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徹菲爾往事:生命之針

第4章 徹菲爾往事:生命之針

【前註:此時的龍族病毒學研究屬於初涉階段,諸多防護措施與設備並不健全。】

“普蒂娜,你把左立匹爾病毒培養液放哪了?”

“不是那檯子那兒嗎?之前還是你放過去的呢!”我指着試驗台的一角——那兒穩穩擺着一瓶銀晶石六棱貯瓶密封保存的透明液體。

紫龍順了我的爪子看過去,露出一個輕鬆似的齜牙:“忙忘了……行啦,希望這次的抗體能有效……”

見她重又伏回台前揮舞起前爪,我低下頭小聲抱怨道:“無語……失敗五百多次,還希望希望,早點放棄得了……”

“嗯?又說我壞話?聲音不知道小點嗎?”

紫龍的聲音忽閃到我耳邊,驚了我一栗,我忙盯着她的后脊刺:

“沒,呃,沒什麼——”

“普蒂娜呀,你不是喜歡魔生研究么……耐心,堅持,嗯?你做我助爪也有三十多年了吧……你耐心嘛?做研究員沒耐心,那怎麼行呢?”

“我……我知道……”我見她又是一副腦袋高舉,想扯大道理的模樣,連忙應聲。徹菲爾她總是這樣,這種話也不知道說了多少遍,我的耳朵都快上膜了。我最煩這種裝出一副老龍的模樣的說教,真當自己是老龍了?她又不比我大上多少歲,憑什麼她就能當研究員,而我就是個助爪?就因為她比我早到魔生辦,就得讓我認下這個無聊的助爪活?哼,隨她吧,她想當老龍任她當,老不脫鱗的。

“來,六棱管架,放這邊!”

“好的!好的。”我搖搖腦袋,邁至試驗矮台一側的器材架邊,用吻端的彎角勾起一個六棱管架,小步湊到徹菲爾側身,把管架朝矮台上一撂,踞坐下來。我倒要看她能搗鼓出什麼。

“輕點兒啊,這又不是銀晶石的!”徹菲爾朝我偏偏腦袋,責怪似的說了我一句,“啊,好了,這次估計沒什麼問題了,就期待——嗯,一下……”

我沖她無奈地齜了齜牙,將目光拋向那管架。這句話她也說了不下百遍。也許她是沒注意,我是早聽出來了,她那一句‘期待’,可不是真期待,就像大早上由寶石堆上滾下來,舒舒雙翼,仰仰脖子似的有氣無力。她自己都沒抱多大希望,還在這抑着鱗不炸起來,跟我說教,可真是好意思,哼。

“等等先,嗯……”,紫龍將六枝試管分了兩組,三個一排,逐個向裏頭加了進半管培養液,往兩旁扭了扭頸,前肢向下一縮,伏卧下來(PS:矮台的高度只到一頭伏卧着的成年龍的胸口,為方便其騰出雙爪進行實驗)。

我見她左爪探向那瓶,她挖空心思忙活了近三個月才弄好的抗體製劑,便微微將頸壓過去。我想瞧瞧,她這瓶透明的液體,能得到什麼好結果。

“嗯……加進這個去……”她盯着那製劑看了半天,又回頭看了看我,“普蒂娜,啊……不打算表示什麼嗎?”

“嗯哼?”我偏了偏腦袋,壓着眼皮,齜了齜牙,“還表示?能表示什麼,五百三十七次了,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

“唉,好好好,不就是快點嘛……”她轉過頭,吐了口氣,抓起那瓶製劑。

我緊盯着她的爪子,那隻紫色的爪子輕撬開瓶塞,緩緩貼近第一排的三支六棱管,看着那略顯粘滯的油狀透明液體貼着管壁淌下去,混入培養液之中。

“呼……”徹菲爾她像是長舒了口氣,鱗片倒泛起一層光。

“你別總是假裝放鬆,看看你淌的汗——”

“唉,我自我減壓啊!誰不希望好結果呢?你不希望好結果嗎?”她掉過腦袋,直起脖子。

“那麼多次了,成果呢?你次次都這麼激動,都說沒問題,然後失敗了在那大喊大叫……”

“普蒂娜!”

“能不能,別老用這種口氣叫我的名字……”我壓着眼皮,僵硬地齜着牙,“再說,我也有付出啊。”

“我,腦力勞動,你呢?”她這條紫龍晃了晃脖子,腦袋朝矮台上點了點。

“呃……這樣說是不是有點過分了吧?”我仍僵硬地齜着牙,裝作平靜的口氣,可心裏的煩躁逼得我用力甩起自己那條尾巴。

“嗷!普蒂娜,別甩尾巴!別抽壞器械了!”她大叫一聲,右爪指向我的身後。

“我連器械都不如嗎……這三十年,我真是……”尾巴盤迴來,我自嘲了一句。

“好啦,是我不對,開玩笑的,嗯?知道你有能力。先把這試驗做完,行不行呢?”

“呃嗚?”我驚叫一聲,“你這樣說話……我,我又不是幼龍,這哄的語氣……”

“那不得啦!那你還耍什麼脾氣。”紫龍微搖了搖腦袋,回過頭,抓起一瓶龍血,“好了,別急,我先把這個加進去,你再判判我到底是不是‘死刑’。”

“真是……”我低聲抱怨道,“還是我的血呢。”

“喂,你今天這麼好抱怨嘛。”徹菲爾的口氣也開始有些不耐煩。

“啊,哪有!繼續呀,真沒……”我揚起腦袋,連忙辯解。

“知道你天天被我使喚心裏肯定難受,我可怕把你逼急眼了呢。等做完這次,我們就休息個幾個月,怎麼樣?”她爪里正朝六個棱管中逐一注入那龍血,嘴上還不忘念叨着。

“嗷?那……那行吧,你多這樣說,不就好了嘛。”

“哈,這下輕鬆了吧?”徹菲爾轉過頭狡黠地盯着我,“對了,你是不是……也該是時候去……找個配偶什麼的了,嗯?”

“啊?不要!!我不可能!”她這一句話驚得我後肢一撐差點蹦起來,“你,你不也沒配偶嗎?!幹嘛,幹嘛管我啊!”

“那麼激動幹嘛呀?反正這是遲早的事,不是嘛。你,我遲早也要找到伴侶,然後交配,產卵——”

“呃?!別說了徹菲爾!別說了,你怎麼就說這麼……我說了我真的不要!”她那幾個詞語蹦出來,我幾乎就要炸鱗。我真的就沒打算做這種事,更何況她還說這麼……露骨的話?我都要崩潰了!

“每次一說你都是這模樣……我說,普蒂娜,我們都是雌龍呀。你難道這麼想就一條龍這樣?嗯?”徹菲爾撐起前肢,將身子也轉向我。

“那,那我還說呢,你現在決定好了嗎?你——呃!”我本想繼續接她的話茬,可她身後的那排六棱管彷彿扼住了我的脖子,我只能瞪着眼睛伸出左爪向她身後指去,“徹……徹菲爾!你看!看,顏色沒變!沒變!”

“什麼?!”她順了我的爪子回過頭,她怔了一下,下一刻,她渾身竟顫抖起來,後肢一蹬,撲在矮台前,緊盯着那六枝六棱管。

我大步邁過去,把自己的目光也付給這六棱管。分分明明,下一排未加製劑的六棱管中,龍血已化為黑濁,而上一排中的龍血仍是暗紅色。左立匹爾病毒會改變龍血的性狀,而現在,它沒有。這正預示着——

“徹……徹菲爾……”我吞了口口水,看向紫龍,我的腦子有點混亂了,“這……這,成功,了?”

她轉過腦袋,滿眼的激動,雙顎半張着,舌頭不停打着顫,可半天沒蹦出一個字。

“徹菲爾?”我輕聲問了問。

她的豎瞳微轉,和我的雙眸對在一起。她看我的眼神,就跟……就跟發情了似的。

“哈……”細弱的聲音飄出她的喉嚨,“普蒂娜……”

“我,我在這兒……”

“普蒂娜!嗷!!”徹菲爾她突然大叫一聲,朝我撲來,這可嚇得我沒癱下來。我後退一步,也沒能躲開她。她的雙翼死死箍住我的脖子,側頰直和我的腦袋貼在一起。

我瞪着眼睛,瞥向她的臉。她正閉着眼“哈哈呼呼”個不停,也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幸虧她沒伸舌頭舔我,不然我怕自己會尖叫。

“徹……徹菲爾?”我抬起左爪輕點了點她前胸的鱗甲。

“嗯?”紫龍似回了神,讓開腦袋,盯着我看了幾秒,干嗽一聲退開,“呃,我……我有一點,激動……”

“啊……沒,沒關係。我們這三十年的,呃,不就等今天嘛。”我低下腦袋,輕輕擺了擺。

“對了,普蒂娜,快,快去拿代表鎖,還有,還有傳訊水晶!快去通知拉提費斯康舍(總領者,這裏是指魔生辦的總領者)!我去收拾!”她像是靈光乍泄似的朝我下了一連串的命令,自己轉頭沖向矮台,雙爪抓這抓那,一副冒冒失失的樣子。

我雖然也有點沒回過神,可也大致聽清了她的安排。現在左立匹爾病毒被成功抵禦,這可是整個龍族的大事!我跑到牆角抓起刻着我名字的代表鎖,朝自己脖根一扣。這半紅半藍代表鎖跟我暗綠的鱗片還真配,要不是不方便做實驗,才捨不得摘下來呢。我齜齜牙停止臆想,剛叼起徹菲爾的代表鎖,我就聽見一聲尖叫,跟着是落水聲一併傳來。

抬起頭,我竟看見徹菲爾咳着水,從廢液池裏爬上來。

“啊?!”丟下代表鎖,我大叫着衝上前攙住她,“你怎麼回事啊,從來沒有龍跌進過廢液池啊!池裏面只是水吧?嗷?”

“我……爪子……,剛剛滑了一跤……”徹菲爾渾身都在顫,雙眸盯着廢液池,全是驚恐。

“啊,怎……我,我甩他個尾巴的!該死!趕緊,趕緊!”順了她的目光,廢液池裏正漂着一瓶貼着“左立匹爾”標籤的六棱瓶,頓時我渾身的鱗隙湧出一層汗液。

左立匹爾,為數不多能感染龍的烈性病毒。這種病毒發病猛烈,迅速,一旦發病幾乎無法生還。它的傳染途徑雖說只有消化道,但是那恐怖致死率,已經十分值得龍族重視了。這種病毒依附於瓦劼畢洛區(被稱作禁區)的魚類生存,在水中僅可以存活數天。唯一萬幸的是,它單一的傳染途徑,使其不易在龍與龍之間傳播開來。可是,徹菲爾她……

“還好……還好,有抗體製劑……”我安慰道。

“不……不,那製劑……是只能注射的……”紫龍仍不停地發著顫,不知是害怕還是病發。

“啊?為,為什麼?你有測試過?”

“嗯……這難道還能口服嗎……”徹菲爾趴在廢液池邊,伏在地上的腦袋點了點。

“幹嘛要倒廢液呢,你真是——”

“啊嗷!!”她忽然尖叫一聲大張雙顎喘起氣。

“啊!撐一會,注射針放哪了!”我的汗順着鱗片向下淌。

“出去,然後……然後左轉那間洞廳,在最裏面那架子上……啊昂!!”紫龍渾身連帶着嗓音開始不自然地抽搐起來。

“傳訊水晶!”我急忙將一塊傳訊水晶按在她爪子裏,再取出一塊,與其一碰,兩塊水晶迸射出一道藍光,“我馬上來,實在不行別忘了傳訊!”

“呃——你去,快去!”徹菲爾舉起右翼朝我揮了揮,即癱在地上張合著雙顎痛苦地喘着氣。

我衝到門口,一爪砸在感應器上,門一開我便朝左側那扇伸縮門撲去。不敢猶豫,門剛開,我扒着門沿竄進去,直取最裏頭那器材架。上下掃視幾眼,晶管注射器正撂在最下一層。

我伸爪抓起一個,可這時被我攥在右爪里的傳訊器一陣藍芒,傳出徹菲爾痛苦而顫抖的聲音:

“嗷昂!!你拿到了嗎?啊!!”

“拿到了!我——”我瞟瞟左爪里的晶管注射器,突然覺得有些不對,“等會,針頭呢?”

“針頭?!應該在……啊!!啊……啊!!真是的,在邊上找找,應該在那附近的,快點啊!!我……難受!!”

傳訊器里徹菲爾的慘叫聲一聲蓋過一聲,我的汗也不住地流。一連翻了幾個器材架,硬是找不到針頭的影子。

“普蒂娜!!!啊!!找到沒啊!!我撐不住了!!嗚……”傳訊器中徹菲爾的嗓音幾乎要啞了。

“找着呢我,你撐着啊!”我沖傳訊器叫道。

“還沒找到?!快啊!!嗷昂!!!三十年的助爪了!!找個針頭啊!!針頭!!磨蹭什麼!!啊昂!!!”

“我在找!快了!!”我衝著傳訊器吼道,前爪搭在器材架上,沿着牆邊挨個翻找。

“普蒂娜!!助爪你連個針頭在哪都不知道!!當,當什麼尾巴助爪!!啊!!!”

“我說了我找——”

“找啊!!我都要不行了!嗷昂!!你連個助爪都當不好!!!”

“什麼啊?!我怎麼當不好了?!”她的話全是吼出來的。這一句句就像一口口吐息砸在我的心裏。我都已經儘力幫助她了,她竟然還說什麼,說我做不好助爪?

“我撐不住了!!!啊!!普蒂娜,混蛋!!我是研究員,我出事,你要負責!!普蒂娜!!!”

“我在幫你!你別過分!!”我雖氣得磕起牙,但上下搜完面前的器材架,仍立即撲向下一個。

“找到沒啊!!!啊昂昂昂!!”

“快了,你——”

“普蒂娜甩你個尾巴的助爪,你怎麼不摔死啊!!啊!!!”

“什麼意思啊你!!”我衝著傳訊器尖嘯。

“連個助爪都當不好!!我,我呃,我甩他個尾巴的,我撐不下去了!!!啊!!!給我——”

“當不好?!我砸你個沒孵的!!我真想當助爪啊?!救你有好處嗎?!你要死去死啊!!”我氣不過,一爪子扒下一層的器材架。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散落一地,幾根銀白色的鋼釘般的東西叮鈴鈴滾到洞廳當間。

瞥了瞥,我怔住了——那正是針頭。

“啊!!!我,我,我,我可是研究員……啊!!”傳訊水晶里傳出徹菲爾的慘叫,那聲音愈發地撕裂。

我撿起針頭,丟開傳訊水晶,任徹菲爾在那裏沙啞地嘶吼。

“普蒂娜!!找到沒啊!!血,我的嘴裏流血了!!嗚昂!!”

我緩緩舉起針頭,解除其上的精神結界,緩緩將起旋上晶石注射器,盯着地上的傳訊水晶。

“普蒂娜!!怎麼啊!!說話啊!!!我,我看不見了!!啊昂!!!啊啊!!”

“你現在知道我這個‘助爪’的重要性了?!呼呵?!我找到了,你繼續數落我啊!”我大叫着。

“普蒂……普蒂……娜,啊!!昂咳!!啊!!”

“徹菲爾?!”

“啊……啊!!啊昂……”傳訊水晶傳出幾聲虛弱的低鳴,那是瀕死般的呻吟。

“徹菲爾!!”

沒有回應。

“甩他個尾巴的,徹菲爾!”我慌了神,大喘着氣,連飛帶跑地沖回實驗廳。

紫龍正僵着身子仰躺在廢液池邊,兩眼獃滯地盯着廳頂,嘴裏,鼻腔里不停地流着可怖的黑血。她渾身仍在顫,只是越來越弱。

“徹菲爾!我來了啊!!我來了啊!”我嘶吼着沖向矮台,將注射器探進製劑,拔滿一管,轉身沖向徹菲爾。

她仍仰躺着,雙目圓瞪,可毫無神色。我驚慌失措地將針頭扎進她頸甲的縫隙中,壓下去。

扭頭看看看她的豎瞳,我只覺得腦子一停,癱倒下去。

我眼裏湧出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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