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烏薩莫塔往事:音樂之殤
“是龍樂粹聲,”我盯着烏薩莫塔將她那架蒙羅烏洛抬進她的空間,喃喃道,“唉,為什麼不答應我呢,那麼多年了……”
“嗯?怎麼樣呀?可以出發嗎?”黃金龍左爪順了順後頸棕金閃眼的鬃毛(註:在本世界觀中擁有鬃毛之龍只佔極少一部分),左右擺了擺翼。
“可以了,有你,有你的‘龍樂粹聲’,可以了。”我半齜着牙盯着她,“到時候‘龍樂粹聲’能不能就借我——”
“不能。”烏薩莫塔抿着嘴搖搖頭,“它是我的財產,是我的——”
“那我們成為配偶不就可以了嗎!可是,可是你又不答應,為什麼啊!唉。”我直伸右爪,在空中划著豎線。
“萊瑟,我明白,萊瑟。給我時間嘛,我要思考的不是嘛?這又不是隨便的事情……”她的神色忽遊走起來。我知道,這次又沒戲。
“唉……烏薩,你知道啊,蒙羅烏洛,我們都會,我們都有天賦,我們難道不是絕配嗎?我也就,就借一下‘龍樂粹聲’,又不是——”
“哎呀,別急啊!它不就是一件樂器嘛,等我想好了,我也給你做一件不行嘛?現在得抓緊時間去胡亞厄利(註:為約利佩亞共和國最西部城市也是傑達索普大陸最西部城市,人口約40萬,為前往文尼玻贊亞森林【第一部有提到】或奧盧里斯大陸的中轉站,龍族在此設立外交館)!”她見我似想靠近,竟後退幾步虛笑着不在焉,“東西帶齊了吧,東區(指霍澤弗洛尼亞龍族王國東區)到胡亞厄利大概得飛多久?”
“唉。”我吐出一口氣,緩步向外走,“放心,夠了,下午肯定到了。”
“萊瑟!呃,我……”她的聲音忽截到我前頭。
“嗯?怎麼了?打算——”我撇過頭,擠出微笑。
“沒有,沒有打算,你慢點走,不行嗎?”她眼裏莫名地驚惶,滿盛着躊躇不決。
她這樣,我沒辦法。現在我的腦子裏只有兩件事,最美的龍族音樂,還有她。這兩樣,我現在都沒有辦法做到。可是我,可我明明就站在這兩扇門前,我只是沒有鑰匙!音樂是我的一切,她就是我的音樂。我只等着她答應我,可是,她的一個字,我已經苦等了七十六年。我為什麼?我不知道,我也迷茫,我覺得……我也沒做錯什麼。
啟程時仍是清早,察什(即源的意思,龍稱呼本星系恆星的口語)的光芒還未綻起。天空沉鬱着,飄不出一道音律。我渾身不自在,也許是因為天氣,或者是因為之前的事,總之這風颳得我的鱗片麻扎麻扎。怪事,飛行的時候怎麼會有這種感覺?真是鬼天氣。
“喂,萊瑟,不覺得這風不舒服?”烏薩莫塔伴着我無言振翼近三個小時,總算微偏了腦袋開了口。
“是啊,估計要下雨。”我隨口抱怨。
“那……那我們能不去嗎?”黃金龍她竟也會問蠢問題。
“那你把‘龍樂粹聲’給我啊。”我瞥了她一眼。
“啊?我就是隨便說說……”烏薩又自己的嗓音里加了幾分驚惶,腦袋卻是直搖。
“就知道!我怎麼了嗎,你老拖延是什麼意思?有什麼必要,不好嗎?”聽她這話,我心裏煩的要炸鱗。
“呃,萊瑟,那個,我……”烏薩莫塔的聲音輕下去,沒在振翼的呼呼聲里。
“唉,甩的……”我沒去看她的表情,嘴裏嘆罵一句。
又是漫長的沉默,直到灰褐的天幕與暗綠的地平線間波動出一道奇偉的山脈。
“那是加意加基爾嗎?萊瑟。”烏薩輕絮聲由我身後飄來,“過了這兒的話……還有多久呀?”
“兩個小時。”我抬眼看看上空的雲,“不過馬上估計就要下雨。”
“不影響我們……演奏吧?”
“還很遠啊……別問了,再說又不可能是在外面演奏,跟着我就行。”我半撇過腦袋沖她道。
“哦,行就是了……”她嘟噥一句不再多言。
烏薩莫塔她強大的音樂天賦,我絕對承認,可她這種奇怪性格也總叫我頭疼。也罷了,我追求她,也不在乎這些。要怪就怪就怪這鬼天氣吧。夏天也就這點不好,天氣太多變。多變我其實不在乎什麼,我不是第一次去傑達索普演奏了,但是烏薩她是第一次去,這天氣怎麼就不給她留個好印象呢?
順着山脊向上飛,貼着直佇在山腳下,綿延着作山之旌旗的出秀喬木,我昂首望向更高之處。綠色在遠處褪為灰黑,直上融進滾滾黑雲之中。若尖塔般的黑雲同尖塔般的山峰相接,而我們就置身於黯淡與灰頹之界。
“我覺得,呃,萊瑟?!”黃金龍在我身後喊叫起來,“我們要不要,先等一等,真要下雨了!”
“你怕什麼,我們龍怕下雨么,加速衝過去,趕緊,翻山!也就這段會下雨!”我一面說,一面貼着陡壁向上奮翼,“注意別飛高過那些山啊,沒什麼的,烏薩?”
“但是我的鬃毛會濕的!”黃金龍提了嗓子在我身後高叫,“那個,那樣我就——哎!黑雲?!”
“啊?!”我向遠處的山脊之後望去,只見團團暗塵般的大幕由山後騰起來,欲將灰黑的天空緊緊掩起,“甩的——”
“轟——”雲層里激出一道刺眼的電芒,遠遠地挾着旋迴的雷聲猛扎進我的耳朵,栗得我的鱗片微微打顫,差點沒炸起來。
雷暴天倒霉透頂!我只想快點離開這塊地方。奮力振翼,我瞪着遠處的山脊,它漸顯出斑赭的石坡,在黑雲下絲絲滯沉而昏暗着。
“幹嘛還飛啊萊瑟!”烏薩莫塔的嗓音好像給融去了似的,細細地由我身後傳出來,而我,已雙翼一個疾壓,探身越過山脊間的一處埡口。
“轟嘩嚓——”一道竄裂天穹的白芒正劃過我的頭頂,砸下一聲驚雷,硬生生盪開我的腦海。黑雲驟擁上來,吞沒天空中苟延的灰白。一霎時,凝滯的空氣乍然發狂,兩邊照我的雙翼就是一頂,我一個重心不穩,就要向下栽。
“嗷!甩他的!!”我直撐着雙翼,照背後猛一甩尾巴,這才堪堪控制住身體。我向著風,不得已地朝身下那不被蓬蒿的石坡落去,前爪沒踏實,崩山陷石般的雷聲又起,黑雲攢簇着,越壓越低,噴薄的灰色大幕不聞先兆地造就天與地的漸變。四下大雨突降,一剎那和鳴起來,挾着狂風鼓作一道道卷霧,密密匝匝,同那撼神的驚雷,將四野框在一個兼有昏暗與無序喧囂的穴廳里。
“啊昂!!萊瑟!萊瑟!!”一聲惶恐的驚叫瞬時將我的頭顱扳向身後,離我幾個身子遠的埡口處,烏薩莫塔的金鱗正在凌亂中飄搖。
雨越來越大,好似跌水般碎在我身上,雙顎一張開,就順着我的側頰淌成幾道水線。我根本看不清烏薩她怎麼了,只聽見雷聲、雨聲、風聲諧鳴着,伴着一道道劃開黑幕的銀紫長矛,留下片刻的白晝。
“快落下!!”我扯着嗓子大吼,埋着腦袋一步步向那埡口挪去。
“可是我控制不了啊!!風!風!昂!!”烏薩莫塔的聲音幾乎要撕裂開。
“烏薩!!”我的心跳陡然加速,渾身莫名發熱,上下頜不住顫動,鼻孔里也重重喘息起來。
雨忽而轉小,風仍肆虐不停,層層地逼着雪峰的寒氣下壓着,叫我不禁一栗。
我眼睜睜看着不遠處那個金黃的身影一揚,沒在黑雲之中,不覓形跡。
“烏薩!!!”我用盡全力大吼着,雙翼兩側猛擊,打算向前撲去,可那該死的風狠命一掀,把我甩向一邊。
我栽在一堆碎石上,身子差點滑進山埡后的溝槽里去。猛抬起頭,仍不見烏薩莫塔的身影。
黑雲層層翻卷,忽而疾攏,忽而飄散。風卻不見息,摶弄着那蒼穹大幕,冷滯、凝冽而排宕如瀾。
我暴瞪着眼,僵硬地盯着烏薩消失的地方。鼻腔呼出的氣流隨風而散,但心跳卻愈發慌迫。四下忽沙沙作響,聲勢逐層迭進,我看見顆顆細密的冰珠潑灑在自己的身上,同鱗片雙聲共響。
一瞬,我的頭頂閃過一道灼目的白光,那白光似直扎進我的心臟。乍然,一聲短促而高亢的悲鳴振散在這天地間,在我腦海里衝撞回斡。
“別。”我輕吐出一個字,獃獃看着那個金色的身影墜出雲層,砸在我不遠處的石坡上。
“烏薩,烏薩!”我的喉嚨里翻上一陣酸澀感,四肢微微發軟。我踉蹌着迎着風挪到她的身旁,探出左爪輕推了推她的身子。
她的雙顎微張,噴出一股白霧,輕哼了一聲。她后脊的金鬃焦黑着豎立,四肢時不時猛一抽搐,連一身的金鱗也附上了一層粗糙的赭塵。寒氣仍舊翻湧着,惟那冰粒由傾瀉轉為紛亂,四下的聲響沉謐下去,任風推舉着一切。
“烏薩,烏薩!!”我不住地推着她的身子,正對着她的腦袋大喊着她的名字。我上下頜仍打着顫,可我卻不覺得冷。
“呃……別,搖……”終於,烏薩莫塔獃滯的眼神凝聚起來,喉嚨里爬出幾個字。
“啊!怪我,這——”
“去醫護部,萊瑟,呃——”
我本想想她表示自己的歉意,可她卻打斷了我的話。我自然也想到,烏薩莫塔的狀態仍舊危險,她的鼻孔挾着喉嚨鼓出白氣急促不息,看似消散,又重現形。她的豎瞳脈脈地對着我,眼瞼半蓋着露出一條縫,叫龍擔心它一合便再不張開。
“那胡亞厄利的——”
“不——”金龍的嘴裏拖出一道長聲,顫抖着,聲若遊絲卻不可動搖。她的眼瞼往上退了退,露出那滿是掙扎的眸子。
“我會送你去醫護部的烏薩,馬上,但胡亞厄利的事也沒法回掉啊,那關係我們種族的!所以烏薩——”
“不要!我——”
“‘龍樂粹聲’能——”
“不——不要!萊瑟,萊瑟,呵呃……”烏薩莫塔沒等我說完就一聲長音打碎了我的念想。她渾身顫抖起來,雙眸中迸出哀怨與痛苦。
“我只是借一借,烏薩我——”
“不——不行。”
“可是為什麼——”
“不行……”
“烏薩——”
“醫護部!醫……醫……”
她的雙眸流出懇求,懇求着我不要再說。我會把她送到醫護部的,但是……但是音樂不能丟下,現在,尤其現在!我愛着烏薩莫塔,我由心說,我無愧於這句話。可音樂,音樂是這一切的支柱,是我世界的中心,放棄音樂,那麼,就是不可饒恕,跟捨棄生命有何二異?我不明白為什麼烏薩不願借我“龍樂粹聲”。我愛着她,我不想失去她,可面對音樂的至高,我也只能沉默垂首。
“烏薩……你真不願意嗎。”我伸爪撫了撫她後頸的鬃毛。
“我……我現在——”
“唉……如果世上有龍神的話——”
“沒有……”
“如果有,如果他給你兩個選擇……音樂造詣可以達到空前絕後,可你只有幾十年的壽命,或者能正常活下去,卻無法再學習音樂。你會怎麼選?”
“我……造詣吧……”烏薩沉默了一會,細聲吐出一句。
“為什麼?”
“呃…信仰?啊,萊瑟我——”
“沒錯,烏薩莫塔,沒有錯的。”我緩緩將左爪搭在她的脖根,輕撫着,“我很愛你。”
“……我知道,但是現在,你說這個,不醫護部,就——”
“對不起。”
“什麼啊?”她的豎瞳覷着我,滿是疑惑。
我知道還有一種方法可以得到其他龍空間裏的物品,這次,我別無選擇。因為我選擇的同樣是造詣。
我凝視着烏薩的雙眸,左爪慢慢繃緊。
“萊瑟?”黃金龍輕交了聲我的名字。
我閉上眼呼出一口氣,左爪貼着她的脖根猛地用力扎進去。
冰粒不在,四下朦茫一片,是雪在翻舞飛卷,彌揚攢浮。
一聲厲耳的哀鳴倏地迸形在這暴雪中,卻俶爾消弭在這蕭然的雪山間。
加意加基爾山脈的夏日就是這樣無情,片刻之內,雨霰雪相轉,全不帶一絲遲疑,永遠是熱烈而寥寞,團簇而無依。
滿山積了扎眼的薄雪,靜覆著土石,圍繞着我和她。看着那道緩緩剪裁這雪綢的暗紅“溪水”,我,只覺得自己的側頰淌下了淚。
這世上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我哪裏知道,我已經做盡了能做的一切,最後,還是要失去,還是要……
我由側頸拔下一片黃綠融濁,卻透着柔光的鱗片,輕蓋在她的左眸上。
低下脖子,我靠了靠她的側頰,抬起腦袋看向西方。
那是我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