子。那些日子，雖然奔忙，笑容還是可以深入這個女人的眼底的。那時的她，有老實木訥，卻願意宅在家裏，願意把所有賺來的錢都給她們娘兒倆花的丈夫。有偶爾頑皮吵鬧，卻一直乖巧上進的女兒；有身體健康，積蓄豐厚到可以偶爾給她發發“紅包獎金”，補貼女兒小確幸的父母。
直到現在，她還很清楚記得自己那天是左手拖着行李，右手拽着女兒一路小跑出了機場。女兒好奇地東張西望，難免腳步有些遲疑，她只能回過頭催促着：“寶寶，出發的時候我們不是仔仔細細看過機場了嗎？現在就不看了好不好？我們快點出去，爸爸在外面等着呢。”秦雪鷗想着王啟那張越來越不耐煩的臉，皺了皺眉，不自覺又加重了拽女兒的力度。
“媽媽，你別那麼用力，我都有點疼了。來機場的時候看到的是那一邊，這一邊我沒見過啊，而且，你沒覺得我們離飛機很近嗎？離很多飛機很近欸！”
“好了好了，媽媽知道寶寶想看，可是今天爸爸在外面等我們啊，我們下次坐飛機媽媽答應你一定帶你慢慢出機場慢慢看好嗎？我們提前跟爸爸說好，讓他晚點來。”
“媽媽，你幹嘛這麼怕爸爸？以前你好像不是這樣的？”小溪皺起了眉頭，一副發現了重大課題的表情停下了腳步，“你是不是瞞着我跟爸爸吵架了？還是做錯了什麼事？”
女兒連續的兩個追問，讓秦雪鷗失了神。是啊，究竟發生了什麼呢？原本那個捨不得對她高聲說話的王啟，越來越不耐煩。這段時間更是如此，工作忙到回家說不上幾句話，一開口便是“累了，早點睡吧。”有一次躺在床上，秦雪鷗只是想湊過去跟他說上兩句悄悄話，王啟也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好像自己的妻子身上有病毒，要趕緊躲開的樣子。有很多個夜晚，兩個人雖然睡在一張床上，背和背之間的距離也足夠讓秦雪鷗被骨子裏的寒意折騰得整晚失眠。究竟發生了什麼呢？秦雪鷗不願深想，又一次用“也許是最近公司進了很多高學歷的新人，王啟這個好多年沒升過職的主任工程師感覺壓力巨大吧。”想到這兒，一絲笑容爬上了秦雪鷗的嘴角：“多少年了，這個死要面子的臭毛病就是改不了。壓力大跟我說說嘛，幫不上什麼忙說說也好啊。”回過神來的秦雪鷗目光再一次落在了一副好整以暇看戲的女兒身上。
小溪這個鬼靈精開口了：“媽媽，你剛剛是在穿越嗎？一會出神、一會皺眉、一會搖頭、一會笑的，還自言自語。媽媽，你得到李叔叔那裏去跟他聊聊了。”（李華是秦雪鷗的心理醫生，職場的女人無論拿着多麼微薄的一份薪水，總是會有一些人際關係、家庭紛爭的問題導致失眠。而心理醫生成了她們最貼心的那個朋友。秦雪鷗們總是願意隔段時間花點錢找他們聊聊，而不必擔心話題泄露引發更大的職場危機和家庭危機。）
“你是電視劇看多了吧？哪裏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秦雪鷗抬起左手看看手錶，“你這個熊孩子，又耽誤了六分鐘了，快走吧，爸爸在外面等急了。出去了十幾天，你就不想爸爸嗎？”
小溪終於露出了這個年齡的孩子該有的狡黠笑容：“好吧，我快點把這個送給爸爸的米糕拿給他，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小溪揚了揚手裏的袋子，加快了腳步。
秦雪鷗鬆開右手，寵溺地彈了彈鬼靈精的眉心：“這就對了，快走吧。”
飛機降落二十多分鐘之後，王啟終於從出口看到了妻子和女兒的身影。看着這對大美女和小美女，王啟不自覺有了一絲笑容，特別是看到女兒蹦蹦跳跳的活潑身影，這個男人眼底的溫柔似乎又深了一層。可是當他將目光轉移到身材高挑，有點微胖，神情中總有一絲抹不去稚氣的妻子身上時，那層溫柔卻似乎凝固了，嘴角的笑容也凝固了。
“爸爸，爸爸！”女兒的呼喊讓王啟回過神來，他展露了禮貌的笑容，看着妻子點點頭。一把抱住撲上來的女兒。“王小溪小朋友，你想爸爸了嗎？”
“想了！可是爸爸，怎麼我們去大西北這麼久，你都沒給小溪打電話。你不想小溪嗎？”
還沒等王啟回答，耳邊又響起了連珠炮“媽媽說你是工作太忙了，看，這是我在蘭州給你買的米糕。可好吃了。媽媽說放久了會變壞的，你快嘗嘗吧。”
“爸爸，我看到了玉門關，原來就是一堆土，還讓我們走了好遠。”
“對了，還有青海湖。媽媽帶我騎單車，那個湖大的像海一樣……”
王啟順手接過秦雪鷗手上的行李，一手抱着女兒，一手拖着行李，時不時低頭跟女兒逗樂取笑。秦雪鷗不遠不近地跟着。這樣的一家三口走出機場的身影，落在很多人眼裏都是值得艷羨的吧。只是秦雪鷗眼裏那層疑惑，更深了。她甚至感覺，在這樣的畫面里，自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甩了甩過肩的長發，秦雪鷗笑自己是不是又想多了。加快腳步，跟上了父女倆。
“媽媽，媽媽……”浴室里傳來鬼靈精一聲尖過一聲的呼喚。秦雪鷗停下把臟衣服往洗衣機里塞的動作，一邊回應着鬼靈精一邊快步往浴室走去。路過書房時被書房裏的煙味熏得皺了皺眉頭。王啟斜靠在電腦椅上，嘴裏還吐着煙霧，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思考和煙霧的世界裏，對女兒的呼喊完全沒有反應。秦雪鷗又皺了皺眉：“怎麼了，王小溪？是不是又忘拿浴巾了？跟你說過多少回洗澡之前什麼都要準備好，大人有大人的事情，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不要老麻煩別人。”
“哎呀，知道了。人家就是有點暈機嘛！”小鬼頭轉了轉眼珠，從浴室里伸出紅撲撲的臉蛋，扮了個鬼臉想矇混過關。
“少跟我來這套，王小溪我告訴你，以後你喊破了嗓子我都不會理你，你就光着出來吧！”秦雪鷗佯怒地把浴巾往鬼靈精頭上一扔，浴室門“嘩啦”一聲關上了。裏面若隱若現地傳來了一陣童聲“每次都這麼說，呵呵！”“世上只有媽媽好……”秦雪鷗忍不住笑出聲來，搖了搖頭，心想：聰明伶俐到這種程度的小女生，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
“王啟，中午我們吃什麼呀？這些天我們不在家你做了飯嗎？家裏還有菜嗎？”秦雪鷗沒有再往洗衣房走，而是轉身進了廚房，沒話找話地想找丈夫聊聊。等了半天都沒等到書房裏的回答，她看着空空如也的冰箱，眸色深了一深，轉身往書房走去。王啟還保持着剛才的姿勢，旁若無人地抽着煙。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秦雪鷗知道王啟一定沒有聽到自己叫他。這個男人就是這樣，心裏在想什麼從不願意跟她說，很多時候，秦雪鷗覺得比自己大五歲的王啟更像個孩子，需要自己在生活中照顧他，甚至時刻察言觀色，關注他的感受的孩子。可是更要命的是，自己猜他的心思總是猜不太透，問他也不說。其實，秦雪鷗心裏真挺累的。可是想想從前王啟對自己的好，想着最初看到自己時王啟眼睛裏的光芒，她只能把這種累生生吞進肚子裏。王啟是愛自己的，只要這一點是肯定的，秦雪鷗覺得什麼坎兒都能一家三口牽着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