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8
三天後,傍晚,依舊在書房。
還是同樣的地方,但出現在這裏的人卻換了一個。
原不為慵懶地靠坐在書案後面,姿態很是散漫。但站在他對面的人卻不敢因此有一絲一毫的放鬆。
這人一身青底白紋的布袍,頭髮用同色的布條束起,相貌端秀,身形瘦弱,一雙眼睛卻極為有神。
左眼下還有一道長約半指的傷痕。
“蕭太醫特意找到侍衛,避開其他人秘密求見孤,所為何事?”
原不為饒有興緻地打量着他。
蕭致整理了一下袖擺,大禮下拜:“微臣是來向殿下請罪的。”
原不為挑起眉:“哦?”
見他這副不緊不慢、從容自若的模樣,蕭致卻吐出一口氣,神色放鬆了幾分。
“……果然,殿下已經知道了。”
那天原不為突然衝進沅芷閣,蕭致自認為已經做出了最周全的應對。
只是在關鍵時刻不動聲色地引導了一下其他人的思路,還耗盡手段,誤導其他太醫的診治結果出現偏差,誤以為此毒並非長期□□,而是不久前太子才在大長公主府中招的。
至於為何只是緩解而不是根治?
如此厲害的毒,一下子就解決,實在招人懷疑,又會讓幕後那人心生不滿……
他自認為自己的應對已經足夠妥帖細緻,但事後回想之時,總有幾分不安。
直到這幾日在府中撞見秦墨。
——他那一臉彷彿在懸崖邊緣掙扎的絕望之態,可實在不像是一個“忠心耿耿,幫助太子排除隱患,從而立下大功”的心腹應該有的。
以對方的武藝,在蕭致走近,同他打招呼時,居然都沒有反應過來。可見其心神恍惚到了何種地步。
將自己這幾日來的心中所想一一剖明,說到此處,蕭致搖了搖頭。
“實不相瞞,這樣的人,微臣的確見過,不過卻是在賭場門口。那些輸光了錢卻還不甘心,掙扎着還想要翻盤的賭徒……大抵就是如此了。”
那一刻,蕭致突然明白了那份不安從何而來,也猜出了秦墨的情緒為何如此反常。
——幕後之人既然鐵了心要加害太子,又豈會只找他這麼一個因為毒術高明而被中途被綁上船的人?想來,除他之外,至少還有一個比他更值得信任的人,就潛藏在太子身邊,作為監視。
除了行為鬼祟的秦墨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一切頓時說得通了。秦墨若是真的乾脆利落背叛了幕後之人投靠太子,又怎會是那樣焦躁不安的神態?
“微臣當日輾轉反側,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這一切都是太子殿下佈下的局。而微臣,大概已經落入局中,那些自以為高明的小手段,想來殿下早就看在了眼裏,可笑我卻不自知。”
蕭致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還不動聲色地恭維原不為一把。
“微臣惜命,怕死,為了不被太子殿下主動找上,只能先一步來找殿下了。”
說完這些,他便重新垂下頭,沉默站在原地,一副任憑太子殿下處置的樣子。
書房中沉默片刻。
“原來是秦墨那裏露了形跡。不得不說,你比孤想像的還要聰明許多。”
原不為突然開口,露出幾分欣賞。
他拿起桌案一角的一疊摺子,遞到了蕭致面前,任由對方隨意翻看。
只是,此時的蕭致絲毫沒有為太子表露出來的欣賞而興奮。他翻閱着那一疊摺子,越看越是后怕,冷汗都流下來了。
這裏面竟然全是關於他的情報,從小到大,事無巨細。而最令蕭致心悸的是,調查出這些東西,是在三天之內。
這背後所象徵的意味讓人心驚。
想來若是他沒有主動找來,再拖延一兩日,等待他的就不是安靜的書房,而是黑暗陰森的牢房了。
原本還有一些不為人道的小心思,此刻也都盡數收斂了。
看了眼太子那雙從始至終平靜異常,沒有一絲一毫真實情緒流露的眸子,蕭致嘆了一口氣,選擇徹徹底底地臣服。
“太子殿下想要知道什麼?微臣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牆頭草是沒有好下場的,既已作出決定,他便毫無保留,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原不為。
與秦墨一開始就是幕後之人培養的細作不同,蕭致是在半年前才被拉入伙的。
他出生小官之家,本是原配之子,在父親另娶繼妻之後,便倍遭打壓陷害。原本有着天才之名,卻數次在科舉之前出現種種意外,導致科舉不順。最後一次,甚至直接破了相,差點斷了腿。
而這些所謂意外,自然都是人為的。
識破這一點之後,蕭致看似心灰意冷,自暴自棄,放棄了科舉,身邊果然沒有那麼多意外針對他了。
他卻不甘心如此,始終在尋找機會。
幸而他有一個醫術極為高明的外祖父,因為對繼母的警惕,自小他便勤練醫術,在無與倫比的天賦加成下,蕭致年紀輕輕便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一次宴席間,他抓住機會,以高妙的醫術救下了突發疾病的慶郡王。
隨後的事情就簡單了。
在慶郡王的推薦下,加上蕭致本身亦有真材實料,他得以進入了太醫署任職。
而他那位繼母所出的弟弟,卻在青樓尋歡作樂之時突發疾病,至今還癱在床上。繼母也因此以淚洗面,纏綿病榻。
——正如蕭致身上的意外並非巧合,這對母子的下場當然也不是巧合。
相較於醫術,他的毒術更為高明。
只是說到這件事,蕭致卻搖了搖頭:“當初我還是太過衝動,難免留下了一些破綻……”
因此,當被人捏着證據找上門時,蕭致不得不答應了對方的要求。哪怕是給太子下毒這樣足以抄家滅族的事。
不過,他也留了一個心眼,一直企圖抓住對方的蛛絲馬跡,找機會反抗。
原不為點點頭,表示理解:“被告發給弟弟下毒,倒霉的是你一人;而給太子下毒,即便被發現,也是全家一起遭殃。是我,我也選後者。”
他這理所當然的口吻,讓蕭致都怔住了。
說得好有道理,他竟無言以對。
只是,太子殿下說這話時,難道全然忽略了他自己就是被下毒的受害者嗎?
況且——
“殿下不覺得我的做法太過、太過……”說到這裏,蕭致都猶豫了。
原不為卻接了下去:“太過惡毒?”
蕭致點點頭。
在這個父為子綱,親生兒子告發父親都要先挨一頓板子的時代,蕭致的思維與做法,的確算是驚世駭俗了。
原不為所出身的世界,禮法規矩固然沒有如此森嚴,但也同樣會譴責這樣的行為。只可惜,原不為本就是一個異類。
“我可是做過比這還過分得多的事……”
心中暗道一聲,原不為搖搖頭,目光里流露出幾許諷刺。
更何況,他現在的這個身份,那也是青史之上弒君殺父的千古暴君啊。
儘管原不為什麼都沒有說,但蕭致已經從他這副神態中明白了什麼。
他便也沖原不為露出一個笑容。
經過一番堪稱推心置腹的交談,兩人好像有了一種無形的默契。或者說,是蕭致單方面認為的默契。
他也就不再藏着掖着,直說道:“殿下身上的毒,就是我創造出來的方子,也只有我知道該如何解。”
說著,便提筆刷刷刷寫下一道藥方。
似乎一點都不擔心原不為卸磨殺驢。
原不為接過他遞來的藥方,卻沒有細看,只是隨手收到一邊。
“不急。我現在對你手中的毒方更感興趣。”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看向蕭致,“要是有已經配好的毒,那就更好了。”
蕭致隱隱意識到了什麼,目光中流露出幾許驚訝:“殿下,您是要……?”
書房裏燭火幽幽,躍動的燭光照亮了青年冰雪般疏淡的眉目,映照在他幽深如墨的瞳孔中。
“噓……”
一根修長的手指抵在唇邊,他倏然一笑,疏淡的眉目間,突然多出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