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

再見

京城,空城。

最先攻進皇宮挾持一眾文臣武將、後宮嬪妃的人是非衣。

非衣留在北理國一年,平時訓練士兵騎射。他與李培南有約定,待到時機成熟,他需帶領從外公手上借來的十萬騎兵,再加上原世子府降卒一共十三萬人馬,衝著華朝皇庭殺來。

李培南早在一年前的犯關之戰中,將親信兵力三萬人拱手送與他,其目的就是要他助力成事。

非衣接到李培南的傳信,驅動大軍趕往華朝,正值華朝人馬結集完畢后開赴西疆之時。

華朝皇庭只餘三千羽林衛,背後是整座空城,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非衣先派太上皇在位時的老臣進宮去勸降,再轉告羽林衛,不久后就有兩支更剽悍的蠻夷軍攻來。聽聞星夜兼程趕來的李家盟軍是左州、白木州總兵府時,羽林衛不得不放棄抵抗,紛紛繳械投降。

只因那兩支人馬,上了戰場向來嗜血殘忍,車戰馬戰衝殺起來所向披靡,連以前坐鎮首縣的李培南,都不願輕易去捋他們的虎鬚。不久前,兩州人馬為搶苗蠟族戰利物資而廝殺,其剽厲風骨、慘烈戰況傳回皇庭時,也引得皇庭無端慌亂幾分。

如今兩州人馬,夥同李培南二十萬騎兵一齊從西疆湧來,怎能不讓孤城空朝恐慌。

非衣不費多大力氣就收服了整座皇庭,出乎眾人意料的是,他並沒有擁兵自立為王,而是等着父王及兄長一行人歸還。

雖說皇權本就是李家人所放,但真正攻克到朝堂時,非衣卻不得不考慮眾臣子的顏面。祁連太后見運勢已倒,將她新立的傀儡小皇帝留在後宮中,封閉了宮門,打算以死抗爭。其餘未降的文臣武將,只得層層坐在宮殿外,用肉身結成屏障,也在無聲抗議非衣的逆行。

非衣料想到了太后的應對,隨軍帶來了祁連雪。掌燈后,宮苑內外懸挂素紗燈籠,祁連雪不懼黑,屏退隨侍,一人進入宮殿面見太后。

太后的容貌瞧着已經衰老不少。盛年失夫、暗慕皇叔芳心空許、幼子夭亡、宮廷傾軋、家族指責……她經歷了種種艱難,缺乏能支撐她度過困厄的臂膀,慘淡結局怎能不讓她心傷。

聰慧的祁連雪是朵解語花。她在太后寢宮留宿一晚,儘是給太后講解北理國的趣聞,談及北理的女子活得自在洒脫,無需背負過多的責任。還有一隻只的白熊,會在冰河上游結隊走過……

太后最後懂了祁連雪的話,嘆道:“小雪勸哀家放手,去北理散散心,哀家細心想想,也確實沒精力再去角逐宮闈了,不如依了非衣的意思,退位讓賢,去享清福。”

不管是宮廷傾軋導致心倦,還是無力抗爭現有的局面,從第二天起,祁連太后就以新帝名義放詔下去,將皇位交付給了鎮南王李景卓手上。她聽從非衣的安排,坐上鳳輦一路風光地移居華麗莊園中,帶着養子過起了清閑日子。

非衣不曾虧待她,贈予豐厚財物。再承諾待父王歸廷,另有封稱及賞賜。

第二個趕回京城帶兵嚴陣以待的人是李培南。他將兩州總兵府人馬留在城外,自己的親隨軍擺在城門內,手提蝕陽走進皇宮。文武百官一見他冷着眉眼登殿,全部降服。

溫知返帶着朝廷殘餘的人馬,共計十八萬人堵在京城外,與兩州總兵府的軍力對峙。雙方爭戰一觸即發時,被綁作俘虜的花翠在車裏拚死勸諫,向溫知返細數這場戰一旦打下去,即將所引起的種種弊端。

溫知返心知乾坤已經易主,朝廷人馬心存膽怯,真正打起來,他們不見得能討到好處。太后、幼帝已退位,他若執意再攻佔京城,不僅師出無名,而且顯得別有禍心。

他覺察到大勢已去,只得喚副官轉交出帥印和令牌,自己帶着本部人馬返回閔州衛所中,等待朝廷隨後的處置。

花翠瞧瞧身後巍峨的京城,拍拍裙上灰,又爬上了溫知返的馬車。溫知返面色倦怠,正掩着書閉目養神,她沖他一笑:“你那兒還缺個廚娘吧,我與你同去。回頭安子找來,還能認個親。”

溫知返被動接受了一切安排,重回衛所做起了指揮僉事,兢兢業業抵禦海寇入侵。

遠在西疆白木崖頂的李景卓,聽聞宮變已塵埃落定,並不急着趕回京城登基。於他而言,最緊要的人始終是蕭冰。

蕭冰見大勢已定,決定與烏爾特族騎兵一起返回冰原,去完成她的任務——鎮守冰棺。李景卓指使烏族兵先行離去,寸步不離守着蕭冰,發覺她去意已決,發狠說道:“你若走,我又該立誰為太子?”

蕭冰像是聽到了最為離奇的問題,回頭應道:“自然是阿循。”

李景卓拉住蕭冰的手腕:“你雖嫁與我為妻,卻從未入過金冊,阿循只能算是庶長子。你這一走,待我登基后,天下人只當謝如珠是先皇后,勢必只認嫡子非衣,到那時,我又找誰說去?”

“隨你心意,我懶得管。”蕭冰掙開手腕,頭也不回朝山下走去。

山下本有左輕權帶兵馬駐守,肅清了道路。他先安頓好吳仁、衣久島、柔然等一行人,正等着王爺起駕回宮,卻不經意發現,在旁邊的影影綽綽的樹叢之後,王爺正強摟住王妃的身子,低頭在她耳邊說著什麼。

左輕權低咳了聲,喚道:“列隊!行軍一里再停!”

蕭冰不願在眾多耳目之下與李景卓糾纏,他能拋卻堂堂王爺之尊,她還想給李培南留點顏面。她拗不過他的纏勁,拂落他的手,低頭鑽進他的馬車中。

李景卓自然是歡喜異常登上馬車,不斷叫隨從備好各種物什,親自動手服侍蕭冰。她那梳作男人的髮髻被他打散,她不在意地憑窗披髮坐着,他就軟語哄她低頭,好讓他替她梳出髮辮。他絞了帕子給她擦臉,替她寬衣,終於將她收拾成他記憶中的“小冰”模樣。

蕭冰不勝其煩,幾次想翻窗逃走,都被李景卓不顧體統地抱住。他將她看得極緊,一路平安抵達皇宮。

宮內翠華儀仗、金鐘龍鼓、文武百官、皇子王孫依次排列,等待着新皇入主宮廷。

李景卓緊執蕭冰之手,走向了金漆龍椅。頓時,宮廷內外山呼萬歲。他回頭看着她,眉眼帶盡溫柔,凝聲道:“只可惜父皇不在場,我要他知道,你始終是我的妻子。這天下,我只要你一人。”

蕭冰淡然佇立,只將目光投向了丹墀之下的李培南。李培南穿玄衣飾朱緯,映得眉目如墨,一身合乎禮制的皇子裝扮,將他襯得更加光彩照人。

他似乎在聆聽禮樂鼓聲,面容一如既往的冷淡。

相比之下,站在大殿門前觀禮的衣久島和柔然就顯得高興多了。她們牽着手,一直抿嘴笑個不停。

俗話說知子莫如母,蕭冰掃了一眼全場,就知道李培南的心事。

據哨鋪回傳,閔安、溫什、小朱及朱家寨幕後首腦人物朱佑成都不見了,似乎憑空消失了一般,朝廷嚴令各關津要道徹查通行之人,都不見有異情稟告上來。

閔安既是不見,李培南自然要擔憂。入朝後,需他處置的問題更多了。最棘手的事是妥善安排兩州總兵府人馬,既不能強硬接收,也不能放任他們回去繼續獨大一方。

眼下,最為簡便的方法就是與兩州總兵府結姻親,轄制兵總勢力。

可是連蕭冰都懂得,李培南不會有這樣的心思。

李培南先留兩州總兵府的小姐在皇宮做客,待以公主之禮。較之柔然,衣久島與李培南素來交情好,性子也爽朗些,她明白李培南的心意,從來不提結親之事,還勸動父親交出了一半兵力歸附西疆首縣兵營。白木州勢力一旦分化后,李培南果然送衣久島回到總兵府,並贈予了大量物資及錢銀。

柔然失去了衣久島的伴同,天天要與李培南在一起遊玩,即便是李培南入宮輔助政事也不例外。

夜裏,李培南待柔然睡着,從她寢宮內退出來,走向暖殿。

蕭冰披着一身月色站在桂花樹下,待李培南走近,就說道:“陛下拿金冊地位脅迫我留在宮裏,可我過慣了閑雲野鶴的日子,留在這裏萬般不自在。我若走,陛下不能立你為太子,你是否怪我狠心?”

李培南回道:“宮裏規矩多,講究掣肘權衡,束縛人久了,性情就會冷僻。娘親一走,父皇無心處置國事,朝政一旦動蕩,最後殃及萬千子民,勢必引得烏族都不敢接納娘親。”

蕭冰沉默良久,終究不再多說一句話,走回了正殿之中,陪伴李景卓批閱奏章。

半年後,華朝國運亨通,政局安穩,民生吏治軍政諸事各有起色。

李景卓喚非衣進宮,提出祁連家族有意請婚之事,詢問非衣意見。非衣思前想後,應付了婚事,願意繼續照顧祁連雪。隨後,宮廷為兩人舉行盛大婚禮,非衣夫婦搬進宮中,舉案齊眉比肩相親,成為萬千家庭表率。

柔然見祁連雪轉身做了皇妃,羨慕不已,向李培南提出後繼效仿之意。李培南待她一如往常親厚,應她萬般要求,唯獨不涉及婚事,更是阻止她傳書回去催促父親請婚。

柔然生了一陣子悶氣,終究小孩兒心性,過後依舊聽從李培南的主張,再也不提婚事。她即使駑鈍,經過半年,也看得出來李培南將她供奉得好好的,絲毫不帶一點男女私情。她本想詢問緣由,可轉念一想,只要他待她好就足夠,於是作罷。

李培南調令親軍、哨鋪找尋閔安的蹤跡,聽聞閔州衛所里的溫知返要成親時,還一度趕赴到場。

可是閔安依然沒有出現。

溫知返在海邊歷練半年,也被花翠糾纏了半年,終於被她降服,請來吳仁,替他們主婚。

花翠滿臉喜慶,笑着對吳仁說:“這樁婚事划算,離了安子,每天還能看見與她一樣的臉,也能稱心如意。”

吳仁卻面有憂色:“就是不知我家安子去了哪裏,過得可好。”

花翠連忙說些貼心話勸慰吳仁,吳仁逐漸心安。李培南未見到閔安,帶着錦衣騎兵隊縱馬離開,來去一陣風,也未下達朝廷的任何旨令,想是他念在閔安面上,最終放過了溫知返。

花翠更是高興了,扭腰走到溫知返面前邀功,聲稱當初聽信了她的話,才使得他不失顏面收場。她高興過了,又想起該為閔安打抱不平,跑去問吳仁:“殿下一直留着柔然不送走,是個什麼意思?他沒想過么,只要柔然在宮裏,安子哪肯回?”

吳仁嘆:“殿下借了格龍兵力平息西疆之亂,奪占宮廷,自然要親撫厚待柔然。再說了,柔然自出生后就有不足之症,我把過她的脈,活不過十七歲。”

花翠恍然,立刻明白早在西疆時,李培南對柔然百依百順的原因了。

冬初來臨,吳仁嫁出了花翠,了卻一樁心事,終因家族病症發作,他帶着未見到閔安的遺憾,離開了人世。花翠雖有心裏準備,知道老爹的病症是個隱患,可親手送走老爹,她又萬般捨不得。最後,溫知返安置好哭得昏厥的花翠,依照吳仁心愿,將他骨灰撒入閔州海水裏。

與閔州一海之隔的東方,有一座四季如春的島嶼,終日有冬青樹、海潮為伴。

島嶼中心修建了一座巍峨莊園,大理石築基烘托出主樓氣吞八荒的氣概。山莊靜寂無聲,是一處絕佳的清修地,島上居民鮮少去打擾它的安寧。

半年前,海潮捲髮風暴,將一條鹽運鐵船吸進烏雲后的斷口,給島嶼送進來四名不速之客。

三男一女。

一個朱家老爺,一個朱家公子,一個昏迷的新媳婦,還有一個身形修長年紀十七八的傻小子。

初登海島的人,都可看出此處是一方世外桃源。島上居民各司其事,生活井然有序。

朱家老爺面善,言談溫和,很快打聽到這座海島叫作無名島,長居於此地的村民大多姓謝,因而島上唯一一所村鎮被稱為謝家村。

朱老爺帶着家人登島,租了一座院子住了下來。他與兒子在村學裏授課,見識頗豐,所講內容廣涉趣事,很得孩子們的喜愛。家裏的媳婦卻有些鬱郁,整天站在海邊等待海潮來臨,順便看管傻小子捕魚。

小朱曾向謝家村出示珍藏的婚書,上面寫明了他與閔安的名字,便可證明閔安是他的妻子。閔安細心一想,才知被小朱鑽了空子——她曾在牧野郡與朱沐嗣成親,后被阻,婚書卻是留在了朱沐嗣手裏,換個地方,白紙紅字還是見效的。

興緻怏怏的閔安搬到偏房自行居住,也不再爭辯,平時有話要傳時,總托溫什跑兩邊。溫什樂意與他的爹娘住在一起,每天笑得快活。

小朱遵循閔安的一切心意,從不勉強她,晨昏定省,也不缺漏。

冬去春來,海島不起風暴,也無過往船隻。

渡口岸邊生長着一株粉雲霞蔚般的杏樹,花朵灼灼,煞是耀眼。閔安走過時,曾看見一道白袍身影坐在樹下石座上,身姿峻挺,在觀望海潮。

她站在樹后看海,日復一日期待風暴再臨。後來她聽人說,那男子就是歸隱的太上皇,她心下一揪,不敢再去渡口。

她記得幼時曾來過這個地方,如今再看,沙地綠樹邊都有熟悉的痕迹。

當時她才五歲,隨爺爺登島拜訪太皇太后,爺爺去書館修史,她一人跑去海灘玩沙。可能是她長得喜慶,又落了單,太皇太后就叫非衣來陪她……

往事豁然明朗了起來。

五歲的閔安穿着杏黃衫子,頭上頂着兩個綠錦帶扎的元寶髻,玩得不亦樂乎。七歲的非衣極不情願地走到她跟前,見她的手臂像是藕節一樣,胖乎乎的擠出幾道褶子,用雪帕擦了她的手,說道:“臟呢,快起來。”

閔安抬頭沖非衣一笑,包子臉掛着兩個小酒窩,甜得發膩。非衣呆了一呆,她就用胖手抓了一把泥沙塞進小瓷杯口,拍緊實了,說道:“我的包子,送你。”

非衣退開一步,低頭瞧着海沙拍成的土包子,低聲說:“還是你自己留着吧。”

不遠處還有一個翩翩少年郎,正是十二歲的李培南。他負手而立,看着海潮起替,被更加廣闊的天地牽引了心思,並未去看沙灘邊的動靜。

閔安蹲得久了,腿根有些發麻,蹣跚走到李培南身邊時,可是費了一番力氣的。她用沙手拽了拽李培南的衣擺,扯得他回頭來看,清清亮亮地說道:“我的包子,送你。”

李培南接過已辨認不出原形的瓷杯包子,隨手丟進海里,又從袖子裏摸出一把獵鹿用的小刀,塞進閔安手裏,冷淡說道:“一個‘包子’換一把好刀,值了。一邊玩去。”

閔安握着小刀,用力拽了拽李培南的衣服:“我的,我的?”

“包子嗎?”

“我的包子……”

“丟了。”

“丟了……”

“這多話,一邊玩去,別耽誤我看海潮。”

小小的她拉着李培南的衣擺不放手,也去看着藍汪汪的海水,嘟噥道:“我的。”

回想到這裏,閔安忍不住捂面哭泣。原來很小的時候,她就選擇了李培南。可是現在的他,為什麼不來找她?

“明年初冬十五,無論閔安在何處,我必來迎娶之。”

左州清冷又悠長的小道上,李培南發下了誓言。

言猶在耳,婚期將至,他卻沒有出現。

海島與世隔絕,閔安並不知道華朝的消息,更不提李培南的動靜。她每天等待着離島的機會。

秋季來臨,冬青樹不減綠意,久違的雨水終於滴滴答答落了下來。

宅院屋檐下,擺起了茶具與泥爐,雨簾掛在空中,遮擋了烏雲沉意。

朱佑成抬頭看天,淡淡一嘆:“你可知道,我們並未輸。”

小朱安然斟茶,動作從不慌亂。“下雨就預示着海潮來臨,一旦起風暴,華朝那邊的信使就能登上島來,我們的身份又能瞞到幾時?太上皇每次觀潮,謝家村必隨侍,想必通傳過我們的來歷。謝家村不識我們,太上皇未必是昏的,他留我們,大概是不想亂了島上不殺生的規矩。”

朱佑成笑道:“我說的不是這一樁事。”

小朱奉茶:“依父親的意思,還有其他的安排?”

朱佑成站起身來,背手看向沉沉雨幕,說道:“十五年前,先皇囫圇判處閔家彈劾案,斬了一批老臣,我那時便看出華朝吏治混亂,勢必會影響後代。我怕落得和閔家公一樣的下場,先發制人,安插了一些朱家寨的子弟去緊要人物身邊,希望在日後能助我一臂之力。雙雙跟着王妃,你去縣學讀書,結交官家子弟,還有一名兩歲女童,被我送到了祁連家,至今無人知道她本名是朱妙兒。”

小朱一怔:“父親所說的可是祁連雪?”

朱佑成點頭:“如今她已做了皇妃,誕下的子嗣,仍是朱家寨血脈,到了適當時候,老一輩的人請她認祖歸宗,她還能拒絕么?”

小朱苦笑:“這怕是朱家寨即將傾覆之際,唯一留下的好消息吧。”

“也是隱秘。”

既是隱秘,朱佑成就沒打算說出去。眼看秋雨越下越大,烏雲盤桓得沉厚,他知道自己的時限也快到頭了。

朱佑成在茶水中注入劇毒,向小朱說了最後一句:“生為朱家人,必擔身後事,別怨爹爹。”最後從容飲完,坐斃於竹椅中。

小朱將父親的屍身搬到涼席上放好,蓋上了白帕。閔安一直抗拒再見他,他的心底徒留苦澀,卻無怨恨。他從老天爺那裏多借了快一年的時間,能與閔安團聚,心裏已知足。

閔安從海邊喚回了釣魚的溫什,帶着他一起走回民院。

雨水滴答有聲,掛一簾朦朧煙霧,從檐下看,院中的冬青樹更加挺拔。

小朱斟了一杯茶,向走進竹門的閔安抬了抬手:“冬青堅韌,涉青陽不增其華,歷玄英不減其翠,來年再看,望你記得他。”他當著閔安的面從容喝完茶水,然後起身關上門,再也不見出來。

溫什摸進門討要米果吃,搖晃着小朱的身子沒有反應,最後他終於明白了什麼,啊的一聲大哭了起來。閔安聞聲趕過來,看到小朱安然的面容,眼淚不禁掉下。

她與他的結局,只能如此。

閔安火化了兩具屍身,將骨灰撒向海里。

此時風暴已平息,一艘金漆龍舟破開晚雲,昂然駛向渡口。

閔安站在岸邊杏樹下,心想,總算能回華朝了。十二對翠華儀仗先行下船,列在渡口,隨後手握朝天鐙的侍衛肅清了道路,等待龍舟上的人下來。

宮燈盈盈,照着一道挺拔的身影。他穿玄衣束白玉紳帶,袖口五色章紋隨風飛起,彰顯了與眾不同的地位。

閔安看清了降階而下的人影,怔忡未動,倒是旁邊的溫什嚷了句:“爹——扇子——”

他還記得曾應爹爹之請,塞給這人一把扇子。

李培南聞聲看過來,破顏一笑:“總算找到你了。”

閔安咬了咬唇,轉頭就走。李培南喚隨從先去島上莊園向太上皇請安,自己追隨閔安而去。

閔安察覺到了身後有人,悶聲悶氣地問:“你終於捨得來了?是不是又忙着陪哪位小姐去了?”

李培南抓住閔安的手,不放她逃脫,軟語說道:“近一年不起海潮,我想來也來不了。宮裏的一切事都已處置好,不會再分我心神,你隨我回去吧。”

閔安上下打量李培南一眼,問:“按照衣制——你現在是太子?”

李培南笑道:“不是太子,是你夫君。”

“回華朝之後就是太子。”

李培南聽出了弦外之音:“不想回去?”

閔安低頭道:“在這島上,你尚且是我一個人的。回去后,宮裏規矩多,美人也多,你就不能專心了。”

李培南摟住閔安的身子,輕笑道:“我來一趟島上,怎能空手而歸。我會求得皇爺爺寫道手諭,規定我只能娶你一人,將你納入李家金冊,父皇就不能再勉強我再娶了。”

“那你的心意呢?可願意是這樣的?不是被我逼迫的吧?”

李培南吻了吻她的臉:“傻瓜,一個你就足夠我費神了。”

閔安搖了搖他的手:“你還記得這裏嗎?我們小時曾見過面,我還對你說了一句話。”

李培南笑了笑,不答話。

閔安不悅地皺起眉毛:“難不成只我記得,你又給忘了?”

李培南將她摟進懷裏,說道:“‘我的。’”

(全文完)

鞠躬感謝各位看到這裏的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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