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仰天大笑出門去
第8章仰天大笑出門去
唐智不愧在奧格美做了近二十年的高管，把所有的一切看得通透——事情的發展果然全都如他所料。
調查組一行人匆匆返美，隨後奧格美總公司發佈全員信，聲明“中國區創意總監張秉文由於違反公司規定，在金水投資媒體投放項目一事上產生嚴重決策失誤，對公司造成重大經濟損失”，並同時公佈了處理結果——辭退。
這封全員信寫得語焉不詳，並沒有披露所謂“違反公司規定”的細節，反而對三千萬的重大損失大書特書，想來也是覺得以“越權行事、隱瞞不報”的罪名辭退一個服務公司十多年的大區創意總監太過離譜。
經過這樣的春秋筆法掩飾，起碼可以騙騙不知事情真相的圍觀群眾，維護一下他們心中“公正、嚴明”的公司形象，至於騙不住的那些人，早就把什麼都看透了。
隨後，就是胡玉書上躥下跳地監督張秉文進行業務交接，調整項目組人員構成和客戶劃分，並以大區副總經理的身份逐個面見客戶和媒體，梳理合作關係。
台灣人那儒雅的形象和彬彬有禮的言行，倒還真博得了一些不知他底細的人的好感。
台巴子一路以勝利者的姿態展示在同事們面前，彷彿他憑藉著一己之力，將張秉文這個吃裏扒外的蛀蟲、碩鼠、毒瘤從公司清除了出去。
除了貶損張秉文，另一個他頻頻宣揚的事情是，有他胡玉書的英明領導，中國區肯定能夠再創佳績，到時候不但辦公環境、下午茶點、差旅標準等都會有所提高，大家的薪資福利自然也會上漲。
總之，空頭支票已經許了厚厚一沓。
既然是要走的人了，張秉文也懶得再理這個真小人，只是冷眼看着他小丑一樣上躥下跳。
可始終把一切看在眼裏的劉經武卻早就忍不住了，單純的小夥子並不懂複雜的公司政治，在他看來，要不是眼前這個奸詐小人的舉報，自己的老大怎麼可能會被總公司辭退？
現在老大被搞走，他天天這麼得瑟地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不是欠揍是什麼？
要不是大伙兒攔着，小夥子早就讓胡玉書知道了什麼叫做“憤怒的鐵拳”。
三個月的交接期轉眼即過。
這天，張秉文斜靠在鬆軟的老闆椅里，雙腿懶散地疊架在寬大的辦公桌上，雙眼緩緩掃過自己空蕩蕩的辦公室，往常睿智的眼神一時間像是失了焦距。
終於要跟這間待了十年的屋子說再見了，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閃現：
硬木辦公桌有一處傷痕，那是有次跟唐智聲稱要提高創意部的管理強度，自己懟了他幾句，氣得老頭子摔了煙灰缸。
右邊牆上那個不倫不類的海賊王塗鴉，是自己有次過生日，躲過了飛向臉上的蛋糕，第二天設計組的幾個混小子就着牆上的巧克力和果醬的痕迹，嘻嘻哈哈給畫下來的。
路飛旁邊的那首長詩，是文案組不服設計組在自己辦公室“留念”，專門寫了裱上的，那幫黑心的混蛋還以為自己看不出來，詩里藏了“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幾個字。
辦公桌背後是一整面照片牆，每個新加入創意部的小夥伴都有一席之地，哪怕走了也不會被摘掉，照片現在已經密密麻麻貼滿了一牆，可自己記得每一個人的名字，對他們的位置都清清楚楚。
……
“老大，走啦，大伙兒等着你一起去吃散夥飯。”
門外響起劉經武的聲音，罕見地沒有把辦公室的門拍得“嘭嘭”山響。
“好，這就出來。”
張秉文懶懶地應了一聲，把雙腿從辦公桌上移下來。
挺直腰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張秉文再次環視辦公室一周，深吸一口熟悉的空氣，心中吐出淡淡的兩個字：別了！
開門，迎面是劉經武，還有他身後十幾個男男女女，不同的臉上有着同樣的鬱悶和不舍。
張秉文一笑，撥拉着劉經武的頭髮：“幹嘛啊，一副被欠薪三個月的表情？馬上吃飯去呢，都高興點。”
還是沒人吭聲，一雙雙眼睛望着張秉文，做着無聲的挽留。
劉經武抬頭，頂着被揉得亂糟糟的頭髮，聲音帶了哭腔：“老大……”
張秉文仰天抽了一下鼻子，笑道：“告訴你們啊，等會一定放開了好好吃。這頓可不錯，威斯汀的海鮮自助餐，我跟老頭子勒索來的。請神容易送神難，這頓得讓他放點血。”
“哎呀呀，這麼多人來給張總送行啊？”
人未到聲先至，卻讓眾人齊齊皺了眉頭。
胡玉書邁步走了過來，笑容還是一貫地和煦：“幹嘛都哭喪着臉啊，大家應該開心點，預祝張總早日另謀高就、大展宏圖才是啊。”
然後轉身面對張秉文道：“張總，早晚也是要走的，就別戀棧了。這麼多人堵在辦公區，影響也不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煽動大伙兒做什麼事呢。”
張秉文哪會聽不出他話里的諷刺，不過此刻正在感動之中，也懶得計較。
他一手攬着劉經武，另一手不住招呼後面的同事，一邊走一邊最後一次看看公司的各個地方，只顧留戀眼前景象，理都不理胡玉書一眼。
可惜，這種無視在胡玉書眼中卻被解讀成了示弱的表現，他精神一振，發揚起了“宜將剩勇追窮寇”的風格，繼續朝着張秉文喋喋不休。
“也罷，張總再走走看看吧，這一去，再回來的機會可就不多了。不過話說回來，張總在奧格美十幾年苦勞總還是有一些的，偶爾過來參觀學習也還是可以的。”
媒介部、影視部、客戶部……
一個個部門依次走過，不少人看到張秉文過來，連忙起身打着招呼，隨後就加入了張秉文身後的巡遊隊伍，想陪着這個掌管創意部十年的、公司最聰明的大腦再走一程。
眼看隊伍越來越長，除了提前去酒店的，幾乎所有還在公司的人都加入了進來。
當然，後端的財務、人事等幾個部門礙於胡玉書的面子，沒人敢參與。
隨着張秉文身後的人越來越多，胡玉書的臉色也越來越黑，他原先覺得創意部的人給張秉文送行還情有可原，畢竟是他們的直屬領導，很多人也是多年的下屬，可沒想到其他部門也參與了進來，一派浩浩蕩蕩的樣子。
胡玉書本來是想以勝利者的姿態把張秉文“押送出境”的，而此刻，他陪在張秉文身旁，倒像是個伺候領導視察的秘書。眼看走到了公司大門，如果就這麼讓張秉文昂首挺胸地走出去，他胡副總經理的面子可就被打得稀碎了。
想到這裏，胡玉書皮笑肉不笑地道：“呵呵，張總就放心吧，你雖然離開了，但奧格美中國區也將會迎來一個更加輝煌的新時代。”
然後想起什麼似的，故意加了一句：“還有，別忘了帶好屬於你的東西。張總的工卡已經上交了，落下什麼再回來拿也麻煩。”
這就是在明着趕人了，而且暗含着最好別再回來的意思。
張秉文聞言淡淡一笑，終於轉身正面對上了胡玉書，上上下下把他看了個通透，像是兩人今天才第一次見面。
胡玉書暴露在張秉文目光之下，忽然身上掠過一陣寒意，感覺自己像一隻被毒蛇盯上的青蛙，毫無防備地暴露在了獠牙之下。
良久，張秉文終於開口：“胡總，你真的覺得，在廣告公司職位很重要嗎？”
胡玉書一愣，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張秉文笑了，笑容燦爛而無聲，像是聽到什麼最可笑的笑話。
公司前台旁邊，是一個佔據了半個牆壁的榮譽陳列架，張秉文前行幾步走過去，伸手拿下一個獎盃，朝胡玉書晃了一晃：“艾菲獎，來自瑪記漢堡‘隨時隨地吃不夠’項目，我拿下的……”
“長城獎，POOP手機‘把偶像的聲音裝兜里’項目，我拿下的……”
“還有龍璽獎、金投賞、虎嘯獎……還有這個你們當寶貝一樣供在最高處的，金獅獎。”
張秉文手指陳列架上的獎盃，口中不停回憶着參評項目和獲獎經過，一個個金燦燦的獎盃晃得胡玉書眼暈，“胡總，你看，我馬上就要走了，奧格美再也沒有了我的職位。可將來，無論是在客戶還是同事的口中，這裏傳頌的依然會有我的名字。”
胡玉書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爭辯道：“這些……這些不是你個人的榮譽，是創意部同事們共同努力的結果！”
“沒錯！可是你口中的創意部同事，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我招聘過來的。是我，給他們入職培訓；是我，陪他們熬夜奮戰；是我，和他們共享榮譽……在他們眼中，我是夥伴、是戰友、是大哥，可從來不是什麼‘領導’、‘總監’！”
“姓胡的，好好對待這班兄弟們吧……如果你滿腦子只是當領導有多麼威風，最好還是回後端對着那些賣耗材、修空調、收垃圾的更加合適，起碼他們在鄙視你的時候不會唾棄你的無知。”
“哈哈哈哈……”
大笑聲中，張秉文邁步走出奧格美中國區分公司的大門，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