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似故卻新的人(二)

第七章:似故卻新的人(二)

見到李峻是個偶然,但這個偶然讓她看清了一切。

眼前的人是與過往有所不同,言語、行為與眼神都不一樣了,但這和別人口中的痴傻卻毫不相干。

少女的心安穩下來,行進中的身體也不自覺地離李峻近了一些。

“你住在裴家堡嗎?”

“嗯,哦...也不是常住,我是外來之人嘛!”

“噢!”

“我兄不任平陽督護了嗎?”

“哦?這你也知道?”

“嘻...,略有耳聞,不過也無所謂了,沒了官職也沒什麼可惜的。”

“嗯...你說的沒錯。不過,我這丟了記憶也挺麻煩,就像這官職,就知道官沒了,怎麼丟的就想不起來了。”

兩人邊走邊看,邊看邊閑聊着,一路之上竟也聊了許多話,真有一番老友重逢的感覺。

在別人看來,這是兩名要好的年輕人在閑逛,而閑逛的這兩名年輕人的心中,卻有着彼此的心事。

不知不覺中,兩人走到了長街的盡頭。

在一家麵館的門口處,一個怯生生的童音傳了過來:“賣花了,新摘的鮮花,誰來買呀?”

李峻順着聲音望去,一名七八歲模樣的小女孩正蹲在街邊,身前放着一個不大的竹籃子,籃子裏放滿了採摘的野花。

花束擺放整齊,含苞的或是盛開的花朵都露出在籃子外,色彩鮮艷。

李峻沖身側的裴瓔示意了一下,幾步走到小女孩的面前,蹲下了身子。

“二郎哥哥,您要買花嗎?”小女孩見到李峻,嫩聲嫩氣地問。

李峻伸手輕捏了一下小女孩的臉蛋,笑着問:“小茹,你個小丫頭不在家裏獃著,怎麼跑出來賣花呀?”

小女孩用小手揉了揉粉嫩的臉蛋,神情有些低落地回答:“娘親病了,小茹想賣了這些花,換些錢給娘親醫病。”

聽了這話,李峻略一皺眉,輕聲地問:“你爹爹請醫了沒有?抓了葯沒?”

小茹搖了搖頭:“爹爹去莊裏的穀倉了,說是今天有糧要運,都要過去的。爹爹說,等忙完領了工錢,就去請醫給娘親看病。”

李峻聞言,口中埋怨:“自己的老婆都病了,還瞎忙活什麼?莊子裏就有人醫病,還非等什麼工錢?”

說出了這話,李峻立刻知道自己埋怨的有些自以為是了。錢對於身為李家莊少主的他是不愁,但其他人卻是未必,小茹家更是求而不得。

李峻略帶歉意地望着小女孩,繼續問道:“小茹,你哪裏採的這麼多花呀?”

小女孩用手摸了摸籃子裏的花,眨着眼睛回道:“我今天清早到河灘的野地處採的,那裏有好多漂亮的小花。”

李峻揉了揉小女孩的頭,口中說道:“小茹以後可不能一個人到河灘去玩,那裏危險,有大灰狼的呀!”

說著話,李峻張開雙手,做出張牙舞爪的樣子。

“咯咯...二郎哥哥竟騙人,山上才有大灰狼,河灘如何會有?”

小女孩見李峻的樣子,原本憂心的小臉上露出了笑容。

李峻笑着說道:“哦,是嗎?哥哥忘記了,是山上才有大灰狼。可河灘會有外人經過,小茹再不要一個人過去了,知道嗎?”

小女孩很乖巧,懂事地點了點頭。

李峻看了看頭頂的日頭,估算了一下時間,轉頭問向小女孩:“你過來賣多久了?吃過飯沒有?”

小女孩沒有作答,只是嘴裏咽了一下口水,有些羞澀地搖了搖頭。

李峻嘆了一口氣,單手將小茹抱起,另一隻手拎起了地上的花籃:“這花兒哥哥都買了。走,哥哥請你吃面。”

說話的同時,李峻衝著裴瓔抱歉地笑了笑:“會不會耽誤你的事情?”

裴瓔笑着搖了搖頭,跟着李峻一同走進了麵館。

見李峻到來,店中的小二忙不迭地招呼着,並快速地擺上了幾碟時令小菜。

這家麵館是江霸所開,也是租用李家的房產。但李家覺得江霸為人忠義,又是李家大郎的舊部,只是象徵性地收取了少量的鋪租。

店是江霸的婆娘在打理,店中的夥計也都識得李峻。

不多時,三碗加了肉醬的熱面便端了上來。

望着眼前香噴噴的肉面,小茹咽了一下口水,但依舊拘謹地望着李峻,並沒有伸手動筷。

裴瓔心疼地拿起竹筷遞給了她,口中柔聲道:“快吃吧,二郎哥哥請你吃的。”

小女孩聽了這話,望了望裴瓔,又轉頭望向李峻:“小茹...小茹謝謝二郎哥哥,小茹不餓,小茹想把這面留給娘親吃。”

李峻疼愛地摸了摸小茹那滿是稚氣的臉蛋,點頭誇讚:“小茹真是個孝順的孩子。這樣吧,你的那碗留給娘親,哥哥的這碗給小茹吃。哥哥剛吃過飯,哥哥不餓。”

說完,李峻便將身前的面碗推了過去。

小茹先是遲疑了一下,見李峻肯定地點着頭,便拿起筷子大口地吃了起來。

小女孩吃的很急,應該是真的餓了。李峻看在眼裏,心裏覺得有些疼。

在後世,這樣大的孩子就像溫室里的花朵,無時無刻不享受着父母的寵愛。那些孩子從來不會知道饑寒交迫是什麼,也不明白什麼叫朝生暮死。

然而,眼前的這個孩子,這個只有七八歲的幼兒,卻過早地承受了生存的艱辛,承受了本不該她所承受的一切。

或許,小茹也有自己的夢想,而她的夢想在能活下去的現實中,就顯的微不足道了。

“慢些吃,慢些吃”

“喝一口湯,這小菜也好吃,吃點小菜。”

看着狼吞虎咽的小茹,裴瓔一邊說著,一邊將自己碗中的肉面撥給了小茹。

裴瓔出生在一個富足的環境,貧苦之事她聽說過,也親眼看見過窮苦之人,但如此近距離地與一個為生存而困苦的孩子接觸,她還是第一次。

過了一會兒,一名年輕婦人提着菜籃走進了麵館。

見到李峻,年輕婦人趕忙將菜籃放下,走上前施禮:“少主,您什麼時候來的呀?”

婦人打量了一眼裴瓔,又看到吃面的小茹,笑着說道:“呀!小茹也在呀!是二郎哥哥請你吃面嗎?”

小茹的嘴裏正吃着一大口面,沒法說話,只能用力地點着頭。

李峻站起身,望向對着年輕婦人:“秀嫂子,你就別和江霸學了,什麼少主少主的,叫我二郎就好了。”

說著,他指了指正在吃面的小茹:“嫂子回來的正好,小茹的娘親病了,老吳在穀倉忙活沒來得及請醫。我想求嫂子幫忙去請個醫,給小茹的娘看看病。我這裏有些錢,不夠的話再尋我要。”

李峻將身上的錢袋子解了下來,遞給了江氏。

江氏手上推着錢袋子,口中急聲說道:“少主這是做什麼?醫個病還能用您的錢。再說,我和小茹她娘相熟,家裏的也和吳鵬關係不錯,都是一個莊裏的,這點錢我還是花的起。”

李峻將錢袋子塞到江氏的手中,笑着說道:“秀嫂子可說錯嘍,小茹的花兒賣給了我,所以呀,這可是人家小丫頭的錢。”

“今日,我就託大叫您一聲二郎。能在李家莊安家,真是大夥的福分,我替小茹她娘謝謝二郎了。”

江氏捧着沉甸甸的錢袋子,看着吃得滿臉流汗的小茹,又看了看一臉笑意的李峻,心中頗有感慨。

“丫頭,等下你和嬸嬸一起回家,以後不許再到河灘了,知道嗎?

李峻沒有說什麼客套話,只是笑了笑,轉頭囑咐着正在吃面的小茹。

“嗯...嗯...”

小茹鼓着油膩的小嘴,用力地點着頭。

回去的路上,裴瓔一直在偷眼望向提着花籃的李峻。感受到了裴瓔的目光,李峻轉頭笑望了回去。

“小茹家是逃難來的外鄉人,住在庄外,租種了李家的地。”

“嗯,能看出來,裴家堡也有避難的人。”

“小茹家租的地不多,收成也就好不到哪裏,也就夠餬口罷了。她父母會在莊裏做些雜活賺些錢,生活挺不易的。”

“嗯...”

裴瓔理解李峻的做法,這是在做善事。

李峻留意到裴瓔投來了讚許的目光,笑了笑。隨後,他的笑中有了無奈。

“你相信命運嗎?”

“嗯?命運?相信吧?”

裴瓔回答得不太確定,如果她真的相信命運,此刻就不會出現在這裏。她來這裏就是不想憑命運來決定人生,她要自己決定未來。

“為什麼如此問?你信嗎?”

對於裴瓔的問題,李峻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其實,每個人都應該是一樣的,但每個人真的就不會一樣。”

李峻停下來腳步,望着身旁的裴瓔。

“每個人都希望能得到公平,可公平又是什麼呢?公平只是弱者最後的一點祈望。如果連這一點祈望都沒有了,那也就只能相信命運了。”

裴瓔略有羞澀地回望着李峻,眨着眼睛想了想:“你適才不是給他們公平了嗎?”

“有嗎?”

望着裴瓔揚起的臉,李峻有一種想要捧起的念頭。

這個念頭以前有過,但卻是另外一個人的臉。

“嗯,我覺得有。”

其實,對於李峻的話,裴瓔能聽懂一些,但也有不解在其中。

她覺得生而為人,命由天定。

為官,為將,或富或貧,這都是命中注定,但真的只能信命嗎?

至於公平,裴瓔也不清楚這世道是否有公平,或許是有吧?

但無論是懂還是不懂,此刻的裴瓔想到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身邊這個人是受傷得了大病,但和她聽到的傳言毫不相關。

還是那個李家二郎,還是自己心中喜愛的二郎哥哥。

失憶是真的,也忘記了她這個婚約之人,但這有什麼關係呢?

相比那些素未謀面就廝守終身的人來說,裴瓔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因為她記得二郎哥哥,也喜愛這個丟了記憶的李世回。

如此想着,少女的嘴角彎了起來,眼中有了羞澀的蜜意。

不知不覺中,兩人走回到了李家坯綢鋪的門前。

裴瓔有些戀戀不捨,正在不知該如何告辭之際,一名男子迎面跑了過來。

男子來至近前,在李峻的身邊低耳了幾句。

裴瓔沒有聽到男子的話,只是聽到了李峻的疑問:“抓他幹什麼?”

隨後,那名男子又說了什麼,李峻“哦”了一聲后,轉頭望向對裴瓔:“對不起,家裏有點事要處理,今天就不能再陪你了。”

剛一轉身走了幾步,李峻發現自己手裏還拎着花籃。

“裴兄弟,這花籃送給你,算是當做見面禮。”

李峻將花籃遞到了裴瓔的手中,看了看裴瓔的裝束,笑道:“能認識你,我真的很高興,希望我們還能見面。”

這個時代,男女之間的相約是件有違常理的事。

李峻知道裴瓔是女兒身,不過多打探對方的身世,是怕給對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可以不在意流言蜚語,但那會污了女孩的聲譽。

在這個守舊的世界,女人的聲譽比命還重要,重生后的李峻一直很注意這方面的言行。

裴瓔捧着花籃獃獃地站在街面上,望着遠去的背影,她覺得自己的臉上像要燒着了。

就在剛才,裴瓔從李峻的眼神中看出了異樣,裴瓔覺得自己的女扮男裝似乎已經被李峻看穿了。

沒錯,李峻的目光掃了一下裴瓔的胸前就笑了。

他為啥要笑?

那笑不像是男人與男人的交流,倒有一絲看破一切的得意。

如果二郎一早就識破了,那她豈不是像個傻子一樣在裝模做樣嗎?

“希望我們還能再見面。”

這是在向我邀約嗎?既然知道我是女子,還如此邀約,這是要私會嗎?

裴瓔固然也希望能再見面,但李峻的這句話還是讓少女的心激蕩起來。

一時間,少女竟懷疑李家二郎是否真的失憶?還是根本就在哄騙她?

諸多的心思讓裴瓔恍惚了起來,站在那裏怔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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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駝煙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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