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風雲際會 四十五 張獻忠金蟬脫殼 潘獨鰲身陷囹圄
天已大亮,山寨四處卻是火光衝天,濃煙瀰漫,剛剛被驅散的官軍再一次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口中高呼着要活捉張獻忠。
忽然,只見官軍后隊一陣騷亂,卻是軍師徐以顯在五六個親兵的護衛下,從包圍圈中殺出了一條血路。
徐以顯帶着傷,飛馬來到張獻忠面前,喘着粗氣大喊道:“敬帥,西寨官軍薄弱,快隨我走!再遲可就走不成了!”
見張獻忠沒馬,徐以顯身後的兩名親兵當即將坐騎讓給了張獻忠及香蓮母子。
香蓮一隻手抱着小溥興,一隻手撐着大春的肩膀,艱難地爬上了馬背。刀劍無眼,為了保護小溥興免受傷害,香蓮又在衣服外面套上了一件大春從官軍屍體上扒下的紅胖襖,鬆開兩側勒甲絛,將小溥興抱護在懷中。
一切準備停當,隨即由定國在前面開路,張獻忠、徐以顯及香蓮走在中間,張能奇則帶着眾親兵負責斷後,一行人邊同官軍廝殺,邊向西撤退。
西寨的寨牆已被官軍佔領,雖然人數並不多,但卻是左良玉的精銳,不過好在這些人中並沒有劉國能的部下,因此沒人認識張獻忠,只道出現在這裏的,不過是被衝散的一小股西營義軍殘部而已,根本沒把他們放在心上。
為首的軍官大大咧咧地帶着幾十名官軍從寨牆上下來,舉刀威脅眾人道:“爾等流寇聽着,投降者免死!如若不然,休怪本將軍刀下無情!”
定國聽罷冷笑一聲,一夾馬肚,挺槍喊道:“西營八大王在此,速速受死!”
那軍官陡然聽到張獻忠的名號,大驚失色,轉身剛想逃,就被定國一槍刺死,跟隨在他身後的那幾十名官軍見定國勇猛,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全都愣在了當場。
定國抬起長槍,指向前方,又是一聲大喊:“爾等還不閃開,是想做小爺槍下亡魂否?”
這幾十名官軍大駭,當即驚慌逃散。
身後的追兵隨時會到,定國不敢戀戰,當即下令大夥合力推開寨門,護着張獻忠、徐以顯以及香蓮母子沖了出去。
見張獻忠逃跑,站在寨牆上的官軍,儘管依舊高呼着活捉張獻忠的口號,但想到剛剛寨下發生的可怕一幕,卻是一個人都不敢下寨,更別提出寨追趕了。
張獻忠一行人狼狽出了山寨,剛撤到半山腰,忽然只聽一陣號角聲驟然響起,但見從樹林中又殺出了大股官軍,看架勢約摸有上千人。
張獻忠望着官軍大旗上綉着的一個“賀”字,不禁大驚失色,朝着徐以顯哀嘆道:“完了老徐,是賀瘋子來了!吾命休矣!”
徐以顯連忙低聲對張獻忠說道:“敬帥,為今之計只有金蟬脫殼了!在下身邊有名親兵貌似於您,願效死力!”
張獻忠順着徐以顯手指的方向回頭看去,只見那名親兵除了沒有標誌性的長髯,眉宇間竟的確是與自己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敬帥,請速速與小人更換衣甲!”那名親兵衝著張獻忠一抱拳,毅然決然地說道。
“官軍轉瞬即到,莫再遲疑!”徐以顯見張獻忠還在猶豫,急得連聲催促道。
張獻忠回過神來,連忙跳下馬,衝著那名親兵感激地點了點頭,兩人於是迅速換了衣甲。為求萬無一失,張獻忠又揮刀將自己引以為傲的長髯割去大半,交給那名親兵,黏於下巴之上,自己則趁機混在了隊伍之中。
說話間,賀人龍已然帶兵衝到了眼前,只見他一勒馬韁,舉刀指向眾人,大喝一聲道:“獻賊何在?速速出來受死!”
那名親兵衝著張獻忠一點頭,隨即翻身上馬,衝著賀人龍高喊道:“賀瘋子!你爺爺八大王在此!有本事儘管來拿老子!”
賀人龍瞧見此人黃面長髯,不是張獻忠又是何人,不禁大喜過望,連忙大聲鼓勵道:“弟中們,給我沖!活捉張獻忠者,賞銀千兩!”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聽說有賞銀千兩,所有官軍頓時全都紅了眼,山呼海嘯般地朝着假“張獻忠”殺了過來,假“張獻忠”見官軍上當,忙帶着幾名死士,二話不說一夾馬肚,飛快地向西逃去。
官軍人人惦記着賞銀,哪裏顧得上其他人,皆追趕假“張獻忠”去了。
見賀人龍兵馬漸漸遠去,張獻忠大呼一聲僥倖,然後又上了另一匹馬,在定國等人的保護下,向東一路潛行於崖谷密林之中,最終歷經千辛萬苦,逃離了瑪瑙山。
經此一役,王秉貞、張大經在突圍時被官軍殺死,潘獨螯下落不明,另有曹威、白馬鄧天王等十六員將領陣亡,掃地王張一川等三百多人向官軍投降。
張獻忠的九個妻妾,除了突圍逃走的兩人外,其餘,張氏死於亂軍之中,丁氏抱着不滿兩周歲的的嬰兒投崖自盡,另有高氏和敖氏等五人,連同張獻忠的義子張惠兒一併被官軍俘獲。
不過雖然這回瑪瑙山老營給人一鍋端了,但西營的主力全在九滾坪由張可旺和張文秀統領,因此並未收到什麼損失。隔着大山,張可旺他們並不知道老營遇襲,直到當日傍晚時,才得到準確消息,再想要出兵救援卻已經來不及了。
三日後,張獻忠一行人逃至水右壩,這時,張可旺派來救援的五百人馬也趕到了,加上陸續從瑪瑙山潰散出來的將士,合計只剩下了一千六百人。
顧不上喘息,張獻忠當即在水右壩鎮上,召集諸將召開軍事會議,張可旺、張文秀、白文選、馮雙禮、馬元利、竇名望等西營重要將領,盡數從九滾坪駐地趕來。
張獻忠是逃出生天了,然而其他人就沒有那麼好運了,左良玉由於未能抓住張獻忠,遷怒於寨中百姓,在進入山寨后大開殺戒。除了將俘獲的西營將士斬首外,左良玉又下令,把寨中青壯男子也一併屠戮乾淨,至於女性則不管老幼,先擄至營中凌辱一番,然後挑選出年輕貌美的留在軍中,其餘年齡大的,皆當做流寇一併殺死。
沒多久,督師楊嗣昌就收到左良玉飛檄上報,說此戰共斬賊首三千三百級。
楊嗣昌心有疑惑,當即派遣監軍道趕往瑪瑙山驗視。誰知那監軍道收了左良玉的賄賂,雖發現有的首級下頦溜光,有的首級耳垂上留有小孔,分明是婦人的頭顱,但卻並沒有說破,當起身返回襄陽,向楊嗣昌復命去了。
誰知這才剛送走了監軍道,那邊劉、左兩營的將士又為了爭搶張獻忠老營中的財物大打出手,左軍吃了大虧,死傷二十餘人。
左良玉得報勃然大怒,立刻就衝到了劉國能軍中興師問罪。
劉國能是義軍出身,一直以來都是夾着尾巴做人,哪裏敢跟左良玉造次,連忙將惹事的十幾名士卒推出去斬首示眾,並把自己搶到的“西營八大王承天澄清川岳”字樣虎符、一顆金印、八面令旗、八支令箭、兩個卜卦金錢、一根鏤金纏龍棒,以及張獻忠那把“天賜飛刀”盡數獻給了左良玉,這才算是平息了左良玉的滿腔怒火。
這日,張獻忠正在水右壩與諸將商議軍情,忽有斥候匆匆回營稟報:官軍張應元、汪之鳳兩部正向水右壩靠近,另有老將張令率六千川軍佔據了川、楚交界處的隘口。
當是時,跟隨諸將開會,來到水右壩一帶的西營將士約有兩萬人,張獻忠思忖再三,認為倘若與張應元和汪之鳳交戰,剛剛佔據瑪瑙山的左良玉和劉國能,極有可能前來增援,與其腹背受敵,倒不如全力進攻張令的川軍,藉此機會,徹底打開入川的通道。
拿定了主意,張獻忠當即命令張可旺和張文秀領兵五千為先鋒,尋找張令的川軍主力決戰,白文選和馬元利領兵五千阻擋追擊的張應元、汪之鳳兩路官軍,而徐以顯、張能奇和張定國等人,由於在瑪瑙山之戰中負傷未愈,皆跟隨在老營中接受醫治。
再說張獻忠的軍師潘獨螯,當山寨失陷之時,見無路可逃,只得躲藏在了寨中的一片樹林中,不過最終還是被官軍給捕獲了。
左良玉見此人是個讀書人,與其他被俘獲的大老粗截然不同,不敢輕易處死,於是將其連同張獻忠的眷屬一併押解至襄陽,交給楊嗣昌發落。
楊嗣昌聽說在俘虜的流寇中居然有讀書人,頓時起了興趣,當即命人將潘獨鰲押解至後院節堂之中,打算私下審問。
很快,潘獨鰲就被帶到了楊嗣昌面前,楊嗣昌命人為其鬆綁,隨後又讓所有人退至堂外等候,並將房門帶上。隨着一聲輕微的關門聲,整個節堂中的光線瞬間暗了下來。
“本督師聽說你是讀書人?姓甚名誰?為何從賊?一一從實招來。”楊嗣昌坐在太師椅上,端着茶杯悠悠說道。
潘獨鰲自知若報出真名,姑且不說從賊,僅就當初殺人之事,便是必死無疑,念及至此,潘獨鰲當即對楊嗣昌扯謊道:“學生乃是黃岡縣生員劉若愚,在數月前回鄉探親途中,被那獻賊擄掠至流寇營中,幸有朝廷大軍瑪瑙山大破賊寇,學生方才得以脫困,還請督師大人明鑒,放學生早日歸家,與父母團聚!大恩大德,必將沒齒難忘!”
楊嗣昌聽后將信將疑,又接連問了潘獨鰲幾個問題,卻見其昂視闊步,言談舉止間神情泰然自若,胸中似有平治天下之略。
楊嗣昌更加認定了自己的懷疑,覺得潘獨鰲必不是等閑之輩,當即朝着堂外拍了拍掌,立刻就有一名軍官推門而入,肅立於楊嗣昌面前。
“去,把劉若愚的行囊給本督師搜一搜!”楊嗣昌邊說著話,邊兩眼死死地盯着潘獨鰲臉上表情的變化,果不其然,潘獨鰲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雙手也有些不受控制地顫抖着。
楊嗣昌心中已然明白了八九分,可卻沒有馬上點破,只是從桌上重新端起茶杯,輕輕咂了一口。
很快,那名軍官就手捧着兩頁寫滿字的文稿回到節堂中,向著楊嗣昌躬身稟報道:“督師大人,在下奉命搜他行囊,從中搜出詩文兩頁,請督師大人過目!”
楊嗣昌隨手接過文稿,一字一句地低聲誦讀起來。
其中,《白土關阻雨》一律,曰:“秋風白雨聲,戰客聽偏驚,漠漠山雲合,漫漫澗水平。前籌頻共划,借箸待專爭,為問彼蒼者,明朝可是晴?”
又有《過清禪寺》一絕,云:“三過禪林未開禪,紛紛羽檄促征鞭,勞臣歲月皆王路,歷經風霜又改年。”
楊嗣昌仔細讀了幾遍詩詞,勃然大怒道:“好你個劉若愚!身為讀書人,非但不思忠君報國,卻為流寇草擬飛檄,足見汝必是獻逆之左膀右臂!汝白讀聖賢之書,是非不分,逆天罵國,自是死有餘罪!”
罵畢,楊嗣昌下令將潘獨鰲與張獻忠的眷屬高氏、敖氏以及義子張惠兒關押進襄陽獄中,待他日擒住了張獻忠,便一同開刀問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