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婆娑夢境(四)
夢中硝煙漸熄,容安的都城兗都在長公主的命令下重新打開,迎入流離失所的百姓,以及避難到千里之外的新帝——這一年,長公主十五歲,其一母同胞的弟弟,也就是從前的太子,如今的新帝,十歲。
姐弟兩人入主慶明宮,成為容安王朝的新主宰。
容安王朝姓姜離,長公主閨名月明,姜離月明。王朝傳承十五代,到姜離月明父皇這一代,身為帝王卻醉心尋仙問道,終年不理朝政,不見外臣,連後宮女眷並子嗣兒女也一概不見。
在姜離月明記憶中,父皇的形象似乎總是矇著一層煙火,看不分明——甚至,身為嫡公主,她總共沒見過父皇幾次。君父在上,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有須沒須,通通不清楚。
作為女子,能不能見到父皇對她而言其實並沒有什麼分別——起碼,在及笄出嫁前都應該是這樣。見不見到父皇,她都是驕傲的嫡公主,衣食無憂、榮華富貴。無數的世家子弟,也像她不認識父皇一樣不認識她,但都對她充滿了沒來由的愛慕。只要到了年紀,母后自然會給她選一門極好的親事。在宮裏,眾星拱月;嫁出宮,依舊是被人供若神明。
可是,人生有時候並不會按照既定的軌跡行進。
十二歲,姜離月明偷偷溜出宮,大約是上元佳節時候,四周都是紅通通的燈籠,火光透過工筆描繪着人物花鳥的燈籠皮,顯現出朦朧且溫暖的色彩。摩肩接踵,擠在人群中,個子不高的姜離月明踮着腳,才勉強看得到前方的景緻——
有燈——這是自然——有雜耍百戲、有零嘴攤位、有一條河,河上有橋,橋下有船,船上有人。
擠了一身大汗出來,姜離月明隨着人群涌到橋上,一邊用袖口擦了汗,一邊伸着脖子往橋下瞧,還沒看得分明,咿咿呀呀的聲音就先傳進了耳朵里。
姜離月明睜大了眼,驚奇地發現,船上的人,穿着寬大的衣裳,袖子長長的,一抖一揚,配合腰身舒展,看起來彷彿仙子——不是仙女,雖然隔得遠,但姜離月明還是認出來了,這個一臉粉彩的美人,是個男子。
之所以說他美,是因為姜離月明恰好在他仰頭的時候看見了他噙着光彩的眸子——四周燈火雖然許多,但一點一點的閃爍終究不能連結成片,一同抗衡沉沉的暗夜,在無邊的深沉顏色中,他,是不一樣的形容。
看得入了迷,其實姜離月明並不知道他在唱什麼——多年以後知道是崑曲,《牡丹亭》,原來奼紫嫣紅開遍那一折——只是覺得他嗓音彷彿一汪山泉,淙淙;又彷彿金石,錚錚。自有一股勁道在,和通俗的唱法不一樣。
看他的身量,也不過十五六歲吧?男子,腰骨硬,他身段竟然能夠這般柔軟,且腰際不盈一握——姜離月明回過神來,往自己腰上一箍,臉頰微燙,近來母后頗在意她的飲食,每一餐,桌上都擺滿了各種吃食,回去之後一定都要撤掉——乳豬、羊羔……都不吃了,哪怕它們鮮美噴香——算了,少吃一點好了……
正想着,周圍卻躁動起來,姜離月明豎著耳朵聽,戲謔嘲諷的說辭兼并着微微的咳嗽聲傳進耳朵里,她便明白了——在她晃神的這片刻,底下唱戲的美人出了紕漏,正唱到“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眾人聽他嗓音圓潤,正要鼓掌喝彩,卻被一陣連續不斷的咳嗽掃了興緻。
“技藝不精,好不知羞!學人家遊船賣藝!”
“不成不成,註定不是個角兒!”
“還是那邊的碎大石好看……噴火也有趣……”
眾人各自嘟噥着走開,所評論的都只是那幾聲咳嗽,全然沒人記起先前的唱腔精妙。
這下子,橋上倒是不擠了,姜離月明心頭也空落落的,看看遠處的花燈,看看橋下的船,她也想走。那個美人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和暗夜融為一體,讓人看不分明,也沒什麼好看的了。
正要走,姜離月明卻聽見“啪”的一聲響,立馬折回去,趴在橋頭,分明看見一個矮胖的男人甩着鞭子,一下一下,實實在在地落在了美人身上,打便打,嘴裏還罵罵咧咧,“兔崽子,空有一身好皮子,嗓子卻這麼不濟,養你做什麼?不如推到河裏溺死乾淨!”
知道他有好身段還這麼下死手地打!姜離月明心頭髮急,張着口正要吶喊,卻看見那美人身子一晃,像是真的馬上就要跌到河裏。
別死!
猛地往前一撲,姜離月明竟凌空,越過了橋面,圓滾滾地朝河面砸去。
這回,該她死了。
閉眼,耳邊風聲呼呼的,很快,下墜的感覺便消失了,預料中的疼痛並沒有傳來,她也沒聽見撲通落河的聲音,更沒有周身濕冷,反而,腰上溫熱。
睜眼,對上那雙亮亮的眸子,姜離月明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咚——咚——
“咳咳,你沒事吧?”美人將她扶穩,鬆手,轉過身去咳嗽了兩聲。
“沒……沒事……”姜離月明獃獃地應答。
“她沒事,你有大事了!”旁邊那個矮胖的男人滿臉的橫肉都顫抖起來,用鞭子柄端捅了捅美人的胳膊,“兔崽子,不唱戲,要去做雜耍了?!兩三丈高的東西落下來,就生生用手去接?老子養你這個賠錢貨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瘸了兩隻胳膊,你這樣的,一文不值,只好送到南館裏去!”
美人背對着他們,抿緊了唇,不說一句,像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辱罵。
姜離月明便更心驚,仔細看他垂在身側的胳膊,無力極了。他的胳膊……真的因為接住她,斷了嗎?
他可是能把袖子舞得那麼好看的仙子啊,怎麼可以斷了胳膊?
“不准你賣他!”姜離月明眉頭擰起,對矮胖男人怒喝。
“喲,哪家的崽子,輪得到你說話?壞了我的財路,沒找你家賠償就是大爺我行善了,你還敢指手畫腳?信不信連你一起賣了!”男人冷笑,看着眼前這個穿着男裝的“少年”,他走江湖這麼多年,從沒走過眼,錯不了,這個,分明是個丫頭——看這儀態,跑不了是個大家千金,趁着上元節偷溜出來湊熱鬧罷!這樣的,他招惹不起;但這個賠錢的掃把星,必須得趁早發賣了!
“本……我……”姜離月明本想擺出公主身份,但想到出宮時候鄧公公的叮囑,睜圓了眼,改了口,“我說不可以就不可以!”
矮胖男人不耐煩,鼻子裏哼了聲,道,“你當你是誰啊?不準?好啊,你出錢買了他,隨你怎麼處置!”
原來只需要錢就可以救這個美人啊……姜離月明鬆了口氣,錢嘛,太容易了,全天下的錢都是她家的……摸摸身上,卻撲了空,原本掛在腰間脹鼓鼓的錢袋子不知到哪去了。姜離月明心裏沉了沉,抿唇,良久才支吾着說,“我的錢掉了……你去太師府拿錢嘛……”太師是她的先生,去先生那,一定可以拿到錢。
“瘋了!”男人以為被戲耍,更加惱怒,把她往旁邊推了一把,“太師府是我能去的?怎麼不說去國庫里拿錢?滾滾滾,算我倒霉,前頭有個台階,你趕緊下船上岸回家找你爹娘吧!”說著划起了船,要趕緊把這燙手的山芋送走。
船開了,那美人便逕自坐在船頭,看着船舷劃破水面,劃破流動的月色。安靜極了,他面上沒有一點波動,彷彿所有的事根本與他無關。
她便也坐下——她不習慣乘船,站不穩——坐到他身邊,小聲道,“對不住,我把錢弄丟了。”餘光里瞥見他僵直地垂着的胳膊,心酸得眼淚都快滾出來。
“無妨。”美人輕輕搖頭,微嘆了一聲,“反而,我該謝謝你。我不值錢的,買下也是吃虧,謝謝你動了為我破費的心思。”被轉手賣了許多次,每一次都被買家拘着晝夜不休地唱戲,唱到他發不出聲來,別人以為他這輩子都不能再唱了,便再次賣掉。他有時候真的希望自己不能再唱了,成為毫無價值的貨物,索性被賣到見不得人的地方,徹底沉淪下去。
反正都是暗無天日,在哪裏,都一樣。
他的身子,乾淨,也是受苦;不幹凈,也是受苦。
誰在乎?反正他自己是無所謂了。
“不不不,你唱得那麼好,宮……全天下的人都沒有你唱得好!”看着他清冷到絕望的眸子,姜離月明的淚珠子瞬間就滾了出來,握住他手,說,“不要讓他賣了你,你又不是可以被賣來賣去的貨物!”
手背上一片溫熱,美人忽然笑了,輕輕推開她手,“我確實是貨物,不過很不幸,我不值錢。”
越笑,越凄涼。
上岸的地方馬上就要到了。
姜離月明急得直搖頭,心頭狂跳,鼓點似的,不,她不能就這麼走了,不能讓美人就這麼被賣了!
急中生智,她忽然想起,脖子上還掛着一塊如意鎖,金的,還鑲了兩顆紅寶石——母后在佛前許下願心求來的,保她康寧。
這應該夠買下美人了吧?
慌忙扯斷繩子,站起來,勉強穩住身子,將如意鎖塞到那個凶神惡煞的男人手裏,“這個……應該很值錢!你不要賣他!”
她一起身,船便在水面上盪了盪,男人本來又想發作,低頭一看,手裏這金燦燦的東西還閃着兩點紅光。掂一掂,分量不小。這便極好了——這崽子,是他花三兩銀子買來的;這金鎖,怕是不止三百兩!就知道這丫頭是富人家的傻閨女!今夜可是行了大運了!
“得嘞!這傢伙是你的了!”男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
船靠攏台階,他便把美人推向姜離月明,“走吧,跟了這個主子,未來可有你的好日子過了!”
美人怔了怔,還沒從突然發生的事中回過神來……她,真的買了他?用那麼珍貴的寶物……買了他這個一文不值的下等人?
渾渾噩噩上岸,兩人並肩站在岸邊,看船划走。月光之下,兩張面孔都獃獃的。
良久,姜離月明先開口了。
“你胳膊……疼嗎?”她愧疚極了,忍不住伸手去扯他袖子,想看看他胳膊到底傷成什麼樣。
咚——一樣東西從他袖口裏滾出來,砸在地上。
撿起來一看,姜離月明認出是一把匕首——其實也不算,至多是一枚狹長而單薄的黑鐵片,邊緣處被磨得光亮而鋒利。
美人怔住,之前,他一直想用這準備了許久的東西,殺掉當他是畜生的販子,然後自殺,卻不想,遇見了她。
遇見了她……大概自己就不用死了吧?
良久,美人回過神來,雙膝一彎,跪在地上——胳膊還是垂着——道,“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姑娘,以後你就是我的主子了。我一生忠於主子,若有違背,不得好死!”
姜離月明驚了一跳,趕忙扶起他,“你看出我是女的了?”
美人垂下眼,點頭,“很好認。”粉雕玉琢的面容,還有耳垂上的耳環眼,根本藏不住她的身份。
“哦,我還以為自己裝扮得很好……”也垂頭,姜離月明絞着手指。
“……也沒有那麼好認,還是扮得挺好的……”看她很失望的樣子,一時間,他竟對自己拆穿她有些愧疚。
接下來便是久久的相對無言,唯有月華靜靜地淌在兩人身上。
咚——咚——
忽聽得鼓樓上的梆子響了,姜離月明一拍腦袋,叫了聲“不好!”
“我得趕緊回家了!被我母……母親發現了,非打死我不可!”說著就要邁步跑開。心裏慌張,不知道鄧公公還在不在狗洞後面接應,說了只等她兩個時辰,現在……要是母后發現了,他們倆都得完!
容辭樹心頭一緊,追着她背影問,“——不帶我嗎?”
她邊跑邊回頭答,“我家……沒法帶你進去!再見,你好好照顧自己!”
“嗯!”容辭樹慌忙答應,心頭突突亂跳,見她背影馬上就要消失在燈火闌珊處,又趕緊問,“——你叫什麼名字?”
明明已經知道她是女子,還是身份高貴的女子,不應該問她閨名,但還是很想知道,這個從天而降,落到他懷裏,然後將他從無盡的黑暗中拯救出來的,仙女,叫什麼。
“姜——”她聽見了,剛喊出一個字,忽然記起鄧公公的叮囑:千萬不可泄露身份,匆匆改了,“姜——月——明,你呢?”
江月明?他小心地將這個名字收藏起來放在心裏——他想當然地認為是“江”,一來,因為姜離是國姓,原本姓姜的人都改了姓;二來,與她相遇,在江心。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然而——
下雪了。伸手,輕柔的雪落在掌心,很快就消融成一點水澤。
不是秋月是冬月,不是有情似無情。
“我叫——容、辭、樹!”已經看不見她了,他才敢大聲喊出來,自己那卑微又輕浮的名字。
不應讓她聽到。
但又希望她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