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徐金戈近來忙得很,抗戰勝利以後他就沒消停過,先是甄別日僑的身份,以便從日僑中找出有價值的情報人員。徐金戈相信,對日戰爭雖然結束,但從地緣政治角度考慮,在今後的幾十年裏,中日兩國會不會再次爆發戰爭?這是無法預測的,既然守着一個危險的鄰居,你就要隨時保持戒備心理,這是任何一個情報部門都要首先考慮的問題。目前日本雖已戰敗,但它在中國慘淡經營幾十年的情報網並不會因為戰爭的結束而消失,它有可能暫時進入一種“冬眠”狀態,一旦國際形勢發生變化,這條毒蛇就會復蘇。徐金戈要做的是找到這條毒蛇,讓它徹底消失。

最使徐金戈頭疼的就是犬養平齋這個老牌間諜,此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度,根本不打算合作,反而一再向徐金戈要求自裁的機會。徐金戈相信,如果他真把犬養平齋的***還給他,這渾蛋會毫不猶豫地切腹自殺,他認為自己是個武士,只有用***切腹自殺才合乎他的身份,別的死法他暫時還不考慮。

徐金戈對犬養平齋的生命毫無興趣,他需要的是線索和情報。問題是,徐金戈的時間很有限,日本僑民遣返委員會的官員已經幾次向徐金戈交涉,對犬養平齋的間諜身份如有確鑿證據,可以立即逮捕,如沒有證據,應將此人作為日本僑民遣返回國。此事要慎重,因為日僑的遣返工作都是在盟軍觀察員和國際社會的監視之下進行的,一招不慎將會引起國際輿論的連鎖反應。徐金戈私下冷笑,我要是有證據還等得到現在?就算沒證據他也是百分之百的間諜,我寧可私下幹掉他,也不能讓他跑了。

國共內戰的爆發使徐金戈的工作暫時停頓下來,此前他估計到內戰不可避免,但沒想到戰爭會來得如此之快,8月15日日本投降,10月底國共雙方就在山海關大打出手,與此同時,中原、河北、山東、蘇北等地戰事一觸即發,這期間由美國人充當和事佬,雙方談談打打,打打談談,越談仗打得越大,內戰終於全面爆發。根據上峰指令,徐金戈的工作重點應該放在偵破共產黨地下組織方面,關於日本間諜網的偵破工作只好先放一放了。

徐金戈近來的注意力都盯在一個地下電台上,根據保密局技術部門的電訊測向報告,南城與西城交界地區有一個共產黨的地下電台,此電台收發報時間毫無規律,而且採用了快速收發報的新技術,保密局的電訊測向車每次都是剛剛捕捉到電波,還沒來得及定位,電波訊號就消失了。保密局北平站搜捕隊的弟兄們像是沒頭蒼蠅一樣在這個地區瞎撲了兩個月,結果是一無所獲,上峰的責斥加上下面弟兄們的抱怨弄得徐金戈心急如焚。

徐金戈從住在台基廠的一位老長官家中出來,坐着吉普車順着前門大街向南走。大街上人很多,司機一路鳴笛也不大管用,只好將車速降到時速二十公里。吉普車在人群中慢慢蠕動着,突然從後面傳來一陣刺耳的汽車鳴笛聲,一輛敞篷的美軍吉普車“呼”的一聲從旁邊掠過,徐金戈看見駕駛汽車的是一個美軍中尉,從他的軍服標誌上看,是美國海軍陸戰隊一師的軍人。

徐金戈的司機被驚出一頭汗:“乖乖,這洋鬼子可真敢招呼,這種地方還敢開飛車?”

徐金戈皺着眉頭吩咐道:“別理他,還是慢點兒開,我看那美國人要出事……”

徐金戈的話音沒落就聽前面傳來一聲巨響,那輛美軍吉普車撞翻了一輛人力車,人力車夫和乘客都飛出一丈開外……

徐金戈馬上命令司機停車,和司機一起跑到肇事地點,只見受傷的兩個人渾身是血躺在地上已經昏迷了,肇事的美軍中尉也下了車,正不知如何是好。徐金戈果斷地命令司機先把傷員送到醫院,自己留下和美軍中尉交涉,司機剛剛把車開走,警察就到了。

徐金戈一看,這個警察竟是方景林。兩人交換了一下目光,於是心照不宣地裝作不認識,公事公辦地互相敬了個禮。

徐金戈心想,不要讓肇事的美國軍官看出他和方景林認識,省得他抓到把柄,說中國的執法人員靠人情辦事,另外,他也想看看方景林將怎樣處理這起事故。

而方景林一見到徐金戈,心裏咯噔響了一下,馬上警覺起來,他現在對軍統部門的人心中充滿了厭惡,以前共同抗日時還可以互相幫幫忙,畢竟民族利益要高於黨派之爭。但現在的情況早已發生變化,國共雙方的軍隊已經在全國各個戰場上進入全面對抗,徐金戈毫無疑義地成了自己的敵人。

徐金戈說:“警官,我是這起交通事故的目擊者,事情的經過我都看到了,這位美國軍官應該負全責。”

那美軍中尉已經恢復了鎮靜,他走過來用生硬的漢語說:“中校先生,警官先生,我是美國陸戰一師的湯姆中尉,我對這起交通事故表示遺憾。”

方景林皺着眉頭仔細看了看現場,對美軍中尉說:“中尉,你有什麼解釋嗎?”

美軍中尉聳聳肩,張開兩隻手表示無辜:“警官,我一直在鳴笛,目的就是警告行人早點兒躲開,可是……很遺憾,那位車夫卻突然拐到了路中央,我甚至懷疑這是一種自殺性行為。警官先生,你們中國難道沒有交通法嗎?為什麼行人和人力車都走到路中央?請你告訴我,汽車應該在哪裏行駛?總不會是行人路吧?”

徐金戈壓住怒火質問:“我剛才看到你開車了,時速足有六十公里,在這麼擁擠的街道上高速行駛,你難道沒有想到會出人命?”

方景林解釋道:“中尉先生,這條路是一條混行道,也就是說,汽車和行人都可以走,但駕駛汽車的人應該視路面情況減速緩行……”

美軍中尉表示不理解:“既然這樣,你們警察部門為什麼不在路口設立汽車限速標誌呢?”

徐金戈小聲問方景林:“按慣例,這樣的交通事故你們如何處理?”

“由肇事者負責傷者治療費用,賠償傷者的經濟損失,如果因車禍導致死亡,我們會把案件交給法院,由法院對肇事者提起公訴。但是……這次肇事者是美國人,該如何處理,我得聽上峰的指示。”方景林故意裝出膽小怕事的樣子,心說,姓徐的,看看你們狗屁**,竟然做出這樣的規定。

徐金戈火了:“中國有中國的法律,對事不對人,美國盟友觸犯了中國法律也應該承擔責任,你這是什麼警察?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嘛。”

“中校,實話說,我個人無權處理這類案子,要是硬插上一手,不但解決不了問題,還會把飯碗砸了,上面早打過招呼,凡涉及外國盟友的案子,一律上交,由長官處理。”方景林說的也是實情,警察局內部的確有這種規定。

美軍中尉也聽懂了方景林的意思,他很輕鬆地向方景林甩了個美國式軍禮:“警察先生,請記下我的牌照號,由你們的長官和陸戰一師駐北平總部交涉,我會耐心聽候處理決定,對不起,我還有任務,可以先走嗎?”

徐金戈冷笑道:“我聽明白了,中國警方找到你們的總部,你們的長官會把案子推給美國駐北平領事館,由你們的領事進行裁決。總之,中國**無權處罰美籍肇事者,這就是所謂的領事裁判權吧?”

美軍中尉也發火了:“中校,這好像不是你職權範圍內的事,請你讓開,我要走了。”

“老子是中國人,你在中國領土上撞了中國人,老子就有權利管,你現在哪兒也不能去,得按照中國法律規定去警察局做筆錄,簽字畫押,省得到時候你不認賬。”徐金戈一把抓住美軍中尉的衣領。

美軍中尉大怒,朝徐金戈臉上抬手就是一拳,徐金戈早有準備,他左手格擋,右拳劃出一道弧線,一記漂亮的上勾拳打在中尉的左耳根上,隨着一聲悶響,高大的美軍中尉像一扇門板一樣轟然倒下……

“打得好!”圍觀的老百姓轟地叫起好來,一個青年彎腰看看中尉,朝徐金戈喊道:“長官,這洋鬼子昏過去了,好功夫啊。”

方景林微笑道:“中校,你可把事鬧大了,居然打了美國盟友,可有點兒不好收場啊……”

徐金戈板著臉回答:“警官,反正人我是打了,你可以如實向你的上司反映。你看怎麼辦吧?”

“怎麼辦?打了就打了唄,你要不動手我恐怕也得揍他,這傢伙就沒把中國人放在眼裏,惹了事兒還這麼趾高氣揚的,我也看他欠揍。”方景林眨着眼睛說。

徐金戈眉開眼笑,索性不裝了,他拍拍方景林的肩膀:“景林兄,我說你也不是這種人嘛。”

“哪種人?”

“見老百姓就瞪眼,見外國人就搖尾巴,你們北平警察里這樣的人可不少。”徐金戈打趣道。

方景林苦笑道:“沒這麼罵人的吧?**要求警察這麼做,你為什麼只罵警察呢?”

徐金戈說:“**要是錯了,我也照罵不誤。”

“你們保密局的牛啊,誰敢惹你們?當警察的可沒這底氣,得罪了上司就得丟飯碗,金戈兄,我要是丟了差事,你管我飯嗎?”方景林開着玩笑,他心裏對徐金戈的性格很欣賞,這傢伙還真是條漢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是個坦蕩之人,這樣的人真不該是軍統特務。

美軍中尉醒了,他坐起來用英語嘟囔着:“上帝,我怎麼躺在這裏?”

徐金戈掏出證件公事公辦地說:“把我的姓名、職務和工作機關記下來,別怕,有事兒我擔著,你丟了差事我管飯。現在你把這傢伙帶回警局去,按規定處理。”

方景林裝出恭敬的表情:“是!長官。”

徐金戈又補充了一句:“我可警告你,要是你不敢秉公執法,私自放跑了這傢伙,我也要找你算賬。”

方景林連連點頭:“我不敢,長官。”

徐金戈撣了撣軍裝上的塵土,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美軍中尉,轉身走了。

方景林嚴厲地用腳碰碰中尉,命令道:“起來,跟我走!”

徐金戈的舉動算是捅了馬蜂窩,在保密局北平站內部引起軒然大波。此值國共內戰期間,國民**正需要美國人的幫助,卻讓徐金戈攪了局。北平市市長何思源先生和美國駐華領事館的總領事為此事進行了好幾輪的磋商。何市長也對美國軍人近來屢次觸犯中國法律的行為感到很不滿,本想息事寧人將此事低調處理。保密局北平站站長喬家才當過徐金戈的頂頭上司,平素和徐金戈私交也不錯,他看重徐金戈的才幹,也清楚徐金戈在抗戰期間曾經立過不少大功,他把徐金戈叫去大罵了一頓,本想把此事糊弄過去,沒想到美國陸戰一師駐北平聯絡處又把徐金戈告到了保密局局長毛人鳳那裏。毛人鳳發了火,親自打來電話,責令喬家才嚴懲肇事者。喬家才無奈,只得將徐金戈作降職處分,軍銜也由中校降為少校。

徐金戈對降職倒不太在意,他惱火的是由於自己被降職,手裏懸而未決的案子也轉交給繼任者。他以前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經過草草的甄別,犬養平齋被斷定為“犬養平齋的間諜身份查無實據,按日本僑民身份遣返回國”。看到這個結論,徐金戈氣得七竅生煙,他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自己以畢生精力為之流血賣命的機構竟然如此荒唐,如此不負責任。這是有關國家安全的大事,不管這個國家將來由誰執政,犬養平齋的間諜網存在一天就會對國家安全構成重大威脅。

徐金戈找到站長喬家才,把自己的憂慮告訴他,希望站長能聽取自己的意見。

喬家才是軍統局的老資格了,黃埔六期畢業生,和戴笠老闆是同學,不過他比戴笠的學歷要高得多,黃埔軍校畢業后,喬家才又考入北平民國大學政治經濟系,“九一八”事變后入軍統局從事對日情報工作。照理說,喬家才多年從事對日情報作戰,尤其是“七七事變”以後北平淪陷期間,他和代號“黑馬”的馬漢三等人都屬於潛伏在北平的高級情報人員,對日本間諜的重視程度應該不亞於徐金戈,但他現在的心思卻不在這兒。喬家才近來的注意力全放在破獲北平共產黨地下組織方面,根本無心他顧,他對共產黨的仇視要遠遠超過對日本人的仇視。

喬家才笑眯眯地遞給徐金戈一支香煙,還用打火機替他點燃,用一種推心置腹的口吻說:“金戈老弟,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所說的也很有道理,說心裏話,我又何嘗不想把這個案子搞個水落石出?問題是,現在咱們的工作是在國際盟友的監督下進行的,你指控犬養平齋是日本間諜,那好,人家要你拿出證據來。既然我們搞不到證據,那也只好把他算作僑民遣返。老弟啊,現在不是搞秘密工作那會兒啦,管他有沒有證據,懷疑他就可以讓他消失,現在可不行嘍。”

徐金戈皺着眉頭說:“長官,干咱們這一行的都知道,情報工作沒有戰時與和平時之分,一場戰爭的結束有可能就是下一場戰爭的開始,我們為什麼不能把眼光放得遠一些?就說‘九一八’事變吧,我們的對手為這一天的到來準備了幾十年啊,記得一個原東北軍軍官告訴我,他第一次看到日本所繪製的中國地圖時吃了一驚,他們在戰前已經對我國所有地區的地形地貌都經過精確測繪,任何偏僻的小鄉村,哪裏有一口井,村外小河上有幾道木橋,橋邊有幾棵樹,都一清二楚,甚至比我們自己都更了解。長官,日本間諜是世界上最可怕、最優秀的情報人員,他們可以不動聲色地潛伏几十年,甚至在日軍佔領期間也不暴露身份,這說明了什麼?依我看,他們的專業素質是第一流的,他們的戰略眼光也極為深遠,總是在考慮幾十年以後的事……”

喬家才打斷他的話:“這些我比你清楚,我只問你,對這個犬養平齋,你有什麼建議嗎?”

“有,絕不能把他放走。此人是日本秘密組織‘黑龍會’的重要成員,從理論上講,他所掌握的諜報網是獨立於任何官方部門之外的,也是最隱秘、最具威脅性的。我判斷這個諜報網的人員名單都記在犬養平齋的腦子裏,對於一個高級特工人員來講,這是最穩妥的辦法,如果此人的意志足夠堅強,那麼得到潛伏名單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但同時我們也掌握了另一方面的主動性……”

“不動聲色地讓此人永遠消失,犬養平齋的消失會使他的諜報網變成一盤散沙,這個諜報網的意義也就不存在了。”喬家才若有所思地說。

“長官,這正是我所想的,恐怕要採用一些非常規手段。”徐金戈斬釘截鐵地說。

喬家才合上眼睛不說話了,顯然,徐金戈的話打動了他。

徐金戈默不作聲地等待着。

喬家才終於睜開眼睛:“金戈老弟,你的想法很有意思,對此,我有兩點忠告:第一,此案事關重大,我和你都不能沾手,保密局的任何在編製人員都不能參與;第二,我希望這個人像水汽一樣蒸發到空氣中,至於如何蒸發,那不是我考慮的問題,只不過是我的個人願望,你明白嗎?”

“完全明白,長官。”

“金戈老弟,你的薪金好像不太夠用吧?以後如果錢的方面有什麼困難,可以告訴我,好吧,你可以走了。”

“謝謝關照,長官。”

徐金戈走進“翠雲軒”茶館時,文三兒已在此等待多時了,他破天荒地要了一壺“碧螺春”,還有幾碟瓜子、雲片糕之類的小吃,文三兒從來沒這樣奢侈過,以前他喝茶總是喝“高末兒”。

自從有了自家車,文三兒的手頭活泛多了,首先是不用向孫二爺交車份兒了。另外,由於洋車的檔次提高,一些有錢、有身份的人也願意雇他的車,因此,文三兒的收入有了明顯的提高,前些日子他居然在“全聚德”吃了只烤鴨子,這是文三兒長這麼大頭一次進“全聚德”,也是頭一次吃烤鴨。那隻烤鴨連同蔥絲、薄餅、甜麵醬不到一刻鐘的工夫就全進了文三兒的肚子,完事兒又喝了一大碗鴨架湯,吃得文三兒順嘴流油,一個勁兒地打嗝放屁……臨出門時,文三兒看見幾個洋車夫正灰頭土臉地蹲在“全聚德”門口兒等座兒,這時文三兒心裏一種滿足感油然而生。說心裏話,“全聚德”的大門台階上砌了多少塊磚他都清楚,有多少個北風呼嘯的夜晚,文三兒把手揣在破棉襖的袖子裏蜷縮在台階下等座兒。如今,老天總算有眼,咱也是爺啦。

徐金戈顯得心事重重,落座后他有些不耐煩地問:“文三兒呀,你拿我當閑人了是不是?有什麼事快說,我可沒時間和你喝茶扯淡。”

文三兒咂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說:“徐爺,看您說的,咱們哥們兒沒事兒就不能一起坐坐?我是想咱徐爺了。”

徐金戈狐疑地盯了文三兒一眼:“又缺錢了吧?要不你找我幹嗎?說吧,需要多少錢?”

文三兒顯得很傷心地搖搖頭:“徐爺,您幹嗎總覺得我要錢?我文三兒人窮可志不窮,真沒什麼大事,就是想和徐爺一起坐坐。”

“好吧,那就聊聊,也算我休息一會兒。文三兒啊,你也該成個家啦,不能總一個人晃蕩吧?”徐金戈的眼睛在習慣性地四處觀察,心不在焉地問。

“成家?您饒了我吧,一個臭拉車的成什麼家?養自己都養不活,好嘛,再添幾張嘴,這不要了我盒兒錢[1]

?還是光棍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灶王爺貼在腿肚子上——走哪兒都是家。”

“扯淡,我聽說你把掙的錢都送到窯子裏了,有這麼回事嗎?”

“不是經常去,有時候一個禮拜還輪不上一回呢,人哪,還是得有錢,有了錢天天都能入洞房。”

徐金戈笑道:“看你那點兒出息!幹什麼不好,非要到那種地方去?我勸你還是娶個女人吧,要是錢有困難,我還可以幫你,就是千萬別到那些下等窯子去,那種地方太臟。”

文三兒放下茶碗四下看看,然後湊近徐金戈小聲說:“徐爺,干您這行也得有幾個眼線吧?這個我懂,別說您了,就是外五區的那些警察,哪個沒有自個兒的眼線?上回英國領事的娘們兒逛天橋讓人掏了包兒,這娘們兒二話沒說就找了市長,市長怪罪下來,限期破案,外五區的王巡長一看這洋娘們兒惹不起,就和手下眼線打了個招呼,誰偷的自個兒送回來,少了根毛王爺我扒了他皮。嘿!就這麼一句話,比市長十句都管用,第二天賊就把東西送到警署,還送了王巡長五塊大洋賠罪錢,哎喲,王巡長可是露了臉兒啦。”

徐金戈打斷文三兒的絮叨:“行啦,行啦,文三兒,你到底想說什麼?有事就說,怎麼這麼多廢話?”

“得嘞,您瞧我這臭嘴,一說禿嚕了就收不住,咱說正事,您還記得吧?民國二十六年盧溝橋開戰那會兒,北平出了個大案子,日本笠原商社的老闆佐藤一家七八口人被殺,家裏被人搶了個精光……”

徐金戈一下子直起身來:“我還記得,當時北平的很多報紙都報道過,是個特大搶劫殺人案,當時已經是戰爭前夜,北平危在旦夕,警察局也無心破案,這案子就成了懸案。”

文三兒得意地拍拍胸脯:“徐爺,您瞧,認我這個兄弟不吃虧吧?這個案子前前後後咱都知道,誰幹的?都搶了什麼東西?作案人現在在哪兒?你兄弟我都門兒清呀,徐爺,您別著急,先喝口茶,我慢慢給您說……”

方景林還真差點兒丟了差事,他把那個美軍中尉帶回警局關了起來,然後通知美國陸戰一師駐北平聯絡處前來警局領人並協商賠償事宜。結果和徐金戈一樣,也受到上司的嚴厲訓斥,要不是因為方景林是局裏有數的幾個資深警官,真有可能被開除。

方景林在黨內的聯絡人**代表上級對他進行了批評,當然是從另外的角度:作為黨的地下工作者,他無權做出任何未經上級許可的事;作為一個老黨員,他更應該模範地遵守黨的紀律,不能憑一時的衝動做出有可能暴露身份的事情。

方景林接受了批評,他私下裏想,我和徐金戈大概都屬一類,是性情中人,要不是分處在相互敵對的陣營,我們也許可以成為好朋友。當然,這些想法他和誰也沒敢透露,哪怕是羅夢雲。

一想到羅夢雲,方景林心裏又有些不自在,這不是剛因為違反紀律挨了批評。其實上級不知道,他還有更嚴重的違紀行為,那就是和羅夢雲的幽會。兩人都是老黨員了,道理誰都懂,就是剋制不住那種急於見面的渴望,明知道這是錯誤行為,卻也顧不上了。

他和羅夢雲的見面地點改在北海五龍亭旁的一個茶社裏,這裏守着湖邊,對岸就是瓊島上的白塔,冬季的北海公園遊人寥寥,湖面上結着厚冰,顯得死氣沉沉。

方景林支走了茶博士,自己動手沏茶。這是一套喝工夫茶的茶具,方景林使用得很熟練,他先用開水將茶盅、公道杯、蓋碗都涮了一遍,再用紅木製的木勺舀上“鐵觀音”茶葉放進蓋碗,沖入開水,用碗蓋攪動幾下,倒掉,再沖入開水,將泡好的茶湯倒入公道杯,沉澱了一下,又倒入茶盅,將茶盅放在羅夢雲面前的木托盤上。這套沏茶的程序方景林做得一絲不苟。

羅夢雲默默地注視着方景林忙活,眼睛裏充滿了愛意。

他們每次見面就是喝喝茶,扯一些家常,唯獨不談工作上的事,更多的時候是兩人相對而坐,互相凝視着對方,該說的都說過,不該說的自然不能說。

方景林將茶水倒進紫砂杯遞給羅夢云:“夢雲,最近好嗎?”

羅夢雲望着方景林幽幽地說:“很緊張。”

“緊張?你指的是心理還是工作?”

“都有吧,尤其是見到勝利曙光的時候,情況會越發險惡,當然,我有應付一些變故的心理準備。”

方景林神態自若地呷了一口茶,淡淡地說:“我倒是早習慣了,就是很難想像將來,要是有一天我處在沒有危險的和平環境,還不知我能否習慣。夢雲,我能幫你做點兒什麼?”

羅夢雲搖搖頭輕聲道:“你恐怕幫不上我,你我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好在時間不會太長了。”

“夢雲,對於將來,你有什麼打算嗎?”方景林似乎話裏有話。

羅夢雲露出了璀璨的微笑:“當然,我想和自己愛的那個人結婚,若是條件允許,我還想生兩個孩子,最好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

“哦,這個要求不算高嘛,我保證你能做到。夢雲,你猜猜看,此時我最想做什麼?”

羅夢雲眼波一閃,頑皮地說:“知道,你很想吻一個女人,但我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

“你過來坐,我告訴你。”

“不行啊,親愛的,這裏的環境實在不好,再忍耐一下,好嗎?”

“夢雲,等到那一天,我會什麼事也不幹,每天都把你抱在懷裏,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做多長時間就做多長時間。”

羅夢雲明知故問:“親愛的,你要做什麼?”

“做一些愛人之間應該做的事,你明白嗎?”

羅夢雲的臉紅了:“呸!你這個人越來越壞,難道是當警察當的?”

方景林警惕地望望窗外,臉上閃過一絲憂慮:“夢雲,我為你擔心,我們所處的環境太殘酷了,每天都面臨著流血和死亡,有時甚至還有比死亡更殘酷的事,我常常想,讓你這樣的姑娘去承受如此殘酷的命運,實在是一個錯誤。”

羅夢雲含情脈脈地注視着他:“景林,我能承受的底線就是死亡,除此之外,我不會給對手任何機會。”

“夢雲,答應我一個要求,好嗎?”

“你說!”

“要小心,好好保護自己,活到我可以擁抱你的那天。”

“我答應你,親愛的,你也要保重。”

早上起來,花貓兒的第一件事就是蹲在門口磨他那把斧子,其實那斧子已經夠快的了,他不過是習慣而已。干他這行的手裏沒有好傢夥不行,能不能用上無所謂,關鍵是能嚇住對方就成。開這種下等窯子也是有天敵的,這天敵不是警察,而是來自於嫖客本身,這也不奇怪,有錢有勢者不會來這地方尋歡,來的都是下九流,掏個三五毛錢都有困難,如果不能一出手就把他們嚇住,有些嫖客敢天天不花錢白玩。

花貓兒邊磨斧子邊琢磨事,腦子裏亂糟糟的。其實他也不喜歡這個職業,一個老爺們兒靠幾個老娘們兒賣身子過日子,這本身就是件栽面兒的事,但凡有點辦法誰干這下三爛的事?花貓兒心裏也很窩囊。要怨只能怨彪爺不仗義,當年跟彪爺鞍前馬後伺候,花貓兒可謂忠心耿耿,沒有半點兒對不起彪爺的地方。

民國二十六年“七七”事變時,花貓兒受彪爺的指派,帶幾個弟兄做了佐藤一家,當時洗劫的財物就裝了滿滿一大車。彪爺是個老江湖了,他選擇的時機大有講究,城外的盧溝橋正打得不可開交,北平城內老百姓的反日情緒高漲,彪爺早看出29軍不是日本人的對手,北平城早晚要丟,這時候干他一票才真正是漁翁得利。彪爺是個純粹的實用主義者,他沒有任何政治傾向和國家民族的概念,在他眼裏,日本人和蔣委員長都是一路貨色,只要有機會,干誰都一樣,關鍵是能不能搞到錢。彪爺的嗅覺出奇地靈敏,29軍還沒撤退他倒先撤了,就像扎猛子,從北平一傢伙紮下去,等他露出頭來的時候人已經到重慶了。抗戰八年裏據說也沒閑着,戰時的重慶缺什麼彪爺倒騰什麼,錢恐怕是賺海了去了。問題是,像花貓兒這樣忠心耿耿為彪爺賣命的弟兄,彪爺是怎麼對待的呢?彪爺離開北平之前,僅用了二十塊大洋就把花貓兒打發了。這八年裏花貓兒過得容易嗎?日本人剛進城時,花貓兒還混了個“維持會”幹事的差事,跑跑顛顛地干點兒雜事,花貓兒的特長是耍胳膊根兒,講道理他不會,動手打人還是比較拿手的。後來就不行了,日本佔領區內建立起正式的維持**,需要各種有頭有臉兒的人物來壯門面,像花貓兒這種身份的人自然不能考慮,花貓兒因此而失業,百般無奈下才幹起了這行。

如今這世道只有彪爺這樣的人才如魚得水,無論世道怎麼變,不變的是彪爺。日本天皇宣佈投降是8月15日,人家彪爺8月底就和一群接收大員們出現在北平街頭,那天花貓兒路過“玉華台”飯莊,一眼看見西裝革履的彪爺和幾位官員模樣的人有說有笑地從裏面出來,正準備往“別克”汽車裏鑽。花貓兒激動得眼淚都流下來了,他不顧一切地叫着大哥衝過去,彪爺見了他先是一怔,旋即又換了一副笑臉兒,從兜里掏出兩塊大洋往花貓兒手裏一拍,只說了一句話:“兄弟,我還住在老地兒,有什麼話家裏談,現在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說罷他鑽進汽車,屁股一冒煙兒開走了。

花貓兒那天激動得一宿沒睡好覺,他覺得這八年的窩囊日子該結束了,彪爺是戀舊的人,況且自己鞍前馬後為他賣過命,現在彪爺又出山了,怎麼著也該給自己謀個差事乾乾。花貓兒的要求不高,年齡也不比當年,打打殺殺的事是不想幹了,給彪爺當個管家還是能勝任的。

花貓兒想錯了,如今彪爺正春風得意,根本沒拿花貓兒當回事,當他找到彪爺當年住過的老宅子——菜市口丞相衚衕15號時,守門人連院門都沒讓他進。那傢伙是個彪形大漢,穿一身香雲紗褲褂,上衣敞着懷,這人很放肆地上下打量着花貓兒,一張嘴話就橫着出來:“找彪爺?你誰呀?彪爺是你叫的嗎?事先預約了沒有?”

花貓兒咽下一口氣低聲道:“老哥,是彪爺叫我來的,勞您駕進去通報一下,就說花貓兒給他請安來了。”

“彪爺讓你來的?那我怎麼不知道?告訴你,彪爺今天不會客,你呀,今天該幹嗎就幹嗎去,改日想見彪爺提前打電話預約。”大漢說完“咣當”一聲把大門關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花貓兒真有心用斧子剁了那條看門狗,媽的,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呀,倒退十年誰敢這麼對待花貓兒?廢了他!

花貓兒還沒有磨完斧子,門口便停下一輛美製中吉普,一個佩戴中尉軍銜的國軍軍官帶着四個頭戴鋼盔、胸前挎***的士兵走近屋子。花貓兒慌忙站起身子迎過去,賠着笑臉問:“老總,您找誰?”

中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就是那個綽號‘花貓兒’的人?”

花貓兒點點頭:“就是我,不好意思,江湖上的朋友送我這麼個稱呼,老總有事嗎?”

“沒事兒我上這兒來幹嗎?比他媽豬圈還臭,你,跟我走一趟。”中尉一揮手,四個士兵一擁而上,前後左右將花貓兒夾在中間。

花貓兒沒經歷過這種場面,便有些不知深淺,他刁頑的野性被激發出來,竟使開拳腳左右開弓將身邊的兩個士兵放倒,還沒來得及對付下一個,他的臉上便重重地挨了一**,鼻樑骨被打得粉碎,鮮血迸濺……花貓兒哼了一聲便栽倒了,四個如狼似虎的士兵撲上來用**搗,用皮鞋踢,一眨眼的工夫就把花貓兒弄成了一堆蠕動着的爛肉……

中尉軍官扔掉手裏的煙蒂:“行啦,再打就沒氣兒了,把這渾蛋帶走。”

士兵們將血肉模糊的花貓兒抬起,像扔麻包一樣重重摔在吉普車上……

文三兒正坐在西柳樹井的那家小酒館裏喝酒,自從九年前在這裏挨了花貓兒一頓揍以後,他就再也不好意思來了,如今也算是故地重遊。酒館老闆齊胖子比九年前又胖出一圈來,他坐在曲尺形櫃枱後面笑眯眯地看着文三兒,活脫脫地像尊彌勒佛。

文三兒一進門就氣度不凡地點了一瓶“蓮花白”,下酒菜是油炸花生米、肉皮凍兒、拍黃瓜和海蜇皮四樣兒。

齊胖子一邊拿酒一邊和文三兒開玩笑:“文三兒啊,幾年沒見你可長行市啦,我記得你原先是二兩‘燒刀子’外帶一碟‘拌三絲兒’就打發了,今兒個是怎麼啦?是搶銀行了還是砸當鋪啦?”

文三兒一揚脖兒灌下了頭一盅酒,重重地將酒盅住桌子上一蹾:“我說齊胖子,你這兒有沒有大點兒的盛酒傢伙?文爺我不習慣用這小酒盅,摳摳搜搜的,哪像個爺們兒喝酒?給我換大杯來。”

齊胖子忙不迭地給文三兒找大杯,嘴裏還嘟囔着:“八仙桌上擺夜壺——看你也不是盛酒的傢伙。就你這點兒酒量?撐死了半斤,就不知道自個兒是哪國人了。”

文三兒並不理會齊胖子的挖苦,他倒了滿滿一大杯酒,咕嘟咕嘟灌了下去,那種久違的感覺又出現了,從丹田那兒生出一股子膽氣,順着五臟六腑直衝腦門。文三兒打算用筷子夾塊肉皮凍兒,但手卻有些不聽使喚,筷子落在碟子外面,夾起了一塊客人吃剩的雞骨頭放進嘴裏咂巴起來……

齊胖子連忙提醒:“文三兒,你怎麼把雞骨頭放嘴裏啦?快吐出來!”

文三兒的小臉兒已經變成醬紫色,神志也有些模糊起來,他把雞骨頭嚼碎了咽下,用手指着齊胖子:“敢打……文爺我?瞎……瞎了他……他花貓兒的狗眼,齊……胖子,我跟你……說實話吧,你以為……文爺我就是個臭拉車的?放……屁!那……那是你小子狗眼看……看人低呀,說出來嚇……嚇死你,文爺我是……是保密局的人,抗戰八……八年呀,瞧見沒有?文爺我一……一句話把花貓兒拿……拿進去啦,先他媽大……大刑伺候這丫……丫頭養的,敢打文爺?這麼跟……你說吧,可四九城打聽打聽……誰惹……惹着文爺,誰他……媽的就得倒霉……”

齊胖子搖搖頭嘆道:“得嘞,又高啦,文三兒啊,別喝啦,我給您打包得了,您找個地方醒醒酒去。”

“誰……誰說文爺我高……高啦?我×他個媽,保密局你……你聽說過沒有?”

齊胖子點點頭:“那怎麼沒聽說過?不就是原先的‘軍統’嗎?文三兒,您知道什麼叫‘軍統’嗎?”

“軍什麼?我……我說齊……齊胖子,你別他媽的別和……和我扯淡,文爺我不……不認識什麼‘軍桶’……‘馬桶’的,文爺我就認保……保密局,保密局的徐……徐爺,你聽說過嗎?說出來嚇……死你,那是一大……大官兒,保密局他……他說了算,你知道他是誰……誰嗎?”

“喲,您這話問的,我哪知道他是誰呀?”

“他是誰?實話告訴你,他……他是文爺我……我的頂頭上司,文爺我歸……歸他調遣,這回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您文三兒是保密局的人,那個姓徐的是您上司,對不對?那我就有點兒糊塗了,您既然是保密局的人,怎麼著也得鬧身官衣穿穿,再鬧個銜兒什麼的,怎麼還給人拉車呀?這不栽保密局的面兒嗎?”

文三兒的舌頭越發僵硬:“你懂……懂個屁!文爺我是……便……便衣,便衣你……懂不懂?也就是……是探子,瞅見沒有?門口那……那輛洋車,知……知道多少錢嗎?二百多現……現大洋啊,把你齊……胖子這破……酒館兒賣……賣了,也不值二百大……大洋吧?”

“那是,那是,我這破酒館兒還頂不了您一車軲轆呢……”

“告訴你,這車是……是保密局發……發的,徐爺交……交代了,文爺我的差……差事就是瞅瞅誰像共……**,誰……誰像漢奸……我說齊……齊胖子,我……我怎麼看你小子不……不順眼呢?你他媽的就……就像漢……漢奸……”

“哎喲,您忒抬舉我了,我倒想當漢奸呢,日本人也得要我呀?我看您是又喝高了,要不要來碗醋解解酒?”齊胖子起身要去拿醋。

文三兒醉眼矇矓地敲敲桌子:“再給文爺我來……來瓶‘二鍋頭’……”

“還要酒?我說文三兒啊,別喝啦,這就已經高啦,再喝就該出婁子啦。”

“別他媽的廢……廢話,怕文爺我沒……沒錢?就沖這……這個,你小子就像個漢……漢奸……”

“是是是,我像漢奸,行了吧?我勸您別喝了,我知道您一喝高了就撒酒瘋,砸東西,我這小本兒生意可禁不住您折騰。文三兒啊,不不不,文爺,我叫您文爺了,您是我大爺,行不行?咱不喝了……”齊胖子嘴裏央求着,手裏卻毫不留情地捏着文三兒的鼻子給他強灌了半碗“老陳醋”……

[1]

“盒兒錢”指棺材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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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煙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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