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魂

勾魂

那僧人漂到此岸,踩着竹篙,從水裏走上實地。一步步邁得極穩,彷彿走在平地上。身形不見半點顛簸。

交錯的蘆葦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淡青色的僧袍和發亮的光頭。

行到岸邊,僧人撥開交錯的蘆葦,終是於雪白荻花中,露出全容。

如果說先前左玟還有心吐槽一下李磬的話,到看見僧人面容的那一刻,她也想不顧讀書人形象的喊一句:菩薩下凡了!

但見那僧人,丰神色澤,形容端莊。膚色晶瑩如玉,白的發光。

眉心正處一點胭脂痣,長得不偏不倚,恰是吉祥。更顯出眉秀而長,鼻挺而直。淡色薄唇微微上揚,莊嚴祥和。

眼梢細長,像是沒全睜開。褐色的眼瞳,澄澈如水。透出一種神佛那般的悲天憫人。

他信步走來,一手持檀木佛珠,一手握着根繩索。

待走到目瞪口呆盯着他滿眼驚艷的李磬和左玟身前,他雙手合十。溫聲言,“阿彌陀佛。貧僧優曇,見過二位施主。”

僧人的聲音極是清澈祥和,似一汪清泉洗濯人心的浮躁。

左玟二人都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虔誠,被帶入了節奏。做了個合十禮,

“德陽李磬/左玟見過法師。”

優曇微微含笑,道,“敢問二位,前面可有座城隍廟嗎?”

左玟半側過身,以手指了指右後方聳立的山巒,道,“沿着此路去,行不過二里地,雙峰山下就是城隍廟。”

不等優曇開口,李磬接口道,

“大師是第一次來德陽縣嗎?可有下腳之處?在下的家就在德陽縣城,家母甚喜佛理,大師若是不嫌棄……”

他的態度很是熱切。畢竟在妖魔鬼怪橫行的世界裏,結識一個看起來就很厲害的大師意義是非凡的。

李磬邀請的話還沒說完,蘆葦後面卻驀然傳來一聲響徹雲霄的哀嚎。

“大師啊我知錯了……求求大師放了我吧——別再走了嗚嗚嗚……”

左玟、李磬:???

少年的桃花眼瞪圓了,看向了毫無波動的年輕僧人。

好奇地問,“這聲音是?”

優曇看上去並沒有因為哀嚎聲有絲毫波動,那雙清凌凌的眸子無悲無喜,目光與左玟對上,似是頓了一頓。

方扯了扯手中繩子,溫聲作答,

“是另一位鳳棲山的施主。”

鳳棲山離江對岸約三十里路,因山林密集,常有小股匪患。官府也遏制不去。

一個精瘦的人影隨着和尚介紹的聲音跌跌撞撞從蘆葦里沖了出來,跪倒在幾人跟前。

見其人,兩手被繩子捆着,全身濕漉漉往下淌水,像是剛從江水裏游出來。一張發黃的麻子臉,神情好不凄慘,狼狽至極。

“大師我知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放了我吧……我真的沒力氣再走了……”

李磬看着那人的臉,眨眨眼,“瞧着有些眼熟……像是去年縣通緝令上懸賞三十兩銀的——王大餅子?”

跪在地上的精瘦男人一抬頭,麻臉兇惡,眼露凶光,怒吼,“個斑馬娘的,這明顯的特徵也記錯!勞資是王二麻子!大餅子是我鍋!”

李磬撇了撇嘴,帶着一股子富貴人家的清高,不以為然道,“都是三十兩銀子,有何差別。”

左玟:……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認錢不認人?

優曇靜靜看着眼前這一幕,待王二麻子大怒要爬起來找李磬麻煩的時候,方才提了提手中繩索。

他沒說話,地上的王二麻子跟着繩索的動靜抖了一下,乖乖趴着不敢動。

但聽得平和的嗓音響起,道,

“阿彌陀佛,施主當真知錯了嗎?”

王二麻子連忙道,“知錯了!知錯了!大師你就饒恕了我吧……”

優曇微微頷首,“善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能迷途知返,着實可喜。”

聽這意思彷彿是要放人?

左玟皺了皺眉頭,忍不住出言道,“大師還請三思。”

王二麻子也跟左玟是一樣的想法,驚喜道,“大師這是肯原諒我了?我王二麻子對天發誓,絕對不會再做劫道的勾當!”

優曇又看了左玟一眼,微笑垂眸。在王二麻子期許的目光中,緩慢地,搖了搖頭。語聲還是那般溫柔祥和,道,

“佛祖可以寬恕王施主回頭是岸,但律法不可。待貧僧處理完私事,將施主送到德陽縣衙,自會放了施主。還請施主多忍耐幾日。”

王二麻子:……

露出絕望的神色。

左玟瞧着王二麻子的臉色,又看看優曇平靜如初的神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不知為何,看這個氣質如佛的和尚一臉祥和地說出把匪徒送官的話,竟有種莫名的喜感。

心覺這位大師,倒是個眼慧心明的妙人。

便推了下旁邊的李磬,提議道,“優曇大師為德陽縣除害乃是大義。我們身為縣裏的秀才,也不能無所作為。今有馬車,不妨送上一程?”

李磬聞言毫不猶豫地點頭贊同,“玟弟說的是。”

他們兄弟兩個說話,讓地上的王二麻子聽見了,霎時抬起頭激動道,

“馬車好,馬車好!我願意跟着二位去縣衙自首。不用等幾天了,讓大師去處理他的私事,我今天就去自首!”

王二麻子積極的態度讓左玟都有些好奇了,這到底是遭受了什麼才能讓鳳棲山的劫匪這般積極主動的自首啊。

見兩個秀才都很熱心幫忙,王二麻子也自己也強烈要求,優曇和尚有要事去做,便應下了。

一行人走到馬車邊上。眼看着優曇要告辭,那王二麻子臉上的喜色都蓋不住。

不想就在他要爬上馬車之時,優曇問了聲,“左施主,敢問此去縣衙需要多久?”

左玟想了想,答,“約摸一個時辰。”

那僧人點點頭,看向王二麻子,微微含笑,目光甚是慈悲。

左玟還當他要說出什麼勸導人向善的佛理,正期待着,卻見那和尚一個手起刀落——不,是一個刀手劈在王二麻子後頸。動作利索至極。

手落下,再抬起,王二麻子已經暈了過去。

“大師!您這是……”

兩個秀才都驚呆了,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後頸,覺得涼颼颼的。

優曇把人捆了,扔上馬車。隨後雙手合十,對左玟二人施了一禮。道,“阿彌陀佛,一個時辰后王施主自會醒來。如此,就煩勞二位施主了。”

目睹了大師打人一幕的兩個文弱秀才,咽了口口水,連忙回應,“不麻煩,不麻煩。大師甚是體貼。”

“對對,應該的,應該的。暈了好,我兄弟二人省心了。”

和尚笑容祥和,未有絲毫改變。清凌凌的眼卻是看向左玟。

被他凝視兩息,左玟的呼吸都有些小心翼翼了。一雙桃花眼眼角淡淡紅暈,似是情深。看着和尚,故作淡定地問,“大師為何這般看我?”

優曇眸微垂,溫和道,“左施主魂思不定,近幾日當少出門為好。”

說罷,便抬起右手。食指豎直,余指稍稍彎曲。在左玟迷惑瞪大的眼中,將食指輕輕點在了她的眉心。

那手指纖長,極是溫暖。一碰即走,又回復成雙手合十的狀態,施了一禮。

隨後大步跨出,按照左玟所指的雙峰山的方向而去。

空氣中留下淡淡的檀香味,左玟動了動鼻尖,還想喚優曇。卻見他的身形在朗朗天日下竟是虛幻起來。好像一步走出,人已踏出了百步。幾息功夫就看不到人影了。

“大師……”

“真是有法力的高僧啊!”李磬感嘆完,想起和尚之前的話,對左玟道,“玟弟,你一定聽大師的話,這幾日好好待在家,就不要外出了。”

左玟也有點心虛,她自己什麼情況自己最清楚。自是點頭應下不提。

二人便上了馬車,一路直行到德陽縣衙。把醒來的王二麻子交給官差老爺,又說了大致情況。因他二人的秀才功名和李家在縣裏的地位,官差縣老爺都沒有為難他們。把事情說清楚,就和和氣氣地放他們回去。

倒是三十兩的賞銀,需得過兩日核實了身份上報后再發。左玟也和李磬說好了,屆時領了賞銀,便拿去城隍廟還給優曇大師。

從縣衙出來,已經接近日暮了。回家裏用了晚飯,左玟以外出一天累了為由,回了自己的卧房。

她心裏也沒底,唯恐自己今晚出了什麼岔子,想着也好留下些言語,不至於讓李氏太難過。

坐在桌前,良久才寫下一封信箋。封好了信,便壓在枕下。自己也和衣躺在了床上。

但是久久不能入眠。

睜着眼睛,聽得外面更夫打過了落更,打過了二更。

近子夜,又聽見了鑼和梆敲擊的聲音。

一慢兩快。

“篤篤——咣咣——”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三更天了……”左玟無聲呢喃一句,好像突然來了睡意。眼皮子撐都撐不住,大腦混混沌沌,一下子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她好像是睡著了,又好像沒睡着。神思如在水裏浸泡,浪里沉浮。一下高,一下低。

恍惚中,似是聽見兩個人對話,凄凄嗚嗚又不怎麼聽得清。

“邪門了,這書生的魂怎麼死活勾不動——”

“老爺說了,今晚要直接勾了他的魂去填生死簿的空缺,咱們可不能失手!”

“官爺我還就不信這個邪!咱們一起上——”

……

“嘶……不好,她身上有佛門法印——”

“放屁!明明是純正的道家法力!”

“是佛家!”

“是道家!”

“佛——”

“道——”

床榻上就是睜不開眼的左玟:……

她不知道什麼是佛是道的,就知道今天城隍廟的高香是白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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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精都是科舉路上的絆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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