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醜陋無罪
綠孔雀魔妖,還沒墮落成魔前,是孔雀族的笑話。
小時,她頂着胖嘟嘟的麻子臉,奶聲奶氣地問阿娘,為什麼阿愁叫莫愁呀。
阿娘說,阿愁,莫為自己的長相而發愁。
有一句話,阿愁的娘親說不出口,就是醜陋無罪。
醜陋真的無罪嗎?
那為什麼阿愁總聽見族人喊她阿丑呢。
那為什麼沒有夥伴願意陪阿愁一起玩耍呢。
那為什麼阿愁的阿姐有收不完的鮮花,而自己出門被石頭砸呢。
於是,阿愁躲在樹洞裏,邊淌着眼淚,邊吃甜甜的野果。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阿愁長大了,而阿娘逐漸老去。
阿娘臨終前,送給阿愁一朵綠茶花。
阿娘說,阿愁,在阿娘心中,跟綠茶花一樣漂亮。
阿愁知道,阿娘在說假話。但是,阿愁勤修木系法術,努力保持綠茶花的原樣。
阿娘死後,將阿愁託付給阿姐。
阿姐是白孔雀妖,憑藉著清純脫俗的美貌,嫁入王侯世家。
阿愁不停地安慰自己,只是換了個地方,吃甜甜的野果。
可是,醜陋終究有罪。
姐夫醉酒,侵犯了阿愁,卻誣告阿愁主動勾引他。
阿姐打了阿愁一巴掌,罵阿愁下賤。
沒有一隻孔雀妖相信阿愁,幫着阿姐和姐夫,唾罵阿愁。
潮濕的地牢裏,阿愁抱着阿娘的綠茶花,渾身上下都痛。
疼痛尚未褪去,恐懼開始侵襲。阿愁被綁在木架上,聽着柴火堆旁的孔雀妖,大聲喊着,燒死阿丑,快燒死阿丑。
阿愁不想死,阿愁不想死,阿愁不想死!
阿愁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許久許久,阿愁感受不到烈火焚燒的劇痛,就悄悄地睜開眼。
那是阿愁第一次見到魔王之下的素衣使者。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子都指的是素衣使者,狂且便是阿愁了。
素衣使者說,阿愁以後叫阿仇,仇恨的仇。
於是,阿愁變成了魔妖阿仇,和綠茶花一樣漂亮的阿仇。
阿仇拆散了阿姐和姐夫。
阿仇拈起木系法術,殺死當年所有喊着要燒死阿丑的孔雀妖。
可笑的是,孔雀族聽着阿仇楚楚可憐的哭泣,皆相信阿仇的謊言,認定兇手另有其妖。
美麗才是無罪的!
對,美麗永遠無罪。伏魔妖塔第七層,綠孔雀魔妖緩緩地站起身子,掐了瞬息訣,撿起綠茶花,重新戴在髮髻上,又變回那個和綠茶花一樣美麗的阿仇。
“見過阿丑的,統統得死!”阿仇發出猙獰的笑容。
霎時,伏魔妖塔化為廢墟,眾魔妖突破減弱的封印,紛紛逃竄。
伏魔妖塔外,西樓率領鳥族國主、兔族國主、熊族國主、狼族國主、虎族國主,加強封印,務必鎮壓住青丘浦的沼澤之下的兩層十惡不赦的魔妖。而簫長老發射加持了傳語訣的煙火彈,向紅棠書院的教授五系法術的老師求救。
至於留淵上神,騰起無色雲朵,雙手環胸,細細觀察一番,發現這些逃跑的魔妖,要麼被阿棠、金盞等一行小妖打散了魔力,要麼本身的魔力已被清心訣清除了大半,不足為懼。
他伸伸懶腰,隨意拈起秋水長天,在伏魔妖塔方圓千里,結成水界,攔住魔妖的去路。又嫌棄魔妖聒噪,令他無法利用神識傾聽伏魔妖塔的動靜,便使了千里冰封,凍住魔妖。
留淵上神那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僅僅消耗丁點神力。而西樓與五大國主,妖力大減,氣喘吁吁。這就是神族與妖族不可逾越的鴻溝。
“多謝留淵上神的幫助。”西樓打起官腔,態度謙恭,禮節到位,彷彿他與留淵上神並無宿仇。
“不謝,畢竟妖族是阿棠的娘家。”留淵上神展開溫潤如玉的笑容。
“留淵上神,孤不得不提醒一句,阿棠尚未出嫁。”西樓咬牙切齒道。
“一千年很快的。哦不,阿棠還有六百五十年就滿一千歲了。”留淵上神再次展開溫潤如玉的笑容。
西樓惱怒,卻在發現那伏魔妖塔廢墟之中遲遲不見阿棠的身影時,收斂了情緒,掐了瞬息訣,準備前往。
“一隻綠孔雀魔妖,阿棠尚能對付。”留淵上神阻攔道。
“這隻綠孔雀妖是孤親手抓捕的,魔力不可小覷。”西樓皺眉道。
“昆崙山上,白玉麒麟。青丘國主不會懷疑麒麟聖祖的實力吧?”留淵上神掐了傳語訣,輕笑道。
“此話當真?”西樓若有所思,掐了傳語訣,問道。
“除非麒麟聖祖想吃五十年的雞。”留淵上神第三次展露溫潤如玉的笑容。
伏魔妖塔廢墟下的麒麟聖祖,驀然打起寒顫。
想起剛剛的經歷,麒麟聖祖確實需要多打幾個寒顫,五十年的雞差點就要塞進他那可憐兮兮的胃裏。
若不是他急中生智,狠狠地咬破阿棠的手指,拚命地吮吸令腸胃翻滾的鮮血,瞬間變幻出麒麟聖祖的原形,將阿棠、金盞、夜凝煙、凌天、容青、秀靜牢牢地護在身下,那麼這輩子都要對着留淵上神溫潤如玉的笑容,細思極恐呀!
其實,麒麟聖祖的原形,依舊是渾身雪白、鹿身馬蹄。只不過,可愛的小獸模樣消失不見,長成高大威猛的神獸。
“蘇蘇,你怎麼長大了?”阿棠軟軟糯糯地道。
“給老子閉嘴!”麒麟聖祖無法忍受這麼娘里娘氣的名字,惱道。
只見麒麟聖祖站起身子,抖一抖雪白的毛髮,邁着優雅的步伐,緩緩地朝綠孔雀魔妖阿仇靠近。
阿仇沒有上過學堂,不認識麒麟聖祖,也就感受不到麒麟聖祖逐漸逼近的強大氣場。
“投降,還是認輸。”麒麟聖祖冷嗤一聲。
“蘇蘇,這兩個詞的意思一樣。”阿棠沒心沒肺地笑道。
“給老子閉嘴!”麒麟聖祖咆哮一聲,地動山搖。
首先,阿仇召喚出藤蔓,將麒麟聖祖死死地纏繞,甚至加持木刺,鑽入麒麟聖祖的皮毛。
“不自量力!”麒麟聖祖掙脫開藤蔓,毫髮無傷。
接着,阿仇拈起百花齊放之木系法術,千百朵如巨型黃鐘般大小的綠茶花,齊齊綻放,將麒麟聖祖重重包圍。
“蘇蘇,你不要被吃掉了……”阿棠聽見綠茶花叢中傳來吧唧吧唧的響聲,帶着哭腔,喊道。
“給老子閉嘴!”麒麟聖祖大怒,踩着枯黃的綠茶花瓣,甩了甩身上沾染的花粉。
然後,阿仇不死心,摘了一瓣髮髻上的綠茶花,擱在唇瓣上,吹奏起《長恨歌》。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殘敗的綠茶花瓣,隨着婉轉動聽的歌聲,立即復活,散成紛紛落落的芬芳雨。
“阿棠,快捂住鼻子和嘴巴。”麒麟聖祖光顧着叮囑阿棠,自己吸入不少,頓時全身酥軟無力。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曲調在繼續,凄凄楚楚。雨聲則由淅淅瀝瀝轉為噼里啪啦,呈現滂沱之趨勢。芳香也更加馥郁,已經不是簡單地掩蓋口鼻即可抵擋,可以滲透皮膚的每一個毛孔。
妖力薄弱的金盞、夜凝煙、凌天、秀靜皆中招,暈倒在地。容青勉強拈起秋水長天,在四周結起水界,隔絕了毒香。
唯有阿棠在月華裙臨時撐起的保護膜里蹦躂着,感覺新奇。
“阿棠,接下來靠你了。”麒麟聖祖倒下之前,不甘心地嘆道。
阿棠鮮血里的神力實在微弱。麒麟聖祖的力量才恢復了十分之一。再加上毒香的侵襲,被迫變成麒麟小獸。
“蘇蘇放心,阿愁不是壞魔妖。”阿棠甜甜地笑道。
又是蘇蘇,老子討厭這個娘里娘氣的名字。麒麟小獸嗷嗚一聲。
“你怎麼知道我原來的名字?”阿仇質問道。
“阿棠聽樓哥哥講過阿愁的故事。”阿棠輕聲道。
爾後,屏氣凝神,掐起六月相思淚。對,是相思淚,不是相思雨。阿棠在樊素的指導下,進一步強化了此法術。
臨近黃昏,千朵萬朵淚花,或來自西王母瑤池,或離開了青丘國弱水,藏着淡淡的心事,無法傾訴。結果,一層層堆積,終究決堤,傾盆而下。
正如那《長恨歌》所唱,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樊素說,阿棠的六月相思淚,若練習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必然打敗對手,成為下屆妖王。
不過,阿棠現在的妖力,令阿仇勾起類似草莓有點酸有點甜的回憶,足夠了。
“阿愁,阿棠的朋友也是阿愁的朋友。”阿棠向癱坐在地、泣不成聲的阿仇伸出小胖手。
阿仇無動於衷。
“阿愁,醜陋無罪。阿棠認識月老哥哥,也長得很醜,還把小盞嚇哭了。但是,阿棠和夫君哥哥很喜歡月老哥哥。月神姐姐也會愛上月老哥哥的。”阿棠主動去牽阿仇那冰涼的手指。
“醜陋無罪……”阿仇喃喃道,摘下髮髻的綠茶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全然不知自己又返回了麻子臉、水桶腰、大象腿的奇醜模樣。
“在阿棠心中,阿愁像綠茶花一樣漂亮。”阿棠將阿仇抱在懷裏,像留淵上神溫柔地哄着阿棠睡覺般,輕輕地拍着阿仇的背部。
驟然,一團猶如硃紅色的海棠花般嬌艷的烈火,射向阿仇的身子,正是火鳳拈起的天焚。
“阿棠,小心他。”阿仇灰飛煙滅之前,瞟了一眼火鳳,又望了望戴着半邊銀面具的留淵上神,在阿棠的耳畔低聲笑道。
阿棠瞪了一眼火鳳,哇哇大哭。
“阿棠,魔妖的內丹早已被自身的魔氣吞噬,死後只能魂飛魄散。”留淵上神將阿棠攬入懷裏,語調低沉。
“阿棠不許。魔妖也不全是壞的。”阿棠泣道,眸光堅定。
“好,我們一起努力。”留淵上神親吻阿棠的額頭,淺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