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白連旗早上一睜眼,就覺得哪兒不對勁兒,他躺在被窩裏琢磨了半天,才想起是今天沒飯轍了,難怪他一醒就覺得渾身不自在,這還真是件大事。昨兒晚上他兜兒里還有五毛錢,聽完戲請朋友吃了頓消夜,得,一個大子兒沒剩,今天可怎麼辦?

倒退十幾年,白連旗可不像現在這麼慘。按家譜上說,他祖上在康熙年間是皇上御前一等侍衛,白家先人們為皇上服務的歷史從努爾哈赤時代一直記載到同治年間。為什麼只到同治年間?光緒朝和宣統朝時先人們都幹嗎去了?是哪位先人伺候皇上的時候一不留神招皇上不高興了?還是犯了什麼別的事兒?家譜上沒說。反正他只知道自己是正白旗,祖上一直是武將,既然是皇上的御前侍衛,那肯定是弓馬嫻熟,武功十分了得,說白了,御前侍衛就是皇上的貼身保鏢,那可不是鬧着玩的。白連旗每次翻完家譜都要犯一陣子愣,這家譜是真的嗎?他不大相信白家的先人們能有如此強悍,遠的甭說,白連旗他爸爸就是個弱不禁風,人貨軟的主兒,有一次愣是讓家裏養的一隻公雞給撞了個大跟斗。白連旗爺爺死的時候他已經七八歲了,現在還有些印象。他爺爺也不像是武將的後代,手無縛雞之力不說,還挺愛哭,一首納蘭詞就能看得涕淚交流。

白連旗認為,這修撰家譜的人純粹是在扯淡,白家的家風絕不尚武,而是善玩。他爺爺白雲風一輩子沒幹過正經營生,花的是祖上留下的銀子,倒也享了一輩子福。老爺子喜歡玩,也善玩,難得的是玩什麼都能玩出花樣兒來。老爺子喜歡養蟲兒,自打白連旗懂事起,家裏的廊柱上,院子裏的樹上,乃至老人家的被窩裏,到處是養蟲兒的葫蘆。京城的八旗子弟以冬日養秋蟲兒為時尚,秋蟲兒以蟈蟈兒、蛐蛐兒、油葫蘆、金鐘兒、咂嘴兒為主。養蟲兒的主兒不只是聽蟲兒叫喚,還兼喜其形,外行人怎麼也鬧不明白,這秋蟲兒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個蟲兒嗎?可在養蟲兒人眼裏就不同了,這麼說吧,西施算是美人兒了,可在白連旗他爺爺眼裏還不如一隻蟈蟈兒漂亮。養蟲兒人有自己的審美標準,以蟈蟈兒為例,上品者以豆綠色須長翅寬為美;油葫蘆以油黑色長翅者為美;蟋蟀則以身長六七厘為上乘;金鐘兒須雌雄雙養,雄大而翅闊,雌小而體仄者為理想,雌雄均宜長須,連須的顏色都有講究。

養蟲兒的葫蘆也不能含糊。裝蟈蟈兒的葫蘆式必長圓,口間須用銅絲蒙子,以防戳須,因為蟈蟈兒必保全須,稍有損傷,即為下品。裝油葫蘆的葫蘆式稍短而下部稍闊,蓋下底須用三合土砸實成坡形,宛如野穴。這些葫蘆製作起來也頗費工時,先是摘生葫蘆晾乾一年,候其質堅,量材而制,先截上葫使平,入油溫炸,待其色變微黃,取出晾乾,隨即以絲帛摩挲,使其光潤,截口之上用紅木或柴木做蓋兒,更講究的是象牙等材料,蓋兒上還要雕刻“五蝠捧壽”“魚躍龍門”等吉祥話。據說咸豐年間的恭親王有個蛐蛐兒葫蘆就值十萬兩銀子。白連旗的爺爺當然比不了恭親王,但也收藏了不少精品。

白雲風不好女色,頗喜男風,這輩子只娶了正房太太,沒有納妾。他娶妻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傳宗接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是古訓,白雲風不願做不孝之人,若不是為了這個,他連老婆都懶得娶。他的愛好很多,養蟲兒、養金魚、玩鳥兒、鬥雞,還喜歡到相公堂子去廝混。聽戲時絕不捧旦角兒,他對漂亮女人不感興趣,但見了唇紅齒白的小生則兩眼發直,兜兒里有多少銀子也敢往台上扔。但凡有這種嗜好的人,必然家中人丁不旺,老爺子只留下白連旗的父親白正德這一個兒子,絕對是單傳,太太想再趁熱打鐵多生他幾個也沒戲了,不是沒這能耐,而是白雲風壓根兒就不和她同房。

在白連旗的記憶中,他童年時家裏還有三處宅子,西四劈柴衚衕有兩座三進宅院,東城錢糧衚衕還有一處。到了他爹白正德當家時,白家只剩下劈柴衚衕的一處宅院,誰知道那兩處房產是什麼時候被老爺子造沒了。

白連旗的父親白正德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老爺子的嗜好被他全面繼承了,還發揚光大,又添了不少毛病。譬如老爺子雖然好養鳥兒,可從來沒玩過鷹,因為鷹不那麼好玩,“熬鷹”[1]

是個苦差事,一般人頂不下來,必須是主人自為,輕易不可換人,不然將來鷹不聽你招呼。白正德有一次“熬鷹”硬是熬了七天七夜沒合眼,直到把那鷹熬得頂毛紛披,尾羽下垂,目光迷離,火氣全消,白正德才一頭栽倒在地上,三天三夜不省人事。這種玩法可不是一般人能扛下來的,那絕對需要似火的激情來支撐。

白正德是個熱愛生活的人,對一切作用於感官的享受都有着迫不及待的渴望。老爺子一輩子不好女色,酷愛男風,到了白正德這兒是水陸並進,既有分桃斷袖之癖,又有偷香竊玉之好,唯獨就是身子骨不大結實,祖先的強悍基因到了他這輩兒上早已蕩然無存。據八大胡同的窯姐兒們說,白爺是嫖客里最好伺候的,他總是在兩分鐘內完事兒,隨後一覺睡到天亮,然後提上褲子掏錢走人。若是嫖客們都這麼逛窯子,那窯姐兒們的生意就省事兒多了。

白正德還有個愛好是捧坤角兒,但凡有這種愛好的人,家裏有座金山也不行,即使萬貫家財也不夠幾年折騰的。民國十三年,名列“四大坤旦”之首的雪艷琴正紅得發紫,白正德專捧她的場子,送行頭、送桌圍、送幔帳、請客聽戲、購票捧場……銀子花得像流水,眼見雪艷琴剛有了點笑臉兒,誰知半路殺出個溥侊,此人皇族出身,是大名鼎鼎的紅豆館主溥侗[2]

——人稱“侗五爺”的兄弟。侊大爺一眼看上了雪艷琴,於是不要命地衝上來,和白正德展開激烈競爭。侊大爺有錢有勢,白正德很快就敗下陣來。溥侊和雪艷琴完婚時,痛不欲生的白正德差點兒跳了護城河。

白正德除了好玩還好吃,天知道他的胃是怎麼長的,對一切食物都兼收並蓄,在選擇食物方面充滿着創造力,往往是這頓沒吃完就已然想好下頓飯該到哪兒去吃,吃什麼,通常是三天之內的食譜早已瞭然於胸,一切按計劃行事,吃得從容不迫。像京城“八大樓”那樣的老字號自不必說,更難得的是對街頭巷尾的小吃也有着獨特的鑒賞力,吃肉末兒燒餅和豌豆黃非“仿膳”的不吃,吃炒疙瘩必定是虎坊橋“穆家寨”的,白水羊頭要吃前門外廊房二條馬家製作的,吃褡褳火燒專認東安市場“瑞明樓”的。白正德這輩子玩得興高采烈,吃得昏天黑地,說起來這一世算是沒白活,幸虧他五十多歲時撒手去了,否則晚年可就難說了。

白正德死的時候,白連旗還不到三十歲,祖上傳下來的最後一個宅子也早已被父親賣掉了,等他安葬完父親,全家人只剩下菜市口鐵門衚衕內的三間北房了。白連旗不愧是白家之後,和他爺爺、父親一樣,他對掙錢謀生深惡痛絕,也沒有任何謀生的本事,但玩起來倒也樣樣精通。和兩位先人不同的是,他已經沒有什麼家產可造了。沒幾年工夫,三間北房就剩下一間,連老婆都帶着孩子改了嫁,幸虧老婆醒悟得早,否則說不定他哪天手頭一緊,一咬牙把老婆孩子給賣了也未可知。

白連旗最近幾個月一直靠德子養着。德子是他的奴才,這也是祖傳的,德子的爺爺和父親也是白家的奴才,伺候了白家一輩子。旗人的規矩多,主僕之間的關係大有講究。主子就是主子,奴才永遠是奴才,哪怕是主子淪落成叫花子,奴才成了腰纏萬貫的主兒,彼此的身份也不能顛倒。奴才不管在哪兒見了主子也得行禮請安,鬧不好還得養着主子。主子一旦氣兒不順,隨時可以給奴才個大耳刮子,挨了打罵的奴才還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滿,不然眾人的唾沫能把他淹死,這是滿人的祖訓。白家是早已養不起奴才了,德子一直是靠賣糖葫蘆為生,製作糖葫蘆需要的本錢不多,有一口熬糖的鍋,弄些竹籤子,再有幾塊晾糖葫蘆的青石板足矣。白連旗說是見德子一人忙活不落忍,主動提出“幫忙”。德子熬糖時,白連旗在一邊用竹籤子串山楂果兒。一般情況是,五分之四的山楂果兒串到竹籤子上,五分之一的山楂果兒進了白連旗的肚子。德子可不敢吃,他一個得養活兩張嘴,這還緊巴巴的呢。德子認為主子吃幾串山楂果兒是天經地義,主子是什麼人?早先好歹也是提籠架鳥的少爺,天生就不是幹活兒的命,能不嫌德子寒磣,來給他幫忙,這實在是給德子臉呢。

問題是,德子掙錢的速度比不上白連旗花錢的速度,昨兒個中午德子剛給了主子五毛錢,還沒過夜呢,錢就沒了,白連旗實在不好意思再開口了。

白連旗正偎在被窩裏發愁,卻聽見頂棚上又熱鬧起來,舊報紙糊的頂棚上嗵嗵亂響,還夾雜着吱吱的叫聲……不用說,這是耗子們又在開聯歡會了。這些混賬東西,簡直沒有一天的安生,白連旗心裏正煩,便隨手撿起一隻鞋狠狠向頂棚摔去。這是只舊布鞋,穿了兩三年,鞋底兒快被磨穿時又請鞋匠上了個耐磨的膠皮底兒,鞋頭處還縫了塊皮補丁,湊巧昨兒晚上白連旗回家時一不留神踩進了一個水坑,整個鞋子都濕透了,可想而知,這隻鞋是夠分量了,更何況白連旗正煩着,使出的勁頭兒也不小,於是鞋子像炮彈一樣洞穿舊報紙糊的頂棚,在頂棚上留下個大窟窿,一隻正在尋歡作樂的肥碩耗子猝不及防從窟窿里掉下來……緊接着,奇迹便發生了,一隻長條狀的木盒子也從窟窿里掉下來,差點兒砸了白連旗的腦袋……

白連旗本能地感到,今天的飯轍恐怕是有着落了。這間房子是他父親白正德賣掉最後一處宅院時為了自家居住而購置的。白連旗清楚地記得,糊頂棚時父親好像也親自動了手,如此說來,這東西是父親藏的。

盒子是楠木做的,裏面裝着一幅略有殘破的畫兒,畫的是蘭竹,落款看得不大清楚,好像是姓馬,作者的印文就更看不懂了。白連旗對篆字向來無好感,好好的字非弄得像蜘蛛爬似的。他雖上過幾年私塾,也背過《論語》《中庸》一類的文章,但對字畫卻是外行,在他的印象中,爺爺白雲風還有些琴棋詩畫的雅好,到了他爹那輩兒上就剩下花鳥蟲魚的愛好了,和文化幾乎不沾邊兒。不過記得爺爺活着的時候,家裏還有不少字畫,看來這幅畫兒是白家碩果僅存的藏畫。白連旗雖然不懂字畫,可他懂得這東西值錢,這幅畫兒紙品古舊,略有殘破,空白處還印有幾個不知何人的藏印,就沖這個也值得跑趟琉璃廠,能賣多少錢先不管,有句話叫:天上掉餡餅,您就別問是不是三鮮餡兒的了。

白連旗精神抖擻地跳下床來,臉上如沐春風……

琉璃廠“聚寶閣”剛一開門兒,陳掌柜就迎來了兩位客人。這兩位爺穿得很寒酸,長衫破舊,鞋子上還有補丁。走在前面的那位爺胳肢窩裏夾着一個長條狀的木盒子,陳掌柜久經歷練的眼睛一眼就看出,這盒子是楠木做的。陳掌柜連忙招呼夥計上茶,“聚寶閣”上茶是有講究的,全憑掌柜的手勢,掌柜的舉手時手心朝外,則上隔年的花茶。若是掌柜的手心朝內,則表明來了貴客,一定要上清明前的“龍井”新茶,今天陳掌柜的手勢是手心朝內。

夥計上茶時心裏還在嘀咕,這兩位客人穿得比叫花子也強不到哪兒去,憑什麼要給他們上好茶?

陳掌柜此時卻心中暗喜,有好買賣上門啦。他十七八歲就在琉璃廠混,什麼人沒見過?你看夾木盒子的那位爺,別看穿得寒酸,可那喝茶的架勢不是一般人能學出來的。他蹺着二郎腿,用三個指頭捏碗蓋兒,先是用碗蓋邊兒撇撇茶沫兒,然後再把碗蓋兒蓋上,只留出一道縫兒,端起蓋碗抿了一小口,茶水在口腔里像漱口似的轉幾個圈兒才從容不迫地咽下去,這才叫品茶,此人見過世面。陳掌柜對這類人可太熟悉了,不用問就知道,這是個破落的八旗子弟,旁邊那位是奴才。

陳掌柜喜歡這類破落的八旗子弟,他們要是總吃喝不愁,那琉璃廠的一半兒買賣都得關張,正因為有了這個群體,琉璃廠才日漸繁榮。就說眼前這位吧,說不定就是給他送錢來的,那楠木盒子裏的東西錯不了。

白連旗不聲不響只顧喝茶,有那個楠木盒子撐着,這會兒他氣壯着呢。氣壯之人是無須多說話的,再說他也有幾年沒喝過這麼好的茶了,正好藉此享受一下。陳掌柜當然也不着急,他心裏像明鏡似的,這位爺是個等米下鍋的主兒,他比你還急,此時必須得沉住氣,上趕着不是買賣。他只是不動聲色地吩咐夥計給客人的茶杯續水。

白連旗的茶接連續了兩次水,夥計還想再續水,他做了個手勢表示拒絕。按他的意思,龍井茶沏第一遍水時味道還不足,第二遍水才恰到好處,再加一遍水不過是點兒餘味罷了,起到的是回味的效果,茶喝到這份兒上就該換茶葉了,因為續四遍水的茶無異於刷鍋水,也很不禮貌。白連旗由於不懂字畫,所以決定少說話,言多必失,鬧不好露怯不說,還賣不出好價兒,最好是由對方開價兒,自己再還價。

白連旗向德子使了個眼色,德子打開盒子送到陳掌柜面前:“老闆,我家主子請您過目。”

陳掌柜不動聲色地展開畫軸,他簡單地掃了一眼畫面,這是一幅蘭竹圖,他的目光迫不及待地落在落款和印文上,馬湘蘭?他心裏一動……陳掌柜聽說過這位女畫家,此女為明末名震江南的“秦淮八艷”之一,曾為南京秦淮歌妓,色藝雙絕,能詩,善畫蘭竹,她的作品傳世不多,陳掌柜入行幾十年,只聞其名,未見其畫。和馬湘蘭印文並列的還有個叫王稚登的印文,顯然這是一幅兩人合作的作品。王稚登是誰?這恐怕還得查查書,陳掌柜的文史知識這時就不大夠用了。先不管它,這幅畫兒他肯定是要了,從風格、技法和紙品的古舊程度來看,這幅畫兒乃真跡無疑。入行這麼多年,這點眼力他還是有的。琉璃廠古畫行里贗品不少,多是仿大師級名家之作,以明代畫家為例,像文徵明、董其昌、唐寅、仇英等人的作品贗品居多,相比之下,馬湘蘭只是個秦淮歌妓,至少不是大師級名家,仿作者似乎犯不上為個馬湘蘭作偽。

陳掌柜從容問道:“先生準備開什麼價兒?”

德子搶着回答:“您是行家,是不是好貨您一看就明白,我們主子不想多說話,他心裏正後悔呢,您想啊,要不是急等着用錢,誰會把祖傳之物送到您這兒來?將來沒法見祖宗啊,這事兒擱誰身上也得琢磨琢磨不是?掌柜的,您說價兒吧,我們主子說了,他不想拿祖宗的東西發財,差不多就行了,這不是趕上事兒了嗎?”

陳掌柜和顏悅色地說:“喲,真對不起,二位爺可讓我為難了,陳某眼拙,看了半天竟然看不出這是誰的畫兒。這馬湘蘭是誰?我怎麼沒聽說過?是哪朝哪代人?二位爺讓我開價兒,我哪敢呀?這畫兒連作者和朝代都鬧不清,我怎麼敢開價兒?二位爺,陳某耽誤您點兒工夫,給咱介紹一下成嗎?”

白連旗和德子傻眼了,他們哪知道馬湘蘭是誰,白連旗從畫兒的落款上只看出個“馬”字,“湘蘭”二字還是聽陳掌柜說的。白連旗有點兒慌了,他心說這可能不是什麼古畫兒,鬧不好這馬湘蘭興許是祖上哪位姨太太,在家閑得難受隨手塗上幾筆,讓自個兒當成了名畫,要是這樣,笑話可就鬧大啦。不過白連旗的腦子也不慢,他以攻為守地回答:“掌柜的,這確實是我家的祖傳之物,馬湘蘭就算再沒有名氣,可年頭兒擺在這兒,您看這畫兒的紙品,沒個幾百年到不了這份兒上,古物值錢就值在這個‘古’上,說句不好聽的,夜壺不值錢吧?可要真是唐朝的夜壺,那就成寶貝了,為什麼?就因為年頭兒擺在這兒。”

陳掌柜笑眯眯地說:“這位爺,此言差矣。若是單看紙品,這倒好辦,回頭您給我一張宣紙,我出去溜達一圈兒,還甭出琉璃廠,有個倆鐘頭工夫,我就能給您拿回一張北宋的紙,要是趕上眼神兒差點兒的主兒,給當成五代的紙也說不定。這麼跟您說吧,琉璃廠靠做舊吃飯的人多了去啦,您想把舊的整成新的他沒那本事,可想把新的給整舊了那是順手的事兒。”

德子有些煩了,他不大習慣這種鬥心眼兒的活兒,繞來繞去地讓人一腦袋霧水,他直截了當地說:“掌柜的,您痛快點兒,要不要您一句話,要您就開價兒,不要……您家有茅房沒?我正鬧肚子呢,就拿這畫兒擦屁股去得啦。”

饒是陳掌柜老謀深算,也被德子這句話給噎在那兒了。他繞來繞去的目的就是為了壓價兒,因為他認準了這兩位是個“棒槌”[3]

,能少給點兒就少給點兒,這是做買賣的規矩。誰知德子還是個“二杆子”,對這個“二杆子”可得留神,此類人頭腦簡單,耐性差,腦袋一熱敢把自家房子點了,就別說用這畫兒擦屁股了。陳掌柜也不繞了,他索性開出價碼:“這樣吧,我出五十塊大洋,只當是賭一把,這要真是幅古畫兒我算撈着了,要是假的我認賠,二位爺要是願意,咱們現在就成交。”

“一口價兒,一百大洋,少一個子兒我不賣。”白連旗在作最後的努力,但語氣已經不很堅決。說實話,以他現在的處境,別說是五十塊大洋,就算是十塊大洋也夠有誘惑力的。

陳掌柜可不想慣他這毛病:“二位爺,既然價格談不攏就算了,我也是有一搭沒一搭,買賣不成仁義在,這件事咱們只當沒發生,就讓它過去了,二位喝茶,要不讓夥計帶你們在鋪子裏轉轉?”

若論動心眼兒,白連旗哪是陳掌柜的對手,只一招兒就敗下陣來,他站起身向陳掌柜拱拱手道:“掌柜的,您厲害,我算看出來了,咱們就算再談倆鐘頭,我白連旗也甭想在您這兒討半點兒便宜,好吧,就按您說的價兒成交……”

20世紀30年代的北平,電話局業務很慘淡,偌大個北平市,電話用戶不過兩千,就說琉璃廠吧,經營古玩字畫的鋪子少說有幾百家,可裝上電話的不過幾十家。不過這並不妨礙信息的傳播,從某種意義上講,人嘴巴的傳播速度比電話還快。上午“聚寶閣”收購了一幅古畫兒,不到下午,這消息就傳遍了整個琉璃廠,在傳播過程中還出現了若干個版本,有的人說:“聚寶閣”收購的古畫兒是唐朝吳道子的《送子天王圖》。有的人馬上駁斥:不對,是北宋米芾的《天降時雨圖》……陳掌柜對此一概不作任何解釋。

文三兒這頓打倒沒白挨,至少換來了一個不同尋常的身份。連陳掌柜聽完老侯的彙報都有點兒傻了,本來他已經決定打發文三兒回車行,這會兒居然也改變了主意。想不到這平時不起眼的文三兒居然是“南城彪爺”的把兄弟,真是人不可貌相。陳掌柜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和黑道兒素無來往,可大名鼎鼎的“三合幫”也早已如雷貫耳,那個幫主彪爺更是個惹不起的人物。遠的不說,就說南城的八大胡同,敢在八大胡同開窯子的業主哪個是好惹的主兒?若不是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早讓人把買賣砸了,可要是彪爺在八大胡同一露面,哪個老闆也不敢收他的錢,彪爺逛他的窯子是給他臉呢,要不去逛倒是麻煩了,不出三天他的買賣就得讓人砸嘍。聽說彪爺的煙土買賣做得很大,北平的大煙客們都知道,上好的雲土都是來自“三合幫”控制的進貨渠道,但凡有本事控制煙土銷售的人,沒點兒道行還真不成。

陳掌柜一聽說文三兒和彪爺有關係,心裏是憂喜參半。喜的是有文三兒在,今後在南城地面兒上要有什麼難以擺平的事,可以通過文三兒藉助彪爺的面子去擺平;憂的是,眼下該拿文三兒怎麼辦。當然,讓他走人的事是不能再提了,問題是再讓文三兒拉車是否合適,會不會因此而得罪彪爺?話又說回來,文三兒不拉車又能幹什麼?總不能讓他去“聚寶閣”當經理吧?這小子賊眉鼠眼往店裏一戳,還不把“聚寶閣”近百年的老字號給毀了?陳掌柜思來想去,決定採取無為而治的辦法,見了文三兒什麼也不提,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他見了文三兒只是和顏悅色地囑咐了一句:“文三兒啊,以後再出門兒和我打個招呼,現在咱們去羅教授家,快走吧,已經有點兒晚了……”

在去羅教授家的路上,陳掌柜還在想,今後再不能像訓孫子那樣數落文三兒了,數落他就是數落彪爺,那不是找不自在嗎?今後他文三兒願拉車就拉,不願拉就隨他去,反正錢照付就是。

羅雲軒教授每月的工資有二百五十塊大洋,這麼高的收入足夠讓他每天去六國飯店吃西餐大菜了,可事實上羅教授的日子一直過得捉襟見肘,每到月底還經常向同事借錢,不然家裏就揭不開鍋了。同事們都知道,這位老夫子純屬自己折騰的,他是個文物迷,喜歡古玩字畫、金石玉器、鐘鼎彝尊……這麼說吧,只要算是文物類的東西,他沒有不喜歡的。別人鑒賞古玩都有所偏重,或瓷器或字畫,或青銅器或金石,可羅教授沒有偏重,他對所有的文物都一視同仁,見一個愛一個,凡是他看中的東西,傾家蕩產也要搞到手。

對文物痴迷到這種程度就很容易使人懷疑他的神經是否正常了。

陳掌柜和羅教授是老熟人,羅教授隔三岔五就到“聚寶閣”轉轉,喝杯茶,和陳掌柜聊聊古玩行里的逸事,順便鑒賞一下陳掌柜收藏的古碑拓片和田黃石、雞血石。陳掌柜每收進一件文物,都要請羅教授第一個鑒賞,對羅教授的文史知識和鑒賞力,他向來是佩服的。

這次“聚寶閣”收進馬湘蘭的《蘭竹圖》,肯定要請羅教授先過目。

羅教授是個經常搬家的人,去年他還住在東城史家衚衕的一座蠻氣派的四合院裏,今年年初他又搬到了西四二條的一座普通小院裏,比起以前那處宅院來顯得很寒酸。陳掌柜認識羅教授有二十年,太了解這位老夫子了,他在一處新宅里居住就從沒超過兩年,總是剛剛購得一處宅院又毫不猶豫地賣掉,其原因不過是偶爾看上某個古玩。

文三兒上前敲響院門,開門的是羅教授的女兒羅夢雲,羅夢雲很有禮貌地向陳掌柜鞠了個躬道:“陳先生請進,我父親在客廳里等您。”

陳掌柜對文三兒吩咐道:“你在門口等我。”然後走進院子。

文三兒答應着準備退到院門外,卻被羅夢雲攔住了:“這位大哥,您也進來喝杯茶吧。”

文三兒客氣道:“不用啦,羅小姐,我在院外等着就行。”

羅夢雲堅持着:“天兒太熱,院子裏葡萄架底下很涼快,您還是進院等吧。”

文三兒也就不再客氣,他跟羅夢雲走進院子。

羅夢雲給文三兒端來一杯涼茶,然後拿起剪枝剪一邊為葡萄藤剪枝,一邊問道:“您貴姓?”

文三兒慌忙站起來:“哎喲,您太客氣啦,免貴,姓文。”

“那我以後叫您文大哥。”

“羅小姐,您千萬別這麼叫,咱是一粗人,小姐是金枝玉葉,您叫我文三兒就成。”

“文大哥,您別這麼說,我是個學生,您是人力車夫,雖然身份不同,但我們的人格是平等的,您千萬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但凡是人,都要有做人的尊嚴,您說是不是?”

文三兒口拙,一時說不出別的,心裏卻熱乎乎的,心說到底是讀書人家的孩子,就是懂禮數,不像陳掌柜一家,從大人到孩子對待文三兒就像招呼一條狗,就連管家老侯也不是個玩意兒,自己本來也是條狗,但見了同類就齜牙,什麼東西!

文三兒沒話搭話地問:“羅小姐,您在哪兒上學呀?”

“燕京大學,正讀一年級呢,不過,恐怕快上不成了。日本人已經逼近華北,咱們要是再不抵抗,可真要當亡國奴了。同學們都說,華北之大,卻放不下一張課桌。”羅夢雲的神態顯得很憂鬱。

文三兒不以為然地說:“嗨!日本人怎麼了?他來他的,咱過咱的,您該讀書還讀書,我該拉車還拉車,甭搭理他們。”

羅夢雲嘆了口氣道:“哪有這麼簡單,要是國家都沒了,我們還能安心過日子嗎?文大哥,我真羨慕你是個男人,一旦戰爭爆發你還能拿起槍來保衛國家,我們女人一到這時就沒用了。”

文三兒笑道:“羅小姐,您饒了我吧,我一臭拉車的管不了國家大事,就知道吃飽不餓頂什麼都強。”

羅夢雲有些惱怒:“好好好,文大哥,您還是踏踏實實喝茶吧,我不跟你說了……唉,這就是我的同胞啊……”

羅夢雲剛剛過完十八歲生日,正是充滿浪漫與幻想的年齡,她穿着一身淺藍色的細布旗袍,留着女學生時尚的齊耳短髮,俊俏的臉上洋溢着青春的嫵媚,她有種天然的風韻,舉手投足間都帶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大家氣度。文三兒當然看不懂這些,但他是個男人,對美貌女人有着與生俱來的鑒賞力,他只覺得羅小姐就像畫兒中的美人兒,只是看得而動不得。這種美人兒就像名貴的瓷器,碰一下就會碎,就算哪個男人娶了羅夢雲,也只能弄個佛龕給供着,這世上沒有哪個男人能享用羅夢雲。

文三兒喝着涼茶偷偷打量着羅夢雲,雖說知道自己這輩子沒戲,但還忍不住要多看幾眼。文三兒認為,漂亮娘們兒和二鍋頭差不多,都是給男人提神的東西,所不同的是,二鍋頭得喝下去才有感覺,而漂亮娘們兒看一眼都會使男人渾身較勁。

在客廳里,羅教授和陳掌柜沒有過多的寒暄,羅教授示意陳掌柜展開畫幅,陳掌柜照辦。羅教授一聲不吭地用放大鏡仔細研究了一番,然後摘下眼鏡仰頭閉目沉思起來。陳掌柜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等他開口。

羅教授沉吟良久,終於開口了:“陳先生,這幅《蘭竹圖》可算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嘍,我不問你是多少錢收購的,這是你的商業秘密。我要說的是,哪怕是一千元購進,也算是撿了個便宜,這幅《蘭竹圖》的確很難得,陳先生,我恭喜你。”羅教授點燃了一支雪茄。

陳掌柜喜形於色道:“羅先生是行里的泰斗,說話自然是一言九鼎,這我就放心了,陳某才疏學淺,孤陋寡聞,和先生相比,我只算個俗人。請先生賜教,據我所知,當時江南名家如雲,唐寅、米萬鍾、藍瑛、文徵明哪個不是如雷震耳?去年琉璃廠‘翠雲軒’一幅藍瑛的《石荷圖》不過是賣了大洋兩千元,而馬湘蘭只是個歌妓,就算名列‘秦淮八艷’之一,也不能和那些大師級畫家相比吧。另外,這幅《蘭竹圖》的合作者王稚登是何許人也?我還沒來得及查。”

羅教授顯然對《蘭竹圖》愛不釋手,他把雪茄放在一邊,又拿起放大鏡研究起畫上的印文來,他一邊鑒賞一邊回答:“你這倒問到點子上了。宋美齡女士若不是嫁給蔣委員長,恐怕她一生都是個普通女人,你看中國歷史上的著名女人哪個不是靠男人出的名?就連武則天也不例外。馬湘蘭本名馬守真,字玄兒,因祖籍湘南,又酷愛蘭花,所以常在畫幅中題名‘湘蘭子’,所寫的兩卷詩集,也命名為《湘蘭集》,因而人們稱她為馬湘蘭,真名反而被人淡忘了。馬湘蘭的情人就是王稚登,相傳王稚登四歲能作對,六歲善寫擘窠大字,十歲能吟詩作賦,長大后更是才華橫溢。嘉靖末年他游仕到京師,成為大學士袁煒的賓客,後來京都大學士趙志皋還舉薦王稚登參加編修國史的工作。此人是江南名士,和馬湘蘭的一段戀情在明末清初被傳為佳話。南京的秦淮河哪個朝代不出美女?比‘秦淮八艷’有魅力的女人恐怕不在少數,為什麼唯獨‘秦淮八艷’留名青史?我看還是因為男人,陳圓圓先是和田畹相好,後來又跟了吳三桂,而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鬧得連中國歷史的走向都為之改變。柳如是先戀陳子龍后愛錢謙益,李香君為侯方域血濺桃花扇,董小宛是冒辟疆的情人,剩下的幾位女士愛上的都是名人,卞玉京和吳梅村、寇白門和朱國弼、顧眉生和龔定山。你看看,錢謙益是東林黨領袖之一,明末文壇盟主,開創一代清詩之風氣;冒辟疆和侯方域列名‘復社四公子’;吳梅村的《圓圓曲》名傳四海……這些男人在當時哪個不是聞名遐邇的人物?沒有他們哪裏還有‘秦淮八艷’?”

陳掌柜聽得點頭稱是。

“說到馬湘蘭,她雖然談不上是詩畫名家,但她的蘭花圖和蘭花詩卻堪稱一絕,是當時文人雅士爭相收藏的寵物。馬湘蘭之所以能把蘭花描繪得出神入化,栩栩如生,全賴於她的愛蘭、知蘭。她將院宅里種滿各色蘭花,日日勤加灌護,憑着自己的蘭心蕙質,能深悟蘭花清靈清雅的氣韻,所以才能將蘭花的品態展現於畫箋和詩箋上。一個煙花女子,能有此等才氣,殊為難得啊,雖為歌妓,其繪畫才能在中國畫史上屬可圈可點之列。”

羅教授談得興起,還吟了一闋馬湘蘭所作的《蝶戀花》:

陣陣殘花紅作雨,人在高樓,綠水斜陽暮,新燕營巢導舊壘,湘煙剪破來時路,腸斷蕭郎紙上句!三月鶯花,撩亂無心緒,默默此情誰共語?暗香飄向羅裙去!

羅教授談興正濃,陳掌柜卻懶得再聽了,他不大關心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他關心的是這幅畫兒的價值,既然“翠雲軒”售出藍瑛的《石荷圖》是大洋兩千元,那這幅《蘭竹圖》也不能低於一千五百元。馬湘蘭和藍瑛當屬同時代畫家,雖然在中國畫史上馬湘蘭沒有藍瑛名氣大,但馬湘蘭的特殊身份卻是個大賣點,對於某些有特殊嗜好的收藏家來說,十個文徵明也比不上一個秦淮歌妓。陳掌柜琢磨,他今天的目的已經達到,現在需要防備的倒是這個羅教授,他太了解這個羅教授了,此人極易衝動,他看上的東西是不惜傾家蕩產也要弄到手。問題是,在陳掌柜眼裏,羅教授早就離傾家蕩產不遠了,一個每到月底就要借錢吃飯的人,無論如何不該再有別的奢望。羅教授每月掙二百五十塊大洋,一般人聽着能嚇一跳,可外人哪知道,羅教授上個月買了塊田黃石就花了二百塊大洋,這麼個造法,別說是每月二百五十塊,就是兩千五百塊也剩不下。再說了,陳掌柜平時在文物鑒定方面沒少請羅教授幫忙,彼此間都有個面子,熟人之間談生意是最尷尬的,開價低了自己吃虧,開價高了又傷面子,陳掌柜寧可和洋人做生意也不願和熟人做。

陳掌柜估計得沒錯,羅教授滔滔不絕地評論完馬湘蘭,就開始提起這幅畫兒的出讓問題:“陳老闆,這幅《蘭竹圖》我非常喜歡,您能讓給我嗎?價格可以商量。”

陳掌柜做出推心置腹的表情:“羅先生,不瞞您說,我也真喜歡這幅畫兒,賣主兒一開口就是一千五百大洋,少一個子兒不賣。這年頭兒字畫生意不好做,小店有一個月沒開張了,柜上的流動資金不多,我考慮再三還是一咬牙買了下來,現錢不夠還向朋友借了些。羅先生,不是我駁您的面子,這幅畫兒我暫時還不想賣,您看是不是這樣,關於出讓的事兒咱們過些日子再說。”

羅教授有些吃驚:“購進就是一千五百大洋?貴了,太貴了,董其昌的作品也不過如此……”

“說的是呢,我也覺得貴了,可誰讓我喜歡呢,您羅先生當年為一幅石濤的《梅竹圖》,不是還把宅子賣了嗎?”

“這倒也是,藝術品本來就是無價的,賣主兒說多少就是多少,不過……陳老闆,憑你我的交情,如果將來有一天你想轉讓這幅《蘭竹圖》,請第一個通知我。”

“這是自然,您放心,我的羅大教授……”陳掌柜忙不迭地應着。

[1]

野鷹被捕獲后,主人為了使其馴服,要連續幾天幾夜對鷹實施騷擾,使鷹不能睡覺,謂之“熬鷹”。經過約一個星期的熬馴,野鷹便被馴服,可以按主人指令起飛捕捉野兔等獵物,將獵物叼回后交給主人,沒有主人指令,鷹絕不染指獵物。

[2]

愛新覺羅·溥侗(1877—1950),字后齋,號西園,別署紅豆館主,父載治,乃乾隆十一子成親王永瑆之曾孫,過繼於道光長子隱志郡王為嗣,世襲鎮國將軍、輔國公,兼理民政部總理大臣。自幼鑽研琴、棋、書、畫,收藏金石、碑帖,精於治印,酷愛劇藝,特別對崑曲、京劇更為愛好。愛新覺羅·溥侗為民國時期名流,世人尊稱“侗五爺”。

[3]

“棒槌”為北方方言,意為容易受騙的人,或叫“冤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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